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伴》麦田插秧

1、播种

　　柳少卿三岁那年，父亲给他买了一个玩伴。
　　柳家老爷是个专情之人，即使夫人的肚子多年不见动静，也坚持没有纳小。
　　柳夫人年近不惑才怀上孩子，多年求神拜佛终于得偿所愿，柳老爷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母子二人。
　　偏生造化弄人，柳夫人生产时大出血，生完孩子就撇下爷俩自己去了。
　　那之后，柳老爷便一直颓唐消沉，一见着儿子，就会想起故去的亡妻。因着这个，他便不常与儿子亲近，请了奶娘来照顾。
　　柳少卿是家中独子，又是老来子，将来还要继承柳家家业的，真真是捧在手里都怕碎了。小少爷又是个调皮的主儿，所以除了奶娘，下人们对他向来敬而远之，见了都恨不得绕道走，生怕自己一个不长眼，让小少爷磕着碰着，那就是搭上自己这条贱命都没得还。
　　柳老爷从商，柳家在城里算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的孩子，自然是不会跟外面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整日里在外疯玩野跑。
　　所以长到三岁，除了父亲闲时抱他出去逛逛，柳少卿就没怎么出过柳家大门。
　　这几年，柳老爷慢慢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对儿子也比从前上心。但他毕竟生意忙，不能老在家陪孩子，心里便多了许多愧疚。
　　那一年的元宵节，柳老爷忙完生意回家的路上，见着许多孩子三五成群地提着花灯追逐嬉闹，再想到自己儿子，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回到家进了大门，便看见柳少卿坐在对面的屋檐下，扣地上的石子玩儿。夜色凄清，照得那个小小身影看起来格外孤寂。
　　也就是这一刻，柳老爷生出了给儿子买个玩伴的念头。
　　兵荒马乱的年代，卖子求食这种事并不少见。在中间人的介绍下，很快，柳老爷就找着了城外难民村一户姓卫的人家。
　　那户人家的小儿子才一岁，病得不省人事。家徒四壁的夫妻俩只得卖了大儿子，凑钱给小儿子治病。
　　柳老爷亲自去那户人家看了，大儿子青山虽然已经六岁，身形瘦弱，衣服上补丁盖补丁，但收拾得倒是干净，生得又清秀，模样乖巧，想来父母平日里待他不差。夫妻俩是老实人，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柳老爷决定做成这桩买卖，便十分和蔼地俯下身子跟青山讲，说自己家也有个小弟弟，要带他去自己家，陪小弟弟读书玩耍。
　　夫妻俩抱着小儿子站在青山身后，不停地弯腰道谢，感激他肯收留青山。
　　整个过程中，青山一直盯着柳老爷看，问什么便答什么。
　　他知道自己要被卖掉，爹娘一早就告诉了他。没办法，弟弟太小了，还生着病，如果面前这个叔叔真的有钱给弟弟治病，他愿意跟他去他家。
　　爹娘告诉他，他要去的是大户人家，以后不愁吃不愁穿，还能读书认字。尽管年幼，但他明白，这一去，他就再也不是这个家的人了。
　　临走前，青山跪下给爹娘磕头，夫妻俩泣不成声，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听柳老爷的话，好好照顾小少爷，本本分分的，千万不能惹是生非。
　　柳老爷虽然动容，但商人的本能告诉他，必须斩断青山与他父母之间的情分，否则后患无穷。
　　所以差下人带走青山后，他让夫妻俩签了青山的卖身契，拿了很多钱给他们，说这些钱足够他们给孩子看病，也足够他们去别处再寻一处住所，去哪里都好，不要再留在这里。往后，青山就是柳家的人，与他们再无半分关系。

　　柳少卿已经睡下，奶娘从屋里出来，刚到前院，便见柳老爷牵着一个小孩进了大门。
　　她上前问：“老爷，这孩子是……”
　　“少卿的玩伴，以后就让他陪少卿玩儿吧”，他把青山交给奶娘，“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带他下去洗洗，找身干净衣服换上。对了，少卿屋子旁边不是还有一间偏房嘛，收拾收拾给这孩子住吧。”
　　“诶，好。”
　　柳老爷转身欲走，又迟疑着回头，“既然是来陪少卿的，以后就叫他念卿吧，跟你姓刘”，他拍拍青山的头，“往后，希望这孩子能如这名字一般，好好顾念着少卿。”
　　青山抠着手指站在原地，抬头怯怯地望向奶娘。
　　奶娘摸摸他的脸，柔声道：“孩子，别怕，来，跟我来。”
　　许是面目可亲的奶娘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或许是这偌大的院子里，面前只站着奶娘这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青山就这么乖乖跟着她去了。
　　洗澡的时候，青山坐在浴桶里，好奇地打量周围。
　　就这一间不起眼的屋子，比他整个家都大。
　　奶娘见了，笑问：“看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但他还是想他从前的家，想着想着，泪水不自觉啪嗒掉进水里。
　　奶娘擦背的手一顿，问：“咋啦，孩子？”
　　青山以为自己的眼泪招了别人不高兴，赶紧捂住嘴，努力压抑住要从喉咙里冲出来的哭声。
　　奶娘长叹一声，摸摸他的头：“唉，是不是想家了？”
　　青山一听，更是难过，鼓着腮帮子呜呜咽咽。脸都憋红了，愣是不敢松开手。
　　奶娘心软，忙关紧了门，拉开他的手，连声安慰：“哭吧，孩子，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青山再也忍不住，扒着浴桶放声大哭。
　　“我想我爹，我娘，还有我弟弟，我想回家。”
　　奶娘瞥一眼门边，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告诫：“可不能这样说，进了柳家，以后就是柳家的人，老爷花了钱把你买回来，这话教他听见要不高兴的。”
　　安抚了好一会儿，青山终于止住哭声，泪眼婆娑地问奶娘：“我以后还能见到我爹娘和弟弟吗？”
　　“能啊”，奶娘给他擦掉脸上泪水，“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回去见你爹娘和弟弟了。”
　　“那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想了想，奶娘道：“等小少爷长大，小少爷长大了你就可以走啦。”
　　青山瘪瘪嘴，带着哭腔问：“那小少爷几岁了啊？”
　　“小少爷三岁啦”，奶娘一边给他洗澡，嘴里一边哄着，“等小少爷长到十七八岁，他就是大人了，你也就可以回你的家了。”
　　“才三岁，比我还小……”，青山一听，又止不住地抽泣，“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夜阑人静，奶娘恐哭声惊醒旁人，忙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来，快别哭了，水凉了，起来穿衣服吧。”
　　她给青山找了套柳少卿穿过的衣服，袖口虽然短了，竟也差得不多。
　　青山抬起眼皮偷偷瞄她，咬着下唇：“叔叔为什么要给我改名字？我明明有名字的。”
　　“你是柳家的人，自然是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你叫‘念卿’，那你以后就叫‘念卿’。”
　　“可是我爹娘都叫我青山……”
　　奶娘给他整整衣服，再次告诫：“记住，你以后就叫刘念卿。既然来了柳家，从前的事就跟你没关系了。还有，要叫‘老爷’，不能叫‘叔叔’，知道吗？下人就是下人，越了规矩，主人家要不高兴的，明不明白？”
　　奶娘说得严肃，青山抿着唇点点头，将泪水憋在眼眶里：“嗯……”

　　念卿不敢在旁人面前一直哭，若是老爷觉得他不懂事不听话，再把他送回去，那弟弟的病就没着落了。所以夜里一个人睡在床上，他便敢躲在被子里偷偷啜泣，天快亮才睡过去。
　　早上没人来叫他，睁眼一看，太阳都出来了。他怕人家骂自己睡懒觉，不勤快，便赶紧爬了起来。
　　到院里一看，奶娘正端着碗跟在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屁股后面，追着喂饭。
　　见着他，奶娘冲他招手：“念卿，过来！”
　　念卿小心翼翼走过去，柳少卿听见声音，也不跑了，转过身来看他，歪着脑袋好奇地问：“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奶娘把念卿拉到柳少卿跟前，笑眯眯道：“小少爷，这是老爷带回来陪你玩的，以后啊，你就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有人陪你玩啦。”
　　“真的？！”柳少卿眼里满是孩童欣喜，奶声奶气地问：“那我是不是就有朋友啦？”
　　“对，对”，奶娘连连点头，“以后他就是你的朋友。”
　　柳少卿一听，伸手要去拉念卿。
　　念卿怯生生地缩回手，往奶娘身后躲。
　　奶娘将他拉过来：“念卿，这是小少爷，快向小少爷问好。”
　　念卿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小少爷好。”
　　瞥见他胸前那粒沾了墨汁的盘扣，柳少卿忽然变了脸，推他一把，气鼓鼓地问：“你怎么穿着我的衣服？那是我爹买给我的！”
　　从昨天到现在，念卿都还没有吃过东西，此刻本就饿得有些发晕，虽是比柳少卿高出半个头，还是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奶娘将他拉起来，好声好气道：“我的小少爷诶，这衣服你不是说脏了你不要了嘛，就给念卿穿，好不好？”
　　正说着，柳老爷进来了。
　　“怎么了？”，他问。
　　奶娘忙拍干净念卿身上尘土，回道：“没什么，小少爷跟他玩儿呢。”
　　柳老爷走过来，一把抱起儿子：“爹爹给你找来的玩伴，以后专门陪你一个人玩儿，喜不喜欢？”说完宠溺地刮了刮儿子鼻头。
　　念卿抬起眼皮默默看着，心里羡慕极了。
　　“喜欢”，柳少卿点点头，又指着念卿，“可是我不想让他穿我的衣服，那是爹爹买给我的。”
　　奶娘忙低头道歉：“老爷，都怪我，是我看这衣服小少爷不要了，才拿给他穿的，惹小少爷不高兴了，怪我。”
　　柳老爷看看念卿：“算了，这衣服他穿着也不合身，我让管家重新去给他做几身。既然少卿不让别人碰他的东西，你还是给他收起来吧。”
　　奶娘连连应声：“诶，诶，好，我这就去给他换下来。”
　　柳老爷抱着儿子举过头顶，逗着笑：“走喽，爹爹带你出去玩。”
　　柳少卿骑在父亲脖子上，抓着他的头发，咯咯笑出声来。
　　念卿在身后看着，想起自己父亲，一时间鼻子一酸，眼泪盈盈欲滴。
　　奶娘拉着他往屋里走，叹声道：“唉，走吧，咱去把衣服换下来，不然小少爷不高兴。”
　　她去柴房里找到昨日丢弃的那身破烂衣服，蹲在念卿面前时，才发现他眼里憋着泪。
　　奶娘以为是因为衣服的事，便安慰他：“别哭，啊，谁让人家是少爷呢，就算少爷不喜欢，也轮不到咱们这些下人。来，先穿这个，等衣服做好了，咱穿新衣服啊。”
　　念卿拿袖子抹抹眼泪，忍着哭腔颤声道：“好，谢谢奶娘。”
　　“诶”，奶娘给他扣着扣子，笑容慈爱，“真乖。”
　　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念卿忙屏住呼吸，捂住肚子，难为情地红了脸。
　　奶娘问：“饿了吧？”
　　念卿抬头看她，缩着脖子点点头。
　　“瞧你这可怜样儿”，奶娘牵起他往门外走，“走，奶娘带你去厨房找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