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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成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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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柳少卿已是十四岁,入了秋就要读中学。
新时代早就来了,男儿家早几年就不兴留辫子。无奈柳少卿嫌光头太丑,剃头的事便就一直拖到现在。眼看就要开学,柳老爷告诉他如果不剪辫子,去学校会被同学取笑的,况且念卿也说了会陪他一起剃头。
有人能帮忙分担些旁人异样的眼光,总好过自己一个人承受,柳少卿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
柳老爷请了剃头匠来家里,给二人的头都刮了个干净。
念卿倒是觉得无所谓,他比柳少卿年长,开化得早,又私下里买了好些报纸和刊登了新式言论的书来看,知道如今这个社会不一样了,年轻人要有朝气有理想。辫子是旧时代的糟粕,要趁早剪了才好。
可柳少卿剃了头却十分不习惯,躲在屋子里不肯见人,开学两天了也不肯去。念卿帮他领了校服回来,说制服里有帽子可以戴,他才愿意出门。
自从读国中后,念卿轻松不少。柳少卿有了新的朋友,分走了往日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让他有更多的时间花在学习上。
他虽然年纪大了些,可读书用功,人又聪明礼貌,颇得□□喜欢,班上的一些杂事便都交由他帮忙处理。柳少卿也聪明,却从来不肯用到正途上,整日里伙同其他调皮的同学捉弄□□,闯了祸就让念卿给他擦屁股,回去还得帮忙瞒着柳老爷。
临近期末,学校要开“恳亲会”,让学生家长准时到校。可柳老爷这几天去了外地,柳家没人能来。
念卿跟着□□在教室里帮忙,柳少卿和一大帮同学挤在楼道,看着里面一排排别人家的父母,心里总也不是滋味。
有同学问他,怎么没见着他爹的身影。柳少卿说父亲忙,没空来。同学又问那你母亲呢,为什么她也不来。柳少卿不知如何回答。碰巧旁边知道内情的同学不合时宜地大声嚷嚷,说他母亲早就死了,他没有母亲。一时间身边同学七嘴八舌,班里几个平日跟他不和的,逮着机会嘲弄,说他有娘生没娘教,说他爹不来学校,一定是在外面忙着给他找后娘。
柳少卿动了气,跟那几个人扭打在一起,惹得整层楼的学生围观。
听见声音,□□问念卿,是不是你家少爷又在外面惹事。念卿跑出来一看,几人已经被拉开,柳少卿黑着脸蹲在墙根,碎发沾着汗水一缕缕垂在额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有些不高兴,上前询问:“你怎么又在打架?”
柳少卿甩开他的手,扭头不言语。
念卿面色一沉:“老爷走之前交待了让我好生看着你,你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又要惹事?”
柳少卿抬头不可置信地看他,反问:“我惹事?”
念卿看看那几个明显伤更重的学生,愠怒道:“难道不是么?做错了事还不敢承认,你这么多年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怎么光长身体不长脑子?”
“我是没脑子,那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打他们啊?!”柳少卿吼了一句,抓着外套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念卿看着他背影,气得别过脸。
这时,一个跟柳少卿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凑过来在他耳旁说了几句,念卿一怔,捏紧了拳头,大声问:“谁说的?是谁说的这种话?!”
同学被他这副模样吓住,指指墙边那几个垂头丧气的学生。
柳少卿尚未走远,便被念卿这一声惊住,回头一看,后者正摁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同学暴揍。
“打人啦!念卿打人啦!”同学吓得大喊大叫。
柳少卿丢下外套冲过去,将念卿拦腰抱住。
□□赶出来,恨铁不成钢地将几人指着名字训了一通,唯独不提念卿。
回去的路上,念卿偷瞄身旁人的脸:“还痛不痛,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痛”,柳少卿耷拉着脸。
“真的不痛?”
“你怎么跟我爹一样烦?还真以为自己是我哥么?”
柳少卿瞟他一眼,外套甩过肩头,自顾自往前走。
柳老爷回来后,□□将他和那几个同学的家长叫去学校说了这件事,苦口婆心地劝他好生管教柳少卿,不要带坏了念卿这个好学生。
柳老爷知道自己儿子顽皮,回家后好好地将对方数落了一通,要他向念卿学习,多花些心思在读书上,快满十六岁的人了,别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惹是生非。
柳少卿更是窝火,□□骂他,父亲也训他,明明念卿也动了手,为什么大家还都向着他说话?
他心里不爽快,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晚饭也不肯吃。
念卿知道他委屈,给他送了饭去,却被拦在屋外进不去。
他只能好声道:“少爷,我知道你生老爷的气,可好歹吃点东西吧。”
“滚!”
念卿摇摇头,转身要走,柳少卿忽然拉开门一把将他扯进屋内,怒气冲冲地问:“你现在高兴了?我爹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好,你满意了?”
念卿看着撒了满地的饭菜,叹口气,蹲下去捡碎掉的碗碟。
“我没有要抢你的父亲,这句话,很早之前我就跟你说过。”
“你是没有抢,可他对你就是比对我好,看你就是比看我顺眼!”
“你误会了”,念卿低着头,“你是老爷的儿子,是柳家少爷,而我只是他买回来的下人,我的任务,就是陪你玩耍陪你读书伺候你,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我是很感激老爷能给我读书的机会,但我从未想过要取代你。少爷放心,我不会忘了自己的本分。”
柳少卿最见不得他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这么多年来,他想尽办法捉弄折磨对方,就是想逼他反抗,看他失态。可念卿从来都是谨小慎微,一声不吭地受着。
他垂眸盯着念卿的后脑勺,语气中有几分嫌恶,几分埋怨:“你知道么,我有多讨厌你这副忍气吞声的样子。”
念卿的背影微微一愣,嘴角笑意辛酸,重复道:“我是下人,你是少爷。”
“那如果我不是少爷呢,你会怎么对我?”柳少卿真的想知道。
“那我可能根本不会遇见你”,念卿起身,走到门边又回头,“如果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我会自己走掉,绝不再在你和老爷面前出现。”
柳少卿一把拖住他:“没有我的允许,你永远也别想走!”
念卿露出自嘲的笑:“是,少爷。”
这之后,柳少卿的态度不知怎么突然大转弯,待念卿客气不少,也不再在意他跟自己父亲的关系是不是又变好了。只是性子愈发叛逆难驯,嫌自己一回家父亲就念他,心里烦,便整日不着家。念卿在学校要帮他找各种理由请假,回家还要想办法不让柳老爷知道。
好在二人关系缓和后,念卿对他也自在了些,不再像从前那般谨慎。
念卿二十岁那年,正是留□□兴起的时候。
□□找到他,说跟学校申请了名额,要送他去俄国留学。
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念卿很是高兴,回去后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柳老爷。柳老爷喜出望外,感叹柳家终于出了个高材生。
这时,他才跟念卿说了要收他为义子的想法。这件事,这些年他一直想找机会说出来,但顾着儿子的情绪,便就一直拖到现在。
想到自己答应柳少卿的话,念卿本想拒绝,但看见老爷两鬓白发,心下又不忍。
自己能有今天的出息,全靠眼前这个男人。他教养自己这么多年,这份恩情无以为报。既然他坚持这么做,那也好,往后学成归来,便能名正言顺地在他跟前尽孝道。
见他独自一人,柳老爷问少卿去了哪里。念卿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从昨日起就没见过他。
柳老爷气得摔了算盘,说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也不回来跟念卿道声喜,没心肝的东西,念卿这么多年白顾着他了。
柳少卿回家的那天傍晚,院子里人来人往,基本上都是他爹生意上的伙伴,还有几个本地亲戚。
到堂上时,他看到念卿跪在父亲膝前磕头,听他叫父亲“干爹”。
他还记得上次念卿说自己要走的话,心想这样也好,这样他就没有理由离开自己离开柳家了。
他上前,垂着头懒懒说了句:“爹,我回来了。”
念卿顿住,不知看到眼前这幕,他会作何反应。
转念一想,反正自己马上就要走了,要打要骂随他去。
柳老爷今天心情好,也未动气,笑呵呵地说以后念卿就是他的兄长,从今天起念卿改姓柳,叫柳念卿。
柳少卿上前,规规矩矩叫了声:“哥。”
麦念卿很是意外,一时不知应还是不应,见堂上人多,不好失了礼数,便“嗯”了一声。
一众宾客见了,纷纷羡慕说柳老爷福气好,有两个这么聪明又俊俏的儿子。
柳老爷更加高兴,拉过二人的手叠在一起,笑容慈祥:“以后你们俩就是兄弟了,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是那句老话,一定要好好相处。尤其是你,念卿,你是兄长,往后我不在了,少卿就托付给你照应了。”
念卿回道:“干爹这是说的什么话,您会长命百岁的。”
柳老爷点点头,颇有些怅然地道:“你就要出国念书了,往后要时常写信回来,若是放了假,记得回来看看。”
柳少卿不耐烦地听着父亲絮叨,耳朵精准捕捉到某两个字眼,回过神来问:“你要走?”
“是啊”,柳老爷不满地瞥他一眼,“你看看念卿,跟你同一年入学的,人家多有出息!你小子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惹是生非!”
柳少卿充耳不闻,只一心盯着念卿,等他回答。
念卿看看周围众人,小声道:“这件事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席间觥筹交错,奉承之言不绝于耳。柳少卿百无聊赖倚在门边,看着念卿迎来送往的身影。
他真的跟以往不一样了,举手投足间洋溢着青年人的精神与朝气。那件灰扑扑的长衫罩在他身上,更显得神态气质温文尔雅,如白璧无瑕。
柳少卿眼神钉在对方身上,心想这个十几年来亦步亦趋唯唯诺诺跟在他身边的玩伴,马上就要离开他,去过没有自己的新生活。
想到这里,他有一种失控的感觉。
“跟我来”,柳少卿上前夺过念卿手里酒杯,将人拖到了二人居住的那间小院里。
“你真的要走?”他垂眸盯着地板。
“嗯”,念卿应了声,“所以你放心,我马上就会离开,就算老爷收我为义子,也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柳少卿眉心一紧:“什么意思?你不回来了?”
“我答应过老爷,会回来看他。”
那我呢?
自尊心作祟,柳少卿没有问出这句话,只是问:“你走了,我爹的生意怎么办?”
念卿莞尔:“你是少爷,老爷的生意自然由你接手。”
柳少卿移开目光:“我不想做生意。我爹看重你,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忍心教他失望?”
这些年,父亲对他和念卿的态度逐渐对调。他虽是亲儿子,可从小泡在蜜罐里长大,性子愈发乖张。尤其是这几年年纪大了些,更是处处跟父亲对着干。反观念卿,一如既往乖巧懂事,读的书越多,便越会善解人意,还能时常陪着父亲下棋论诗。
自从两年前念卿说自己会离开柳家后,柳少卿就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每次一回家就要先找找念卿在哪里。他怕对方趁自己不在,当真一走了之。
在今夜以前,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念卿会替他接手父亲的生意,而他……他还没有想好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但他所愿,无非是父亲和念卿能一直在身边,柳家能一直顺遂。
“少卿”,这是念卿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各人有各人的归宿。你是柳家少爷,应当为你爹,为这个家出一份力。至于我……我也有我自己想做的事。”
念卿今天心情好,嘴角一直噙着笑意。酒力作用下,他的脸颊微微泛红,气息间弥漫着馥郁的酒香。
花坛里,蛐蛐儿在欢快地鸣叫,树枝上有蝉,墙根下有蛙,几种声音交织,更显夜色静谧。
柳少卿什么也听不见,眼里只有念卿一张一合的唇。
“那你想做什么?”他怔怔地问。
“我现在还不想说出来。等到学成归来,有机会见面的话,我再告诉你吧。”
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时,念卿感觉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他并不讨厌柳少卿。年岁渐长以后,他慢慢明白,柳少卿不过是个没有安全感又缺爱的小孩,所以才那么在意自己会不会抢走他的父亲,才会把自己当成他的私有物品。
念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虽然从小到大没少受对方的折磨,但想到以后身边再也没有这个人又拽脸又臭的小孩,竟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会不习惯。
柳少卿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借着酒劲,念卿头一次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头。
“好啦,我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孩子,虽然……”,念卿笑笑,“虽然看起来玩世不恭,但只要肯用心,我相信没有你做不成的事。”
柳少卿抬头看他,语气不悦:“我已经十七了,不是孩子。”
念卿随口敷衍:“我知道,你长大了。”
柳少卿强调:“我真的不是小孩了。”
念卿抿唇笑笑:“好好好,我——”
看着他不以为然的模样,柳少卿一把搂过他的头,将唇贴上去。
片刻后,他撤开面庞,看着对方僵住的脸,认真中带着几分轻佻:“我说了,我是大人。”
念卿如石化一般站在原地,心脏彷佛要蹦出喉头。
耳内响起阵阵轰鸣,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
眼前一片朦胧,一切都不真实。
当看清对方嘴角得意的笑后,念卿一把推开他,抹了把唇角,说出了此刻他唯一能说出来的话:“你疯了?!”
“我又没有喝酒,脑子清醒得很”,柳少卿看他的眼神,宛如看笼中猎物,“你是我的人,我要对你做什么,不需要经过你的允许。”
念卿心里有几分屈辱,还有几分羞耻。他怒目盯着对方,拳头已在身侧捏紧。但转念一想,反正自己马上就走了,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把关系弄僵。
柳少卿却不肯给他喘息的机会:“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家。只要你活着,你就是我柳家的人,是我柳少卿的人,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我劝你念完书后乖乖回来,否则就算找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来。到那个时候,我会不会比现在更疯,那可就说不准了。”
说完,他挑眉一笑,转身吹着口哨离去。
回到堂上时,柳少卿正跟在父亲身边,挨个向叔叔伯伯敬酒。
一转眼看到对方脸上那乖巧无比的笑,那副没事人的模样,再对比他方才在自己面前恶劣的态度,念卿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真的已经不能再将眼前这个比自己高比自己结实的人当成小孩来看待了。
夏夜本就燥热,又喝了好些酒,念卿睡不着觉,便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乘凉。
今夜,他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想着想着,思绪又飘回到先前那个恶作剧一般的吻上。
隔壁就是柳少卿的房间,屋内漆黑一片,想来他已经睡下了吧。
这么多年,他从未认真审视过自己与柳少卿的关系。在他的认知里,他是被买来的玩伴,是低人一等的下人,柳少卿是少爷,是他的主人。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能如何定义二人之间的关系。
但今夜过后,他就是柳少卿的兄长。
这个家伙,对兄长做出这种事,居然还能睡得着。
兄长……念卿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回味那个吻,不禁怀疑,他真的把我当做兄长么?
还说自己是大人,倒的确是越来越有大人的派头,不过心智怎么却还如孩童一般,幼稚无聊。
仔细一想,念卿恍然大悟,柳少卿这个人,做事从来只图自己高兴,又怎么会考虑后果,更何谈在意别人的想法和处境。想到这里,他无奈地摇摇头,将方才发生的事抛诸脑后,心想果然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