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物语》捣乱小白

10、仲夏-3

　　雨后，太阳先从天际线边浮出，紧接着是白云，它们在蓝色板块上冒泡，飘荡着，却被日光晒得生硬，简直像嵌在里面。一架尚未满载的飞机从低空飞过，轻捷地很快不见，它掠过云层，勾连出一条尾线，示意云层还绵绵漂浮着。天空干净得只剩下纯色，比蔚蓝更轻盈，比新蓝更纯粹，它悠闲挂在那里，像无人涉足的画板，又像静止不动的瀑布，一切动感来自于日光与云层的缓慢移动，指向很远的地方。
　　刘长卿一觉睡到下午，林川和周政文没有喊他就出去了。同样晚起的布谷鸟在栏杆上挠颈，刘长卿尽量不打扰它，上前靠在一边。他发觉栏杆已褪去昨夜的凉意，然而他的困意还没有褪去，他揉揉眼睛，用手掌格挡阳光，又从指缝中露出它的一抹，满意地被阳光照得清醒些，才退回室内。关上玻璃门，门外是几件短袖和蓝色天空，短袖摇曳着，诉说有风。如果悠长夏日是朵玫瑰，那么坐在板凳上的他手中正攥着花瓣，这样的下午独属他一个人。刘长卿松开手掌，看着玻璃门上的蓝色印花，将花瓣随时间放逐了。天很好看呐。玻璃门上的蓝色印花呈蝴蝶翩飞形状，它是前一任学长留下来的，已经在此五年，马上要过继给下一届新生了。刘长卿看着玻璃，心态很悠闲；昨夜做了梦，梦的内容虽然很快在他看到这么多事物后忘却了，但因为他记着心情很好，所以大概做了好梦。他的心情就是莫名很好，不知道来由，可能因为还没洗漱吗，又或是因为难得起这么晚。总之他什么都不想干，倒也不困了，不必再爬回床上。林川和周政文出去前，他其实就醒了，他没有起床，合着眼歇息。当时林川在挥舞球拍，练着发力动作，林川对周政文说，待会儿不会手下留情。周政文亦展开架势，寸土不让地指示林川带李佑佳打，最好把学妹也捎上，自己能一打三。林川便说：
　　“小样，平时让着点你，这下你准备别在佑珠面前被打得落花流水。”
　　“无所吊谓。”
　　周政文也练起发力动作，表示旗鼓相当。挥拍时，不小心碰到床架，哐镗一声，他担心吵醒刘长卿，便让林川叫李佑佳，准备出发。随即周政文去照镜子。林川漫不经心走过去，说佑珠还没起床，顺便看看自己新买的裤子怎样。
　　“这家还可以。昨天拿回来，试了一下发现裤腿有点宽，现在看来还好。黑色也比较修身……”林川侧身整理衣领，仪表堂堂。
　　“还行。”周政文看着镜子说道，“但不如白色好看，一般般。”
　　“白色？”林川也看着镜子，“这样，昨天佑珠穿了白色裙子，你叫她穿。”
　　“我不去。”周政文说。
　　“你的佑珠你不去？”林川问。
　　“你这佑珠佑珠叫得这么亲切，你去跟她说呗，你的‘珠’。”
　　“你看又急。”
　　他二人说完，轻声出门去了。刘长卿记得这个玩笑，倒不会以此认为林川或周政文对李佑佳有意思，只是李佑佳有男朋友的，再这样说不合适。去年秋天，林川便给周政文和李佑佳指腹为婚过，那时他与周政文你推我推，都说对方喜欢李佑佳，一度致使刘长卿对李佑佳印象不太好，后来接触过，才发现是能开玩笑的人，并不介意。比如林川说她真不胖，没有必要节食。她回答说是啊，她自己也觉得不胖，就是不想吃东西。又比如林川说她才是建院第一美女，艳绝一方。她回答表示否定，说自己排十好几名去了。再则，林川拾起指腹为婚那套说辞，告诉她周政文对她爱慕已久，问她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去看电影，然后表个白什么的。李佑佳这才生疑，觉得受到作弄，她会说，林川真是很爱安排别人的人，并且常常不尊重女生，爱搞搬弄是非的事。她的话语也不重，反像娇嗔。照这么联想，刘长卿应该以为林川对李佑佳有意思，因为这像小学时候男孩对喜欢的女孩的捣乱。刘长卿也问过林川这般，不过惹得林川很无奈。林川反问他怎么想到那里去的，刘长卿回答说推理，林川让他先推粪球去，有机会再解释。林川已经让他推过好几次粪球了，刘长卿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将此事搁浅看。刘长卿简短地回忆完，看看手机，发现明天就要下雨。现在倒还是天晴，想着出门在外的室友，有些无聊，自己似乎也该一起去的——或许还有机会碰见秦依阳。于是刘长卿在手机上问了问。周政文回答说没在，他也料到不会在。周政文继续说他先来或许秦依阳就来了。这并没有说服力，刘长卿对周政文回答，倒不如自己直接去约秦依阳出来。周政文大喜说好，等他好消息。随即刘长卿又躺回床上。
　　刘长卿倒不是把对周政文立的flag当作逃避的借口，因为逃避的借口另有他选。虽然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天已经是天气最好的一天，正好适合约人出来见面，但是缺乏一份果决，乃至于时间就这么流逝着。他的确想见秦依阳，在见面之前，甚至设想着会说些什么。他可以问一问全民K歌的事，那时找她是否太唐突了；他也可以问一问毕业晚会，想知道秦依阳会不会也打算唱一首歌。然而在这些之前，他却始终开不了口，发出一个邀约，乃至于打好字了，手悬在发送键上没有发。他忽得想起衣服还没有晾，晾好衣服，发现明天要下雨，又把衣服收了进来。他肚子有点饿，吃了一个面包，但还是有点饿，于是又吃了一个。尔后手机没电了，得先充着吧，再后他最爱的主播开播了，还想看的……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刘长卿无计于它，截好屏请求场外援助。等了十分钟整，林川给他打来电话。林川告诉他先别着急，可以等他们回去，他发现长卿没有立刻回话，又说可以先改改说辞，表达一个“这两天天气不错，有空一起出来走走”的意思。刘长卿却觉得这样说不好，他告诉林川，这几天只有今天是好的。其意在回绝林川的建议。林川则没有再劝，只说他们再过一会儿就能回去。如此挂掉电话，刘长卿蹦下床回到板凳上。自驾游以来，他受到许多影响，大家都很热心帮他出谋划策，而他却对自己究竟怎么想的有些模糊了。似乎一直是大家在推导他做决定，他自己的成分很少。刘长卿回忆起黎西转述的话，黎西说她们以为是林川二人带偏了他，致使他过于激进，然而细想起来，刘长卿认为那些都只关乎自己。是他没有透漏过就跑去和人家合照，打开了一扇窗，是他主动告诉大家他喜欢谁，又从窗里探出头去，也是他悄悄增加发朋友圈的频次，向窗外的人招手了，还是他听了人家的歌，说要学日语，用不清不楚的语言传达细琐的情愫——而在自我思虑的漩涡里，更是他久久没有跳脱。所以一切其实只起源于他自己。他理应知道站在楼上看得并非风景，而是桥上的人。而除此之外，刘长卿业已将窗外阳光照在自己房间里的许多角落，他会稍微规划着，比如这半年先攒一些钱，如果明年考研，大约会比较难熬，从现在开始比较适应独处的时间，光是呆着也找点事情做。他想在再次见到秦依阳之前变得好一些，比如改掉驼背的坏习惯，将头发捯饬捯饬，其次也在练习外语。换做以前，他并不想考六级证书或者别的什么证明，以为毕业就好，看见林川他们复习时也很闲适。然而现在他又觉得考上会好，虽然坚持有点难，但也不能不管。并且最近，刘长卿也开始打羽毛球了，略有成效但一直收敛着，没有被林川他们看出来实力。他想国庆那时，可以借此再去找林川他们玩，那时林川他们都不打了吧，而自己突然亮相，也算是一个惊喜。
　　这些琐碎正在为他的生活赋能，刘长卿将注意力摆向它们，觉得在做的和没做的都变得有意义起来。他想，如果自己没有去找过秦依阳会是怎样。也许在这样一个闲适的下午（pleasant），打打游戏虚度人生也是极好的。他会同样专注在自己的世界，“狗与田野，我沉睡一夏天”。然而某些改变注定要发生，哪怕他请求晚些打开自己的心扉（please），可总有一个人，她就是出现了，她就是在那里，使得一切有所不同。其实勿论有无林川几人的推助，刘长卿都会去找秦依阳。可他纠结的地方正在于此。他觉得如果加上林川几人的推助，情况会有所不同，好比学妹说的，她被林川告白时，无法因迎合一份勇敢而突然萌生的爱的回应一般。刘长卿想要完全由自己内心萌生想法，和由这些想法萌生的语言。同伴建议他修改一下措辞，“这两天天气不错，有空一起出来走走”，这却不是他会说的话。他害怕一颗心因此变得不纯粹，哪怕是这样简单的润色，却遮挡本属于自己的生硬的一部分——是否这样的遮挡其实是不公平的？可他又想，这也是自我于世界中的一种转译方式，如果真就那般板正，拿着最本质的自己到处兜卖，大抵也算不得真诚，反而木讷。刘长卿不能明白其中的界限，好比要删除多少厚重感，或者是修改到什么程度。他正像旅列上极力去看风景，知道要撇开生活的一部分，投入进风景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车。如果时间拉得很长，在见一个人前使自己变得更好，总是件令人会心一笑的事，可假使他马上就要出发，却又觉得这样的作为太具有目的性……刘长卿回转了身，往前靠在木桌上，趴在自己怀里，他想自己大约陷进漩涡了。林川和周政文还是没有回来。他只是蔫蔫的，趴了一会儿，觉得不能消沉，才起身去看看风景。其实也没那么有意思；只是照着阳光，总能轻松不少。刘长卿闭上眼，回想上一秒的风景，如徐摆动的绿木和如山袭来的树叶声，都在被日光裹上的一层透明的红色幕布下呈现。他完全趴在栏杆上，一个慵懒模样。长久以来，他呆在自己的舒适圈，每次往前跨一步，都记着回去的路，不愿走太远。但是在阳光下总能坦荡些，大约他只想晒太阳吧。刘长卿慵懒地抬起头，从微微发晕的脑袋回想，这些思绪太过左右于他了，就仿佛他写的诗，总比他本人更好读懂。或许轻松一点会好，刘长卿知道这个道理，他试着变得更简单、或者说更直接一点——那顶多会是一段简短对话而已，其实没有额外的意义。大不了死就死吧，况且也不会怎样。不多时刘长卿回到板凳上，按下发送键，便向秦依阳发出邀约。
　　天还是很好看呐。刘长卿期待着回复，却不敢看手机。他想着自己这时最好是睡着了，对，刚发完消息就睡着了。他很快爬回床上，打算立刻进入梦里，把现实和想象结合一下。不过睡不着的。刘长卿只是侧身，他想做点什么，可是刷视频静不下心，看书就更勿论。他在床板上翻来覆去，突然想着真好呀——其实也不是没可能。因为他从名字上看到了凑巧，比如他咬一下舌头，念自己的名字就变成了“刘藏秦”。这是一个奇遇。与此同时，窗外的云层渐渐飘来，它意欲遮住阳光，然而太阳依旧照得耀眼。屋内的刘长卿没有感受到这些，他坐在床板上，拿起手机，还未看见秦依阳回话，却听到敲门声。原来是周政文先回来了。周政文看见刘长卿一反常态坐在床上，把他叫下来，他正打算问话，仅一个对视，便发觉不对劲。周政文放下球拍，问：
　　“你不会——”
　　他看见刘长卿点了点头，未等问完，就知道答案了。这小子，又背着组织先斩后奏。他让刘长卿一五一十招来，刘长卿就三五句话把事情厘清。他从刘长卿那儿接过手机，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又问：
　　“大哥，这，你这，真就这样发吗？”
　　“不行吗？但也有真诚的一面。”
　　“行是行。但是不是说等我们一起回来再讨论讨论的嘛？”
　　“那林川都没回来。”
　　“林川和学妹是去上班去了。”周政文整顿表情，“那她现在回你了不？”
　　刘长卿说没有，况且手机在他手里，他才能先看到回信。刘长卿将手机拿回去，意欲岔开话题。周政文坐下来思考，觉得有些不妙，他打算通过上下文来进一步分析，想再看看手机。刘长卿说没有上下文，自己只发了一句话。周政文说：
　　“不妙哉。现在还没回奥……你个小长卿，早叫你不要那么冲动，让我怎么说你。”
　　“说我干什么？我好端端的一表人才。”
　　“哎……但现在其实还不好说。这样，我问问黎西，看她能不能帮你约秦依阳出来，不能坏了大事。”
　　“别，那样就乱套了。其实现在也不一定就怎么样了，”刘长卿嘴硬着，“而且就算怎么样了，我不认为它怎么样就好了。”
　　“你这唯心主义，你要是真这么唯心主义就好了——那现在我们就是等吗？还是等川回来再说？”
　　“不知道呀，都是等。”刘长卿默默说着，“但其实退一万步讲，如果退一万步讲，可能她也对这件事很纠结呢？我是说，如果我就这样不清不楚地什么也不做，又或者我想成为谁的某某的话，其实也对对方是一种负担对不对？还不如像学妹说的，送什么苹果，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嘛——甚至还有林川说的，做个了结起码不用一直把心悬在上面了。”
　　“川和学妹是天天都能见面，刚刚还一起去公司了。但是怎么说呢……既然你有这个决心，还真有机会。这样，我们先看看约会时穿什么。到时候见面，我在后面递玫瑰，你直接给秦依阳帅晕。”
　　“行，行。”刘长卿被逗笑了，说，“虽然有些功利心奥，不过学学穿搭也挺好。唔，其实就算真的见面，我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其实也并不会是表白。但是我要是连约她见面的勇气都没有，那，我以后总要去见她的。”
　　“你这就妄自菲薄了。没事，到时候你约她，拿出你一半的口才，就必成了。”
　　刘长卿与周政文打个哈哈，去照了照镜子。他本来想等林川回来再议，可惜林川回来得晚，他只是早早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