《玩伴》麦田插秧

5、深种

　　时局开始动荡，出于安全考虑，柳老爷花大价钱在租界买了栋别墅，带着一家人搬进去。
　　他上了年纪，身上病痛越来越多，大夫说他要好生休养，不宜过度操劳。
　　思来想去，柳老爷觉得，柳少卿虽桀骜难驯，但胜在聪明，且已过十九，既然他的心思不在读书上，那也是时候该让他学着做生意了。
　　柳少卿拒绝了父亲的提议，说念卿比他能干，又是兄长，生意理应由念卿接手。
　　柳老爷自然不同意。上回奶娘那件事，如果不是他没忍住说漏嘴，念卿早就顺利出国了。他跟儿子说念卿是块读书的料，不能再因为自家的事耽搁前途。
　　柳少卿明白这个道理，念卿一心想离开柳家，怎么可能接手自家生意。他私心里不想让念卿走，他知道，念卿读的书越多，离开柳家的可能性就越大。
　　但他更担心父亲的身体，游手好闲这么多年，是时候接过父亲身上的重担了。
　　得知他要办理休学后，念卿找到他，说这才刚进入大学，怎么又不读了。
　　柳少卿一边收拾课桌，一边无所谓道：“我本来就不爱念书啊。”
　　“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会好好念书”，念卿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执拗。
　　柳少卿抬眼看他：“我也不想食言，可我爹年纪大了，大夫说他不能操劳。况且，我也没有你那么远大的志向，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回家帮我爹的忙。”
　　“所以你是为了这个才要休学？”
　　柳少卿耸耸肩：“我爹说你是块读书的料，他不想你为这些事分心。言外之意，家里的生意只能靠我咯。”
　　他一刻不停地捣鼓自己乱糟糟的书桌，念卿坐在对面看着他，竟从他低垂的眉眼中看出些许低落。
　　想了想，他开口：“不要休学了，我和你一起。”
　　“什么意思？”柳少卿不解。
　　“两个人一起面对总好过一个人单打独斗。只要我们一起打理生意，你就不会那么忙，也可以继续学习。”
　　柳少卿很意外：“你是说，你愿意帮忙打理生意？”
　　“对啊，这样我们都不用休学。”
　　“可是……你不是还想出国么？”
　　“再说吧。只要有心学习，在哪里都一样”，念卿起身帮他把书归置到一起，“好了，不用收拾了，我们回家。”

　　汽车已经等在门口，柳老爷坐在车里，问少卿怎么还没出来。
　　念卿看看手表，心想今天第一天工作，少卿怎么这么墨迹。虽然是自家企业，但也不好迟到，免得让员工觉得他俩摆少爷架子。
　　正要进去看看，柳少卿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脸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念卿眼前一亮：“你穿这身衣服很合适嘛。”
　　“你也不差”，柳少卿看他一眼，扯扯领带，嘴里埋怨：“非要穿得这么正式吗，工作而已诶，又不是去相亲。”
　　念卿笑他：“若是去相亲啊，那就不是换身衣服这么简单了，干爹肯定让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这叫礼数”，柳老爷伸出头来数落儿子，“中国人最讲究礼节，什么场合就该穿什么衣服，你懂不懂？这么多年书白读了？”
　　“啰嗦”，上车后，柳少卿解了西服扣子，回呛父亲：“你不是说要讲究礼数嘛，为什么还穿这么随便？哦，是不是因为你是长辈，所以就可以不守规矩啊？”
　　“你——”柳老爷被他噎住，悻悻地别过头看窗外。
　　念卿赶紧打圆场：“干爹的气质就适合穿布衣长衫，这样才有大企业家的派头嘛。”
　　柳少卿瘪瘪嘴：“穿长衫还配顶西洋帽，不伦不类。”
　　眼看着父子二人又要掐起来，念卿赶紧戳戳柳少卿的胳膊：“你少说两句。”

　　柳老爷的嘴今天一整天都没合上。公司里的员工说他好福气，满嘴夸赞奉承之语。柳少卿平时没个正形，今日却格外认真，对他来说倒是意外之喜。
　　参观完工厂，几人终于回到家。下车时，柳老爷嘱咐念卿晚饭后去书房一趟，说有事要跟他交待。
　　念卿走进柳少卿的房间时，后者已经累得趴在床上睡了过去，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
　　他本想叫醒对方，但想到今日的劳累，便没忍心。
　　他替柳少卿脱了鞋，又扯过被子盖上，坐在窗边等着。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柳少卿均匀的呼吸声和他自己规律的心跳。
　　念卿看着对方伸到床沿外的脚，心想今年少卿似乎又长高了些。当目光上移，停在唇上时，他忽然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吻。
　　慌乱一闪而过，念卿抬起胳膊，却不小心打翻桌上水杯。
　　正蹲在地上收拾碎片，身后传来响动：“你来啦。”
　　念卿有些无措，回头道：“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
　　柳少卿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问：“我爹跟你说了什么？”
　　念卿起身：“他说……下个礼拜想安排你同赵先生的女儿见一面。”
　　“还真要我相亲啊”，柳少卿看着天花板，“他怎么不让你去？”
　　“我，我不知道，可能干爹觉得你更合适吧。”
　　他不知道，柳少卿心里却门儿清。父亲定是不想让念卿为难，所以才把这事儿安到自己头上。
　　他看向念卿：“他知道我不愿意接受他的安排，所以让你来劝我？”
　　念卿盯着床沿，委婉地道：“赵家是工厂供货商，两家联姻，对双方都有好处。他家的女儿，想来……想来也是蕙质兰心的大家闺秀吧。”
　　柳少卿撑着头，侧卧在床上，看对方眼神带着几分审视：“我听你这话，似乎不是很高兴呢。怎么，不想让我娶别人啊？”
　　“你瞎说什么？”念卿抬眼看他。
　　柳少卿莞尔一笑，顺势躺下：“去跟我爹说，我不想联姻，更不想去见那个什么……赵家小姐。管她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我没兴趣。”
　　“干爹既然提出此事，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觉得他会同意么？”
　　柳少卿漫不经心地挑挑眉：“那你就去跟他说，我不喜欢女人。”
　　念卿一怔，以为他在搪塞自己，无奈道：“你能不能正经一点说话？”
　　“我很正经啊”，柳少卿一脸无辜，“难道不喜欢女人也有错？那你倒是跟我说说，哪条法律规定男人必须喜欢女人。”
　　念卿哑口无言，一时间，他还真想不出来。
　　他认真地道：“是没有这种法律。不过，也没有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喜欢男人。”
　　看他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柳少卿“扑哧”一声笑出来，装模作样地反问：“那有法律规定男人不能喜欢男人吗？我可没有说我喜欢男人哦。”
　　“……”念卿再次无话。
　　柳少卿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你偏题了你知道么？”
　　念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带进坑里，回味方才的话，也觉得过于大胆了，便拉回主题：“你真的不去见赵家小姐？”
　　“不去”，柳少卿起身走向衣柜，拿出睡衣。
　　念卿滞在原地，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还不走？”柳少卿捏着衣扣回头看他，“我要换衣服了，你要留下来看吗？”
　　念卿扭头就走，走到门边又停下：“对了，干爹说你今天做得很好。”
　　柳少卿看着他的侧脸，一边解衬衫纽扣一边道：“那我是不是要谢谢他这么难得地开金口夸我？”
　　“我早说了，你可以的”，念卿看他一眼，迅速收回眼神，“早些歇息。”
　　让对方早些歇息，他却又睡不着了。他心里还想着另一件事。
　　这些年，实业救国的思潮愈演愈烈，柳老爷暗地里资助了不少有识之士和爱国运动。他说自己年纪大了，有心无力，跟少卿比起来，念卿行事更为稳妥，以后这些事情就交给他来处理。
　　在同胞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是中国人的本分，在念卿看来，自己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是时候为社会和国家做些贡献。他想出国留学，也是因为受□□和身边同道影响，想要去系统地学习新思想。
　　但外面风声越来越紧，说到底，此事风险不小，在当前这种局势下，做起来并不容易。
　　他最担心的，是这件事一旦暴露，恐怕会给柳家带来灭顶之灾。

　　这两年，念卿小心谨慎，暗地里加入各种爱国工会，专心打理柳老爷交给他的事。
　　柳少卿知道他在做什么，也知道其中利害，所以从来不过问。生意上的事，他不是做不来，只不过这些年习惯了父亲和念卿在身边替他安排好一切。如今不得不面对，倒还算得心应手。
　　进入工会以来，念卿交结了不少有识之士，也在转运物资的过程中，结识了几个地下组织工作者。他听他们讲当今时局，谈理想抱负，心中的火苗仿佛也被点燃。
　　不久前，有人邀请他加入组织，跟自己去湖南，说那里即将刮起一场能吹散军阀主义和反动势力的大风暴，一个崭新的世界即将呈现在世人面前。
　　念卿心动了，他想跟他们去湖南，去做自己一直想做却没机会做的事。
　　但想到柳家，他又下不了决心，便让对方再给自己一些时间考虑。
　　这天，他深夜才回家，走到大门口，远远看见柳少卿倚在柱子旁。
　　待他走近，柳少卿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念卿心中有事，便随意笑笑：“今天工会挺忙的。”
　　经过身边时，柳少卿问他：“你有心事？”
　　“没有，只是有些累了。”
　　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声音：“如果有，可以跟我说说。”
　　顿了顿，念卿道：“那你陪我到花园走走吧。”
　　经过柳老爷房门口时，里面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念卿问：“干爹怎么了？身子又不舒服么？”
　　“嗯”，柳少卿看向房门，“下午又发病了。”
　　“我去看看他。”
　　柳少卿捉住他胳膊：“医生来看过了，他已经睡下。你去了，他又要拉着你问东问西。”
　　念卿收回手：“是我欠考虑了。”
　　“关心则乱嘛”，柳少卿拍拍他的肩。

　　花园里，二人一前一后走在草地上，低头无话。
　　柳少卿看着前面人心事重重的背影，开口道：“念卿。”
　　“嗯？”念卿回头。
　　柳少卿张了张嘴，须臾，还是道：“没什么，你背后有片树叶。”
　　他上前，指尖轻抚念卿后背：“你真的没有心事？”
　　念卿反问：“我看起来像有心事的样子么？”
　　柳少卿笑笑，答非所问：“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只是没找着机会，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问吧”，念卿在一旁长椅坐下。
　　柳少卿站在他面前，单手插在裤兜里，上半身影影绰绰。树叶投下的阴影在他胸前摇晃，一如他此刻的心。
　　他问：“这么多年，其实你心里有没有怨过我？”
　　念卿愣住：“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不是我，不是柳家，现在你可能已经完成了你想做的事。”
　　念卿兀自一笑，随口道：“哪有那么容易。”
　　柳少卿听懂他的心意：“所以你一直都没有放弃那个想法？”
　　“想跟做，不是一回事。”
　　片刻的静默后，柳少卿坐到他身旁，双手交叠在腿上，右手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左手手心。
　　“所以你还是想走，想离开柳家，对不对？”
　　有轻风拂过，念卿看见前方柳老爷房间里的窗帘随风飘荡。
　　“没有这回事”，他回道，“我不会走。”
　　不知怎的，听他这么说，柳少卿却高兴不起来。
　　他看着身旁人的侧脸，心里有些话已经涌到嘴边。
　　“念卿，你知道么？这么多年，其实我……”
　　“嗯？”念卿转头看他，“你怎么了？”
　　柳少卿觉得自己的心快要冲到嗓子眼，纠结片刻，他换了个说法。
　　“这几年我爹时不时地想给我安排相亲，你知道我为什么通通推掉么？”
　　呼吸漏了一拍，念卿猜出他想说什么，忙起身：“起风了，干爹房间的窗户没关，我去给他关上。”
　　“念卿”，柳少卿跟着起身，念卿本能地顿住脚步。
　　“你心里是有我的，我知道。”
　　念卿顾左右而言他：“我是你的兄长，自然关心你。”
　　“我不信”，柳少卿笃定，“我不信你只把我当做兄弟。你问问自己，你心里相信么？”
　　念卿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开口，只留给对方一个略显慌乱的背影。
　　柳少卿站在树下，笑容苦涩。他以为念卿还在怪自己从小到大对他的不好，所以心存怨怼，不愿意接受自己。他想，他一定是讨厌极了我，所以才连一个正面的回应都不肯给吧。
　　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会加倍对念卿好，把自己做过的那些过分的事，说过的伤人的话全部收回。可那时他年纪小不懂事，又哪里能提前预料到今日的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