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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二舅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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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也是庄稼人。说上兴头,也把什么年关忌讳抛到脑后。他不管孟老太,也不管小妮爹,拾自己的话头继续讲:
“人在做,天在看。虽说是为了这个家,可三姑奶奶一些行为还是不好。说出去让人笑话,哪还能得到尊重?
老头埋了后,他家因为立碑、分房接连闹过乱子。几个叔商量,一家轮流伺候三姑奶奶一年,怕老母亲折腾,约定每年过了二月二,再送到下一家。
第一年,最大的儿子来打样。为了显示孝心,一过元宵,咱二叔就把三姑奶奶接到他家。二叔混得不孬,娶了个利落媳妇。娘家在县城开门市部。没结婚前,咱二婶就帮娘家算账,手指头细得像竹枝,把算盘拨得噼啪响。结了婚,给二叔连生一女一儿,整个人也跟吹起气似的。手指头比萝卜还粗,就算这样,人家照旧把算盘拨得噼啪响。靠二婶拨算盘,门市部越做越大,他家也在县城买了房。
老二家条件好是好,可咱三姑奶奶就是叹气。条件好的人家东西多,单说洗澡一件事,窗台上就摆了满满一排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瓶。三姑奶奶不认字,抓着一个瓶,就当洗头膏来用。有时候搓不起泡沫,她试出不对,可也不问人,只当自己用得少。挤一点,不起沫,再挤一点,还不起沫,索性挤大半瓶,这回起沫了,她也轻松了,正正常常洗完澡,装没事人似的。一会儿二婶发现不对。手指肚敲空瓶,敲得梆梆响。跟三姑奶奶说:娘,那个大瓶才是洗头膏,这瓶是洗衣液。三姑奶奶不承认,只说没有。二婶气得笑:什么没有,都用光了还说没有?三姑奶奶说:没有。后来二婶也不多说,只要三姑奶奶一洗完澡,她就进去敲瓶子,敲得梆梆响。咱三姑奶奶心里生气,年前就忍不住跑到老三家。咱三婶阴阳怪气地笑:城里还是不好吧,怎么跑回来呢。老三家就在村里,盖房的钱还是老头和老太太掏的。老三家还不满足。尤其看着老二家,更觉不公平:一个爹,一个娘,怎么过得两个样?咱三姑奶奶也精,朝着三婶表心:谁家都不跟咱家好,我最疼三儿,钱也给三儿花。三婶心花怒放。后来也心花怒放地向三姑奶奶要钱。三姑奶奶有钱也不给。于是三婶怒了:我看你最心疼老七。你去老七家住吧!
老七,咱那个七叔,在邻村当厨师。七婶人也行,会过,老实,可惜不生育,多少年肚子都没动静。老七话里话外怨是老太太作孽,老太太在他家也总受气。
过满一年,又一年,老太太又轮到老二家了。”
“怎么会呢?二舅爷爷。”孟小妮握着一沓彩纸问,“三姑奶奶不是有八个孩子吗,老四老五老六怎么没轮到呢?”
“你这小妮子。那都是闺女!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闺女家——不能算家。”二舅说。
孟小妮说:“闺女家怎么了?外头墙上都有标语: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子也是传后人。住闺女家合理合法!”
“说的是,说的是。”二舅点头,“恁家可不就你一个娇妮儿。恁爸妈指着你养,可得好好学习,争取将来像恁爸爸那样有大出息。”
孟小妮说:“二舅爷爷,你的重点不对。这不是我的事。我说凭什么不能在闺女家长住?凭什么不能在闺女家过年?俺姥姥每年都上俺家住,一住好几个月,我高兴,俺妈妈也高兴。我们在一起说好多闲话。一到年关,俺姥姥不管刀山火海,就要去舅舅家。铁心的样子简直像一个别的人了。
只要过了腊八,俺姥姥开始念叨:不能再住了,再住叫人笑话。我问为什么,她说谁家好老太太常住亲戚家。她说俺家是亲戚家,俺舅家才是她的家。可是俺舅家也没催着她回去,倒是俺家,俺妈妈和俺都舍不得她走。所以谁家才是俺姥姥的家?明明都是一家人,却不能在一块开开心心地过年呢?”
“哈哈哈。”
二舅大笑,竖大拇指:“小嘴真厉害。她爹,恁家妮儿以后可了不得。”
孟老太皱眉。小妮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二舅的话是在臊他。他拿出一种严父的姿态,吼小妮子:“滚一边去!大人说话别在这捣乱,找恁妈妈玩去!”
“俺妈妈包饺子来!”
“滚!”
他站起身,狠狠踹孟小妮的屁股。小妮哭着跑出去,手里仍握一沓彩纸。小妮爹没心思管她彩纸白纸,只想让她快离开他的视线。
孟老太眉头舒展了。二舅说:“她爹你也是,说归说,别打孩子。”
“都是让她妈妈惯坏了。”小妮爹气愤地说。
二舅说:“教育孩子,是既不能惯也不能打。几千年咱一直宣扬‘棍棒底下出孝子’,可我觉得这个观点错了。小孩就和地里的苗一样,他们天生带性格而来。是个茄子的种,就长出茄子。是个辣椒的种,就长出辣椒。难道靠你后天的打骂,就能让茄子苗辣椒苗长出苹果梨来?这不胡闹嘛。反正我的想法:只要他别长歪,他先天是个什么材料,咱当爹娘的,砸锅卖铁也助他们长成个什么材料。”
小妮爹赞同:“二舅恁确实是个会教育孩子的人。”
“呐,那可不。”
小妮爹笑:“理念比现在人都先进。”
这话让二舅很受用,他笑道:“打年轻我就好钻研。我跟俺们一块干活的说这些,他们都笑我,说我是一个怪人。可你看现在,他们小孩辍学的辍学,打工的打工。也不是我老王卖瓜,你再看俺家三个小孩,就算是闺女,我也让她读书,就因为她是个读书的材料。
我还记得俺闺女那年五岁,眼馋人家上学,她也嚷着上学。那时候学费是五角钱,够买几斤棒子面的了。我还是咬咬牙,把钱给了俺闺女。警告她说,上学可以,上了学可别后悔,不许喊苦喊累,但凡让我听见一声,你别再去了,正好回来帮恁娘烧锅。俺闺女撅着小嘴:‘才不喊累哩。’攥着毛票,跟匹小野马一样,撒腿就往学校跑。从那以后,人家就厉害了,就没考过九十分以下,一路读上去,后来当了大学老师。她们学校每年福利还行,总发海参,拿回来让我吃。我可吃不惯那东西,腥气兮兮的。”
小妮爹说:“二舅你看你多好。别管吃不吃得惯,子女孝顺是真,你自己身体也好,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笑意没从二舅的脸上离开过:“要说子女孝顺,我还是那个想法:一是他们给自己人生积德。二呢,也是当父母的为人好,努力修来的。我好吃好喝供他们,没干过亏心的事,哪用愁他们不会孝顺我,不会养我的老呢?说到这骨节,我又得说说三姑奶奶。她就是个反面典型。三姑爷爷死得不安生,她也不会为人,子女们便看轻了她。她不像人民币,人都抢着要。后来她也开始逢人说什么‘报应’的话。
那几年走亲戚,最愁的不是看别人,而是去看她。除了上茅房,她成日瘫在床上。后来茅房不去了,褥子上铺了尿戒子,拉撒都在上面。亲戚带来的孩子不懂事,捏着鼻子,指着床上的三姑奶奶说‘臭气弹!’咱大人坐得住,可也长忍不了。稍坐坐就得走。三姑奶奶又掉泪,拉住人不给走,让留下吃饭。她不哭也就算了,她一哭闹,都走得快。她病成这样,任谁好意思再吃她家的饭。慌不迭把礼放下,不等哪个叔、哪个婶子追出门还礼,都骑着车子跑了。
老话说:‘亲戚不走不亲’。有的亲戚也只在过年的时候走一走了。这里我事先说明,俺和俺亲姐可不是那种亲戚。虽说咱也不天天联系,只要有事,恁一个电话,就像小妮爹这回,我就是不吃饭,不过年,立马也来。因为咱是血浓于水的关系哩。
还有老话说:‘亲戚远一辈疏十分’。这话不能细想,一细想你发现它真是对。说难听些,咱和三姑爷爷家的情分也就靠走亲戚维持了。出了年关,谁还管谁呢?再说难听些,跟那几个叔、几个姑在路上打照面,俺都想绕着走。所以那年的夏天,我收到他们的信儿,还吓了一跳。
他们来报丧。三姑奶奶死了。三姑奶奶是在老七家上吊死的。一截绳子挂在门把上,脖子套进去,头一垂,当场就没气了。那会我还不信。门把不到两尺高,怎能吊死人。后来我缓过劲来,人只要想死,哪里都是刑场。就说在咱农村里,什么样的死没有?听过见过的没一万,也有一千。矮门上吊死还是常见的。有的会过,捡人家没烧完的煤球,回家放盆里继续烧着,一夜给闷死了。有的赌气,抓起药瓶跟人瞪眼,其实不是想瞪眼,为了找个台阶下。反被人一激,不想喝也喝了。脖子一仰,就这么丢了命。这种死就是死个糊涂。癞子那个小妹妹就糊涂,跟她嫂拌嘴,转头喝药死了。以前恁还说给俺俩做媒,气性这么大的娘们是个孽,亏得没成。还有的——”
“呜呜......”
孟老太突然变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