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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萌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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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进入柳家的那一刻起,念卿的任务便是陪小少爷玩耍。
但他不喜欢这个小少爷,即使他只有三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他爱哭,爱闹,总是欺负念卿。
比如吃饭的时候往念卿碗里倒辣椒油,抑或是等天黑了将他骗进柴房锁起来,甚至往他被窝里放虫子。
生长在穷苦人家,念卿本不是个矫情的小孩。没来柳家前,也会在家里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帮母亲烧柴火,跟着父亲下河掏鱼,都是常有的事。
来到柳家后,一个六岁的孩子,忽然没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心里自然就变得敏感又谨慎。
当他躺在床上睡得迷糊,忽然感觉背底下有东西在动时,还是会被吓得一个翻身坐起来,掸了虫子便缩在床脚不敢再睡。尤其是漆黑的夜里,一个人被锁在柴房,被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包围时,他只能偷偷哭着在心里喊爹娘。
对三四岁的小孩来说,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柳少卿只会觉得好玩。
可在念卿看来,他觉得小少爷一定是厌恶极了他,才会这样捉弄自己。
在柳家,念卿的地位是最低微的。
家里打杂的下人最好见风使舵,得知他一来柳家就惹得小少爷不高兴,一个个都好像找到了攀附讨巧的诀窍,见着他便没有好脸色。这些做下人的,平日里总是被使唤,念卿一来,他们便有了可供自己压迫的对象,时常趁着周围无人偷偷掐两把踢两脚,再随意斥责几句,以缓释自己心里憋了许久的窝囊气。
反正念卿年纪小,没靠山,更不敢说出去。
在念卿眼里,偌大的柳家,只有奶娘真心待他好。
所以他一觉得委屈便去找奶娘,抱着奶娘压低了声音偷偷哭。
奶娘见他小小年纪就被卖出来,心疼他,便处处护着。
有时候见着他身上的乌青和擦伤,奶娘会帮他擦药,见着那些下人也会说几句,让他们不要同小孩子计较。可她毕竟人微言轻,那些人嘴上敷衍着,下次在老爷面前挨了训,还是会把气撒在念卿身上。
连账房前拴着的大黄狗,见了念卿都要龇着牙狂吠几声。
好在,除了奶娘,柳家老爷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有时候撞见儿子欺负念卿,会及时制止,再轻飘飘地数落几句。不过,柳少卿一哭,他这个做父亲的就没办法了。
柳少卿七岁那年,父亲要送他去学堂读书,让念卿去给他做书童陪读。柳老爷愿意送念卿同去,除了需要他照看少卿,也是因为见这孩子聪明乖顺,想来是块读书的料。他便给二人买了一模一样的书袋和长衫。
谁知柳少卿却不高兴了,觉得父亲的爱被念卿分走,心里就老是别扭得很。
家里的下人本就看念卿不顺眼,都是十几岁就进了柳家伺候的,凭什么陪少爷读书这种好差事偏偏落到他头上。他才不过十岁,怎么照顾小少爷,若是少爷在学校里受了欺负,就他那小身板,能帮少爷出气么?
又见小少爷也为此事闷闷不乐,一个个便都上赶着要帮他教训念卿。
人性中恶的一面压抑已久,一旦释放,便极容易失了分寸。
最近已入深秋,连着下了好几天的秋雨,天气愈发寒冷。
这几日柳老爷不在家,一下学,柳少卿就撺掇着念卿陪他去学校后头的鱼塘玩耍。他在岸上看着,念卿光着脚在塘边给他捉鱼,冻得小腿通红。几天下来,念卿受了凉,整日头疼脑热地吸着鼻涕。
这天放学,柳少卿终于放过他,说爹爹明日就要回来,他得抓紧时间把这几日落下的功课补上,叫念卿不必陪他。
念卿本就身子不舒服,得了空,便赶紧回房间躺着。
他不跟柳少卿黏在一起,倒教那些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下人找着了机会。
这夜,几个下人将发着烧的念卿从床上拖起来,剥光了扔进柴房,说要替少爷出口恶气。
夜里霜寒露重,念卿迷迷糊糊地躺在柴房冰凉的地板上,冻得牙齿打颤。
早上,那几个好事的下人到柴房一看,念卿蜷在墙角,已经奄奄一息。
老爷马上就回来了,他们怕念卿告状,便趁清晨无人,拿麻袋将他罩起来,想丢在井里了事。日后若被人发现,那便说是他自己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
还是清晨去叫念卿起床的奶娘发现屋里没人,以为小少爷又一个不高兴将他关进了柴房,这才急急忙忙找过去,发现几个下人提着麻袋鬼鬼祟祟从柴房出来。
她硬是扯开麻袋,看见了被冻得昏死过去的念卿。
奶娘也慌了,念卿虽是买来的,可老爷一向看重他,要不怎么会送他和少爷一起去读书呢。再者,跟念卿相处了这些年,她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说也是条人命,不管救不救的过来,都要先让大夫看了再说。
她将快要冻僵的念卿抱回房里,拿热水给他擦了好几遍身子,又让人去请了大夫来看过,念卿才算缓过来一些。
那些个下人本以为此事能得到小少爷的几句夸赞,搞不好还能讨个赏。谁知柳少卿知道后却发了疯,去下人房里又砸又摔,说等爹爹回来,要把欺负念卿的人都赶出柳家。
柳老爷回来后也动了怒,说柳家容不得心术不正的人,便就遂了柳少卿的愿。
只是,大病一场后,念卿更沉默了,好长时间脸上连个笑容也没有。
明明不过十岁,整日却心事重得像个大人。
柳少卿还是和往常一样,上回虽然护着,可念卿病好以后,他该捉弄还是捉弄,半点也没好转。
念卿知道自己是来伺候小少爷的,就算他不愿意,但少爷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柳少卿让念卿上树帮他摘果子,等念卿摘了果子一转头,就看见他牵着大黄狗在树下坏笑。念卿吓坏了,挂在树上不敢下来,可怜巴巴地乞求:“少爷,你,你把大黄牵回去好不好,我害怕……”
大黄是柳夫人在世时从街边捡回来的,已经是条十几年的老狗,也不再像往日一般精神抖擞地守护账房。上了年纪,整日没精打采地窝在柱子下睡觉。
柳少卿牵了大黄到树下,本想吓唬吓唬念卿,可大黄就缩在他脚边哼哼唧唧,一副极为不舒服的模样。
他不理会念卿的求饶,只纳闷大黄怎么不叫了。轻轻踢了两脚,忽然觉得脚上一片热。
低头一看,大黄尿在他脚背上了。
他盯着脚背看了半天,再看看一旁老态龙钟委屈巴巴的大黄,又舍不得打骂,只能抬头噘嘴盯着念卿,眉毛鼻子皱成一团,小脸臊得通红。
看见他射过来的目光,念卿赶紧憋住笑意。
柳少卿大概是想说点什么来缓解自己这副窘态,揉揉鼻子,说了句:“大黄,你的尿好臭啊。”
念卿一听,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柳少卿看看他,忽然也扑哧一声跟着笑起来。
二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念卿头一次觉得小少爷这样还挺讨喜。
笑了好一会儿,柳少卿终于冲他招手:“念卿,你下来吧。”
念卿瞅瞅大黄,心里犯难:“那,那你别让它咬我。”
柳少卿难得听他的话,转头对大黄说:“大黄,你蹲下,别咬念卿,听到了吗?”
大黄哼哼两声,卧在一旁闭上了眼睛。
等到念卿溜下树,柳少卿问:“念卿,你摘的果子呢?”
念卿拉开衣兜给他看,二人顺势坐在树下,也顾不得一旁的尿骚味,拿出果子就啃。
早秋的梨还未成熟,只是又青又涩的小疙瘩,酸得二人哈喇子流了一下巴。
正在树下瞎闹,奶娘找过来,远远捂着鼻子。
“少爷,你俩在这儿干啥呢,咋这么大的味儿?”
柳少卿献宝似地抬起脚给她看:“大黄尿我鞋上了。”
奶娘瞅了眼旁边酣睡的大黄,拉起他:“哎哟喂我的小少爷,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念卿一听,爬起来抹了把下巴:“奶娘,果子是我摘的,不关少爷的事。”
“好啦好啦,奶娘又没有怪你,走吧,去洗洗。”
奶娘拉着二人往后院走,只留大黄无甚生气地卧在树下。
天黑之时,下人去给大黄喂饭,见账房前没有,找了一圈,才发现树下的大黄已经断了气。
得知死讯后,柳少卿嚎啕大哭,抱着大黄不肯撒手。
念卿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默默跟着掉眼泪。
他虽然总怕大黄咬他,可突然没了,心里难免难过。
柳老爷蹲在儿子身边哄着,说大黄陪娘亲去了,以后再买一只小狗来陪他玩。
柳少卿不依:“我就要大黄我就要大黄!呜呜呜……只有大黄能保护我,我就要大黄……”
他哭得伤心,念卿看着也伤心,便小声安慰:“你,你别哭了,以后……我保护你。”
柳老爷忙跟着劝慰:“是啊,没了大黄,你还有念卿嘛,他会一直陪着你的”,他将念卿拉到近前,又将儿子揽进怀里,“来,大黄不在了,以后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
忽然瞥见爹爹扶在念卿肩头的手,柳少卿脸色一变,一把推开念卿,喊道:“坏蛋!我没了大黄,就只有爹爹了,你还要跟我抢,你是坏蛋!”
一通吼完,又开始放声大哭。
念卿慌忙摇头:“我没有我没有”,他小心翼翼上前,去扯柳少卿的衣袖,“少爷,你别哭了好不好?我不会抢你爹爹的。奶娘说了,我是下人,你是少爷,我不会抢你的东西的。”
柳少卿止住哭声,泪眼朦胧地看他:“真的?”
念卿点点头:“真的。”
“那,那我以后也不会说你是坏蛋了”,柳少卿抹把鼻涕,抽泣着道。
柳老爷看着和好的二人,摇摇头,起身对一旁的奶娘道:“以后别跟念卿说那样的话了,他还小”,他回头看看,目光柔和,“这孩子乖巧,等他再大些,我便收他做义子,这样就算以后我不在了,少卿身边也能多个人帮衬。”
奶娘连声应“是”,她早看出来老爷待念卿宽厚,没想到还要收他做干儿子。她心里替念卿高兴,这孩子苦了这么些年,往后总算是有了着落,能抬起头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