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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让她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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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几天里从紧促变得平庸起来,当凯瑟亚已经逐渐习惯窗棂外的狼嚎和偶尔的惊呼声、牛马嘶叫后,她又安谧地贴着窗框,眼睛随着在街上巡逻的狼卫,看他们走到视线所无法触碰的地方,再微微垂一点,看狼在雪地上的足迹,以及在白雪上显得更黝黑的屋脚。
她习惯静静向海岸的方向去张望,现在的温度已经很冷,但离让大海结冰还有很遥远的距离。凯瑟亚的目光从屋顶轻轻跳起,一栋一栋地向前绵延。不过是张望不到海的,地面不断下沉,向着海岸。
当她看够了之后——她周旋在阁楼,用暗泥做她的板画和在窗边发呆,她就稍微伸展、弯曲一下身躯,发出一些努力的哼哼声,无意识地露出一点融化似的笑容。
现在,她很清楚地听到楼下的动静,狼卫进门了。
凯瑟亚现在很熟悉他们的规律,清晨、中午、傍晚,有两个狼卫会到来,有一次在深夜他们也来了,不过凯瑟亚实在不感到紧张,卡维最近上来找她的时候显得放松,所以她不再做噩梦了,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她在床边坐下,手指轻轻抓着床沿,天气的寒冷加剧了皮肤的白。她仰头看了看床帐,眼中闪烁着毫不掩藏的活力和愉快,凯瑟亚想起她小时候和姐姐在这里的事。
她和姐姐纱丽亚小时候总是藏到这里,在这里躲藏,让家人找不到,直到呼呼大睡才被抱下阁楼。
那时的印象很影绰,只觉得床帐大得似乎没有边,她们徜徉、蹬踢着黑暗的被子,笑得停不下来。
大人们抱她们下楼的时候,凯瑟亚在楼梯上因为稍稍的颠簸轻微醒了,她看到纱丽亚睡得不省人事,头歪着好像要掉下肩膀,她觉得好玩,但因为太困,只是很勉强地微笑了,嘟哝说,“你们找到了……”
“是的……”母亲的声音格外轻柔,“真是一通好找。”然后她就在轻轻的拍抚和得意中再度入睡。
现在想想。凯瑟亚并不觉得大人们是“一通好找”,他们大概早就知道了,只是配合她们玩耍,一切都——
楼下的动静一瞬间把凯瑟亚的神经拉成一条直线,她没有动,但表情却变得认真、锐利,紧接着在下一次响动后她站起来,快步到门边。
“……愚蠢的!还不快点拿过来?!”
凯瑟亚听到模模糊糊的咒骂,她的手摁在门把上,寒意透入掌心。
“……谁……”
她一把推开门,心脏忽然狂跳起来,像是被拴住的鸟雀在急切地向上扑打翅膀。视线如水洗过一样变得极清晰,她迅速穿过冷凉的走道,一切都是最熟悉的,可此刻因为多日不见,好像又有些难以辨认。
“站起来!马上处理,或者——你这个蠢货,肯瑞——”高声的叫喊——“拖出去!把她——”
凯瑟亚看到眼前的一切,或者说是眼前的一切食人花一样向她吐露。卡维跪坐在地上站不起来,指着她怒斥的是进屋汇报的狼卫,门外的狼卫“哐当!”地推门而入,两个人都显得怒容满面。
而凯瑟亚,她的目光直直、正正地望着坐在餐桌边,那个没有显出情绪、让人觉得漠然可怕的大人物的脸上。
那个人正用餐巾缓缓擦拭骨节粗大、筋腱明显的手,目光也定定盯着凯瑟亚,让凯瑟亚产生下一秒就要一命呜呼的恐怖感觉。
两个狼卫都注意到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凯瑟亚在半截楼梯上,站姿看上去很挺直,可只有凯瑟亚自己清楚,她的手指在发抖,很剧烈,她用手压着扶手以此作为掩饰。
没必要问“卡维做错了什么”,一切都一目了然。卡维失手把餐盘跌在唯一坐着的巨狼族身上,食物残留在他的外衣,汤渍则渗入进去,打碎的餐具在地面露出能划伤人的尖痕。
心跳得要从嘴里吐出来,也许这就是张不开牙齿的原因。凯瑟亚有半晌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脉搏的跳动在紧摁扶手的指底下明显起来,她竭尽全力才张开颤抖的齿关,勉强又清晰地说,“……我来。”
声音里的细弱和颤抖太明显了,但因为说了第一句话,所以第二句话就不再那么艰难,她利索地重申了一遍,“请让我来,让她走吧。”
狼卫和巨狼族,还有地上瑟瑟发抖的卡维都看着她,卡维泪眼婆娑,张嘴想说什么,被凯瑟亚的目光制止了。
张口说话似乎能增强勇气,凯瑟亚脚步平稳地走下楼梯,站在地面的时候她才更意识到巨狼族和狼卫的高大,可她拼尽全力佯装自己的平静,她望着巨狼族冰川一样的眼睛。
“请让我侍候您,我会做好的。”
狼卫发出一些急促不耐的声音,他们动弹,交换眼神,看上去真像是在等首领下达指令的狼。而他们的头领,这个唯一漠然坐着的巨狼族静静凝视着凯瑟亚。
凯瑟亚几乎无法和他对视,她觉得自己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看他的眼睛,她觉得害怕,虽然倔强地睁着眼睛,可是手脚的颤抖却再也无法隐藏了,她简直抑制不住地想哭。
“来。”
这是巨狼族的唯一指令。
于是凯瑟亚在拼命抑制牙齿及全身的颤抖中来到他身边,她知道一切都很徒劳,她的惊恐无法隐藏,但这至少保证她不落泪。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迈步的,更不知道自己的脚怎么会这么僵硬,在她走近的过程里巨狼族都一动不动,也不再去看她——凯瑟亚于是知道了,还不够近。还是不够近。仍然不够。
直到巨狼族的视线再度看向她,这时他们已经足够近了,凯瑟亚甚至能清晰看到巨狼族衣领上斜切到颈动脉的巨大撕裂伤,已经愈合了,但依旧明显。
“你来处理。”
凯瑟亚一开始没有任何动作。
作为家里的小姐,她本来就不熟悉该侍候什么,不过模仿本身不是难事,但此刻她的头脑空白,僵立半天后,她用发颤的手去取巨狼族衣物上的食物——这种感觉就像她把手伸进随时会下落的断头台。
她第一次感觉到心脏在撞击喉头,似乎只要张大嘴巴,心就会涌着血冒出来。
她渐渐发现,原来她拿取的都是半生的牛肉,因此她的指尖被血水沾满了。也许是天气太冷了,她觉得血要痂在她的指头上,或者是她的手要冻僵了。
“别浪费。”巨狼族一直看着她,那寒川似的狼眼睛有着聚焦的极端和压抑,但他的语气里又没有丝毫严厉,只是一种强烈的失温感。也有可能是凯瑟亚此时没办法注意。
“拿出去吧。”他的话语很慢,“它们饿坏了。”
凯瑟亚震惊地看着巨狼族,“它们”,她当然很清楚这指代什么,有那么几秒钟,她怕得连怕是什么都忘了。然而这还没完,巨狼族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比凯瑟亚远远高出一截,略略垂下面孔就可以清楚看到这个高挑姑娘是如何竭力绷着那张脸,脸上还没褪干净稚嫩的意思,表情被恐惧和惊悸占满了,用那双藏不住害怕的透亮眼睛不知所措、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别浪费。”他第二次说,说话和第一次一样慢。
凯瑟亚感觉到他的动作,他微微挪动脚步。这意味着她还需要捡起地上淌血的半生肉。
血液开始充盈到凯瑟亚的面部,她在蹲下又起身后微微摇晃了一下。视线里没有找到第二个餐盘,而此刻她也没有可以求助的人选,下人们匿迹得好像房子里只有她和卡维,她不得不把所有带着血的肉捧在手心,大团大团发凉的黏软肉块陷在指缝里,她向门口走去。
狼卫幸灾乐祸地为她打开门,寒风不留情面地撞在她身上,她踟蹰了一步,可还是踏出去。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狼卫坐骑的眼睛亮得像两柱白光——凯瑟亚忽然清晰地闻到野兽皮毛上那种不好闻而且吓人的味道,以及手中浓郁到刺鼻的血味。
这些货真价实的狼冲扑过来,凯瑟亚差点尖叫起来,可它们的锁链比凯瑟亚更快地发出重声,所以她后退的步伐止住了,却把牙齿都咬得疼了。
寒风凛冽地顺街衢呼啸起来,凯瑟亚近到抛掷一定能被它们叼到的位置——她实在害怕巨狼族让她“别浪费”,然后再捡去扔。
那些肉根本不够这些真牲畜几口,凯瑟亚在它们咀嚼时转身,快步地,像逃跑一样往回赶。
她进了门,马上关上门,靠在门上,脚直打颤。这时才觉得自己喘得厉害,眼泪马上要往下掉了。
巨狼族不在原位,他面无表情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换去了。凯瑟亚因此知道自己花了不少时间。
不过当他看到她的时候,那双可怕的眼睛,以及他那让人畏惧的表情都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觉得略微有趣。这是凯瑟亚读到的意思。
她现在直盯着巨狼族的眼睛,像是不怕他或者快要死了那样不管不顾。她的脸颊上串着泪,眼睛却明亮又清晰地睁得很大,泪水一直源源地,她用手去揩,却还是执拗地、不低头地瞪着他。
血弄到她那异常发红的脸上,巨狼族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他也许觉得好笑,不过最后也没笑。
“让她来。”他说,对凯瑟亚,对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