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德斯之鸢》王潇仪

4、野心家

　　卡维看她的脸蛋被热水洗得透出一点非常可爱的血色，微微笑起来，“您别操心了。”

　　凯瑟亚静静看着她，脸上的水珠飞快变冷了，卡维拿毛巾给她沾了沾，凯瑟亚执拗地问，“东西还够吃多久呢？”

　　卡维比之前要瘦，但她的态度却是很沉着的，似乎只要是不面对巨狼族，她心里就有一些聪明的打算。

　　“三到五天。”

　　“外面怎么了？”
　　“我不知道。”

　　凯瑟亚的眼睛慢慢眨了眨，思考着什么一样一时没有说话，“……之前我们听说过传言，狼族之间起了冲突，但这离我们太远了。”

　　“是的，谁想得到我们会见到巨狼族？”

　　凯瑟亚简单把头发整理好，又站得挺直，从卡维的角度看过去，侧站的凯瑟亚像是静静陷在一幅深廊的画里。

　　当凯瑟亚把银盘给巨狼族端进去的时候，她就不再只垂着眼睛了，她时不时悄悄看着巨狼族的卷轴，这才发现那些纸页上有着干涸的暗色血迹，有的不止一小块，而是一大片。

　　纸上清晰地画着地图，从凯瑟亚熟知的莫里开始，到外在一圈的城镇，再向外她就不清楚了。

　　不过。凯瑟亚看着地图上的莫里，这几份卷轴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把莫里的地方画错了，但错误倒是一致的。

　　“你发现了什么？”

　　凯瑟亚差一点直接说“我没看”，她实在不理解这个没有回过头的巨狼族是怎么发现的，他背后长眼睛吗？宽而健硕的后背、后颈根本没动弹一下，他是怎么看到我的？
　　不过她犹豫了那么霎那，就佯问道，“我能近一些看吗？”

　　这时巨狼族才回头了，他用一种凯瑟亚无法不退却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想要露出嘲笑的表情，但嘴唇却没有一点弧度，他只是盯着她。

　　“来。”

　　凯瑟亚硬着头皮向前两步，当她看卷轴的时候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巨狼族的目光，简直要利箭一样把她的脑袋钉到墙上去。

　　她努力装作平静，太近了，她把手伸到巨狼族面前的时候想到她们不充裕的食物。

　　到那时候，她会不会被咬掉手脚？或者只是皮肤，这一块伤口愈合的期间，可以吃另一块肉，人的恢复能力是不是能让她充当更久的口粮？

　　她心神不定地仔细重新看了一下，就马上抽回手，先是看了一眼巨狼族仍盯在她脸上的眼睛，就垂下眼了。

　　“大人，莫里的地图都有错。”

　　“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只要是我知道的都没问题，唯独莫里画错了。”

　　巨狼族微微挑起眉梢，显然他不一定信她的话。不过凯瑟亚坚信自己没错，她这么笃定有她的原因，只是她没办法和巨狼族解释她那奇怪的爱好带来的好处。

　　“哪里错了？”巨狼族最后问。

　　“河谷、河谷上方的原野。”凯瑟亚没有用手指，只用嘴说。

　　巨狼族沉默地看了错误的地方半天，“正确的位置是哪里？”

　　凯瑟亚这时候不得不动手指了指。

　　“这地方有什么特别的？”

　　凯瑟亚微微皱起眉头，其实她并不觉得这两个地方有什么特殊的价值，“那里长着我们这里特殊的花，莫里鸢，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特别。”

　　“现在也依然开花？”

　　“因为河谷在冬天很温暖，所以河谷里的莫里鸢秋冬开放，原野上的是春夏开放。”

　　凯瑟亚发现巨狼族又开始用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目光在看她了，她静悄悄地呼吸，没有把眼睛抬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什么特别之处，只好赶紧想一想刚才说了什么，有没有说错，好赶紧拿来补救。

　　“穿好衣服，等一会跟我到河谷去。”

　　凯瑟亚点点头，走出门后和卡维一起把自己的衣服换好，父亲看上去快要落泪了，凯瑟亚紧紧握住父亲的双手，“别担心，如果他要杀死我，在这里就办得到了。”

　　外面的空气非常冷，凯瑟亚出门的时候注意到放在冰天雪地里的柴火也不是特别充足，但紧接着她就被恐惧抓起来了，因为巨狼族示意狼卫把两头狼放开。

　　奇怪的是这两头狼完全没有那天见到凯瑟亚的嚣张跋扈，它们像是狗一样碎步跑过来，再趴伏下去。

　　“上去。”

　　凯瑟亚张了张嘴，她的脸色白得要融进雪里了，这两头狼就算趴伏下来，也在她胸口下的高度，她怎么爬上去？再说，这可是狼！

　　坐在狼背上的巨狼族微微垂下脸看她，看她无措地面对着狼的身侧，狼扭头过来看她，于是她厚厚衣服下的身体马上僵硬起来了。

　　她趔趄一样退后几步，求助似的去望马棚，这时才发现马棚里空空如也，可怕的猜测让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她在这落满雪的庭院里跟软弱的食草动物一样团团转。

　　“让她上去。”

　　这个指令差点让凯瑟亚叫出来，但她不敢叫，只是满脸惨白地被守在旁边的狼卫往狼背上的坐具推去。
　　她坐得那么高，狼站起来就更高，她抓着铁链，像是话也不会说的玩具木偶，一摇一晃地、惊恐地看着前方的地面。

　　从凯瑟亚的角度，她能看到狼活动的肩胛，向前迈开的步子，它运动起来很轻松，以一种快走、小跑的速度在向前。
　　巨狼族骑的狼微微领先她半身，和凯瑟亚比起来，他简直自如得无与伦比——

　　一直到快离开最偏僻的居民区时，凯瑟亚才还魂一样观察起四周，她紧紧拽着铁链，但眼珠已经动起来了。

　　大大小小的雪频繁而落，虽然现在看上去离风雪还有段距离，但因为太久没有任何人来扫雪，所以街衢的两侧满是蓬松柔软的雪绵，干净得格外柔和。

　　凯瑟亚望着那些紧闭的窗户，莫里的人仿佛一夜之间蒸发了似的，这种想法让她微微感到鼓噪的不安。妈妈和姐姐还好吗？

　　但很快顺着向下的坡路，狼的步伐就加快了，这让凯瑟亚紧张起来，她压低身子，像团在狼背上一样，收得紧紧的。
　　冷风吹得她没办法睁开眼睛，发丝全被撇到耳朵边去。

　　她时不时偷偷睁开一点，她看见巨狼族巍峨地坐着，好像寒冷于他来说根本不算回事，他一直在观察整片原野，地势在向下落，他们在接近谷地。

　　这里实在没什么好看，而且又冷得厉害，凯瑟亚知道到了熟悉的路上，把眼睛彻底闭上了。
　　她把面庞往下埋了些，闻到手套下铁链的腥气，以及动物皮毛热烘烘的奇怪味道。

　　当狼缓步的时候，凯瑟亚睁开眼睛，巨狼族从狼背上失神地下来，他没有看凯瑟亚，他的视线被河谷下方旺盛的莫里鸢吸引去了。

　　这的确很惊人，这是莫里神奇的宝地，是充满生气、美、让人陶醉的幸福之地。
　　满目都是暖洋洋的白花，花瓣那样细长，吐露一支卷曲羞涩的花芯。

　　莫里鸢那样烂漫、拥挤、热闹地簇成一团团，仿佛天使的羽窝那样绵密——

　　这里看不到一点让人哆嗦的冰雪，只有温和又柔软的花香在轻轻抚摸路过者的面庞。
　　这浩渺、温情的白轻轻晃动着，美得漫无边际。

　　凯瑟亚身下的狼前倾两步，然后低下头颅，它在河底清澈的水流中痛饮。
　　阳光闪烁其中，河谷清清地发出金光，天色蔚蓝、澄澈，所见之处无不清晰而明丽，好像那花海之下汩汩着的是黄金的琼浆。

　　“……告诉我。”

　　凯瑟亚立刻看向发出声音的巨狼族，发觉巨狼族似乎受到某种触动，神情看上去有些激动而不可等待，“这里的秘密，传说、宝藏、或者……”

　　凯瑟亚斟酌了一下，她想说这里怎么可能真的有宝藏呢？如果有的话，莫里人早就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了，不过她忽然又想到什么，所以一时没有说话，皱着眉想了一下，才迟疑地开口了。

　　“我从没听说这里有宝藏，关于莫里鸢，我只知道它是代表幸福的花朵，当我们看到莫里鸢的时候，就意味着要交好运了。”

　　“这是你们相信的？”巨狼族看着凯瑟亚。

　　凯瑟亚犹豫了一下，“是的。”

　　巨狼族微微侧过一步，他的目光擦过凯瑟亚的脸颊，看向她的发辫，凯瑟亚因此也马上摸了一下自己堆在帽檐边的头发。
　　现在编在发里的花已经一朵不剩了。

　　“你把花戴在头上。”

　　“我们爱这些花，这只是交好运的一种方式。”

　　巨狼族又看向这片花海，最初的震撼已经从他的脸上流逝了，他又变得冷沉，然后静谧地、眯着眼盯着成千上万的莫里鸢。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也就是说。”凯瑟亚抬起眼睛看他，“谁都没有把这里翻过一遍，对吗？”

　　这句话可太惊人了，凯瑟亚心惊肉跳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也许她说错一点就要导致这里被捣毁了。
　　可她说的话又有什么用呢？她立刻反应过来。她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是的。”她轻声说。

　　巨狼族向花海踱过去，莫里鸢是那么旺盛、无尽，像雪毯似的，花丛在灰暗的天气里显得柔嫩又明亮，星星点点地焕出一点光。

　　凯瑟亚看着他，他并不像个陶醉者和享受者，巨狼族屹立在花海之前，像是君王正在面临某种沉默和软弱的朝拜，只要那双粗糙多骨的手压下去，似乎一切都会被碾磨和摧毁。

　　她听到他的声音，但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当她更努力去捕捉的时候已经恢复安静了。

　　接着她看到巨狼族转过身，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孔竟然露出微微的笑容，那是一种在野心家和危险者脸上才会出现的神色。

　　深邃、锋利，一种闪着寒意的锐亮，仿佛餍足，又仿佛正饥肠辘辘——
　　让触目之人都会开始毛骨悚然，觉得马上要大难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