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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他二舅篇(二) ...

  •   “1947”一出来,大家知道二舅又要讲故事了。再稀奇的故事每年讲一遍,也失了趣味。孩子们的反应最明显。听腻就是听腻,他们的眼睛扎在家谱这些物件上,抢翻着玩。
      小妮爹提来暖壶给二舅续茶,提醒他多喝水。又递来烟和火。
      只有孟老太盯着她弟弟的脸看。
      二舅拒绝了烟,茶杯搁到一边。他拉着孟老太的衣角,垂着眼回想:
      “1947年6月28日,我们父亲在玉米地里光荣牺牲。那年俺姐姐十一岁,上了小学五年级,我才出生三天。虽然年少丧父,但我这一辈子都会为这样的父亲而自豪。
      俺父亲是1937年6月6号入的党。这个日子可别不信,是我考证过的,千真万确,还入了县志。
      俺父亲那时是地下党,比电视上演的厉害。明里是私塾先生,暗里和他的发小共同抗日。他们是拜了把子的。大哥是个大个子,长得多高高。大个子父亲是杀猪的,能使一手快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边别人才磨好刀,他那边就完活了。什么前腿、后腿、肋排齐齐码在案上。所以每年顶属他家生意好。不过大伙都知道一件事——绝不能要他家的猪头。他家猪头一向不完整,都缺右耳朵。他父亲只要看见这样的猪头,搓牙花恨一声‘祖宗’,屋里接着响起‘啪啪’挨打的声音。
      大个子也使得一手好刀。谁叫他不用在正道上。杀猪的时候,定找不见他。可一把猪头剁下来,一眨眼的功夫,那右耳朵准利落地没了。他父亲骂过,也打过,还关他禁闭。以前咱农村的院墙都是黄土夯的,特别不结实。姐姐你记得不,我小时候也调皮,拿树枝挖墙角,结果整面墙都砸我身上了。姐,你记得不,当时你吓得脸都白了,可我什么事也没有,掸掸灰,又到别处玩了。那时的人穷,哪用起那么多材料,垒的土墙又矮又细。所以对大个来说,关禁闭就是开天窗。抬脚跨个墙,跟咱跨个门槛一样。
      大个子死性不改。气毁了他父亲。他父亲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却管不了自己的儿子。难免人家不说闲话:有说大个子是猪妖投胎,专上他家讨债的。所以只偷拿自家的肉,不拿别人家的肉,还算厚道。有人说,哪是偷拿,那是偷吃。半夜他家老“吱咯吱咯”地响,住得近的都能听得见。还有人说,什么偷吃,比那厉害。他屋里爬出来过蛆,又白又大的那种,还有股骚臭味。别是霍霍起人咯。大家都这么说,也都一块儿害怕。于是那一年他家生意就很不好。不过据说后面转好了一些,起起伏伏的,倒不至于饿死。至于那些瞎话,大家伙儿渐渐也承认是瞎话了,偶尔当个玩笑玩玩儿,后来也就没人提了。
      只有俺父亲知道大个子的怪癖是怎么回事。
      那个年代缺衣少穿,大个子穿不下的鞋都是拿给俺父亲穿。大个子只比俺父亲大一岁,可他的一双鞋俺父亲穿了三四年,还拖拖拉拉的不跟脚,恁想大个子得多魁梧。我说这些是表明他俩感情好,虽然有那些鬼的怪的话,俺父亲待他从没有变过。他也对俺父亲掏心掏肺,什么事都想着俺父亲。
      那年过年,大个子家又杀猪。俺父亲远远看见他跨过院墙,后面就传来他父亲的骂声。俺父亲知道,大个子准又偷猪耳朵了。于是悄摸跟上去。大个子走,俺父亲得用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被大个子发现了。他倒没赶走父亲,一路上终于说出了他的秘密——”
      “舅爷爷,那是怎么了呢?”一个比孟小妮还小的妮子捧了个场。尽管她目不转睛盯着大孩子手中的毛笔。
      二舅高兴起来,语调不由上扬:“那是因为呀,要送猪耳朵给他相好哩!大个子说,他在南村有个恋爱对象,没出五服,是四服的亲戚。我想是个梳粗壮辫子的大姑娘,穿个干净的花袄——那会儿就兴这样打扮。按说是大个子的远亲,她个头应该也可苗条。想想两个人站一块儿,还算登对。可事坏就坏在登对上,就让人想起他们的血缘关系来了。没出五服不能结婚。咱传下来的说法还是科学的,国家不也有‘禁止近亲结婚’的规定呢。这也是我不能认同大个子的一点,明知道不伦,还跟人家偷偷来往。
      就在有一天,姑娘突然剪了辫子。又粗又黑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一半的脸。大个子笑她。他一笑,姑娘家的眼却湿了。大个子笑不出来了。姑娘家到了心里兜事的年纪,只是一个劲儿摇头。这急哭了大个子。恁不知道,男人的泪金贵。每一滴泪豆都有它的用处。不等大个子的泪连成一片,姑娘的心就已经塌陷了。
      原来她右耳上有个小败坏。别人的耳廓是怎样的,她的偏不,反鼓出一块,跟倒着长的葵花子似的。以前没心眼,现在大了懂事了,不能再让人家笑话,要不嫁不出去了。大个子一听更急,顺嘴说些‘娶不娶,嫁不嫁’的话,光天化日的,把姑娘家臊得不行。这不,等大个子走的时候,只有一条黄狗来送他了。
      有一种‘以形补形’的方子流传多年:以前读书的眼坏了,就用鱼眼睛补。肾亏的拿羊蛋来补。大个子懂这回事,耳朵上的病自然用耳朵去补。他想到最好的可不就是年猪的耳朵。年年都送,可姑娘的头发还披散着,应该是没见好。大个子躁得慌,不过想想也没别的办法。一年也就补这一回,哪能好这么快呢?反正他坚持送,只要两村之间的河一上冻,就走冰过去,要不还得翻个山头呢。大个子年年都这样走,直到有一年,再不这样走了。”
      “怎么了呢?”这回孩子们同时叫起来,她们觉得这样的捧场很好玩。
      “那年日本鬼子来了呀,那年日本鬼子来了呀。”二舅重复着:“日本鬼子来了,杀狗杀鸡杀人。进了村,就没有狗日的不糟践的。姑娘一家没了,黄狗也死了。俺父亲和大个子不是不知道鬼子扫荡了,是救不了了。时节是夏至,河水太急,他们只能走山路。那个南山,小妮爹小时候还嚷着爬哩,不算陡,可走着走着大个子就掉队了。俺父亲回头,大个子的脸已经不带血色了。
      夏天的太阳最毒,烤裂了大地。光着膀子的南村人,背上都在滋滋冒油。他们正忙着处理全村的尸体。两块板上躺着姑娘的爹和娘。姑娘躺在半块的板上,头发浸透了血,干得发硬,紧紧糊在右边耳朵上。
      黄狗被扔进沟里,就像其他的死掉的狗那样。
      远处土坡上,出现一座钟一样的身影,是俺父亲背着大个子走来了。
      只有他俩,上半身还穿着衣裳。大个子的单褂像是水洗过一样。头发上也滴着水。他跪在地上,挺着身子看他的心上人。南村人叫他站起来。大个子不理。他们叫俺父亲管。俺父亲摇摇头,作揖说,恁行行好,就让让他吧。
      那天,忙着收尸,忙着逃命,没人顾着哭或说话。可那年夏天却很喧闹,节了龟都化成知了,聚在树荫下牟足劲地唱。
      后来大个子把自己锁在屋里。没日没夜的磨刀。任谁来都不开门,俺父亲也不顶用。最终还是他自己出的关,半夜走的。
      天明,县里游击队就多了一名年轻的战士。使一手好刀,专割鬼子的耳朵。渐渐杀出了名气,村里人才知道大个子的去处。俺父亲与他又取得联系,一起入了抗日会。他们陆续招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害死俺父亲的叛徒。不过那是后话啦,先讲完大个子的故事,反正也没剩多少了。
      没过几年,也就是鬼子快投降的那几年,大个子又失了踪迹。时局太动荡,俺父亲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一说是在一次伏击中失了手,让鬼子挑死了;二说活到了抗战时候,但投了国民党。退往台湾的时候,他级别不够,长官没带他,但他还是扒上了从徐州南下的火车。扒火车这里也有不同的说法。有说他没扒住火车,掉了下来,摔瘸一条腿,索性就定居徐州,成了家,生了一儿一女。还有说他真到了台湾,之后怎样,就没有细节了,毕竟台湾离咱这里太远,想编排也想不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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