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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二舅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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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稍往西走了,正巧戳在一户人家的房檐尖上。
“多亏今天是个晴天,暖和和的。”
孟老太高兴得紧。不知谁把她的轮椅推到了院里。自从脑梗后,她一直没出屋,如今才算接触到透亮天光。虽是在屋外,但屋檐罩住她整个身体,不多一寸,不少一分。倘若天突降了暴雨,老太太连脚尖也打不湿,真不知哪个晚辈用心如此。
可老太太又不满意了。脑梗的后遗症让她说不出完整的话,她咽咽呜呜,急着扒轮椅的车轮。
“怎么啦,奶奶?”
“那...边!”孟老太的手臂打不了弯,只枯树枝一样来回地划。
“不想看景吗?院里多好看!秃枝上全让我粘了蜡花,无花果树变成梅树啦。我厉害不,奶奶?”孟小妮邀功似的,贴着孟老太蹦来蹦去,碎发扫得奶奶的眼皮直眨。
但孟老太的眼珠没动,直直望向大门。孟小妮也朝大门撇了一眼,登时不高兴:
“这都一上午了,俺家回来了,大姑和新媳妇都来了。你也不理理俺,光想着你那大孙子!”
她气鼓鼓的,头也不回跑进堂屋。
小妮的爹从茅房出来。看见老母亲,大吃一惊,扑上去就推她回屋。
“大过年的,可不敢冻着。”
孟老太的眼珠颤动了。情急间她抬起上唇,说出句完整的话:“俺...小子...怎么...还不回来耶?”
这话一出,小妮爹立马找准安抚母亲的方向,步子也缓了。他说:“哦他们,他们在路上呢。”
“啊。”孟老太听不清。
小妮爹提高嗓门,又重复一遍:“在路上呢。孟大小子开车从颜城来,都在路上呢。”
他还是把她推回了堂屋。
堂屋角落立着一个小小的电视机,地上放着一个鸟笼状的取暖器,离孟老太脚尖的距离刚好,不多一寸,不少一分。既不必担心烧到,也不用担心太远而失了温暖。
“暖和和的,多好。”小妮爹满意地大声说。
小妮的姑姑才从屋顶取了两挂香肠,本是要拐到灶房去的,特地也来堂屋看上一看。
“大小子一会儿就来,在路上呢。”小妮姑也这样说了。
小妮姑打年轻时就长了一张笑脸,喜庆庆的。如今快六十的年纪,越多的笑倒使皱纹更深了。但她不管这个,该笑还得笑,不拘不束的。庄稼人干什么都不大拘束,说话也是。生老病死便是生老病死,纵是大年三十,也不避讳不吉利的话,毕竟人生的苦已如吃饭喝水一样寻常了,嘴上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妮姑扭头同小妮爹说话。她的嗓门很亮:“咱娘怕死得很,生怕自己活不过明年。还怕自己一头歪在家里,没人看见就死了。脑梗给坐下了心里的病,那会就是她一个人在灶房洗碗,洗着洗着就歪地上了。幸亏邻居来串门,要不然,真就没了。”
一连串“要死要活”的话,弄得小妮爹直皱眉。他在城里是白领模样的人,已经受不住这样赤条条的言语。
小妮姑仍在说,小臂摆来摆去,两挂油光的香肠绞在一起:“现在咱娘就怕一个人呆着,必须有人陪。那天我只是去屋东头打面,咱娘又‘呜呜’嗷不停...”
“姐姐。”小妮爹终于打断她:“恁赶紧切香肠去吧。我陪咱娘说说话。”
“哦,是嘞。”她嘴巴还半张着,连忙点点头,出去了。
堂屋并非不热闹,这会儿孟小妮不就在屋里头呢。正对电视的墙角摆了张八仙桌。孟小妮凑过去,看他们对桌上的东西指指点点。
小妮爹才不会说什么贴心话,他害羞。索性把母亲也推过去:“娘,你不看看俺二舅干什么来?”
孟老太朝桌前的老头笑,一边笑,一边发出“啊啊”的声音。
“俺二舅年前来,给咱家修家谱呢。”小妮爹俯在母亲耳边,大声地说。
二舅赶忙撂了毛笔,两只手结结实实扣到孟老太的膝上。二舅是位旧的文化人,总有一股传统的正气,都聚在那灰蓝色的眸子里。他抬起头,眼眶凹陷,但眼睛里清得像一汪水。
“我哩姐姐,你八十了,我六十九了。这是多少年了,俺数不清。年前串门,这是俺开天辟地头一回。按咱老话,但凡娘家亲戚,就没有年前见面的。昨天小妮爹打电话说,年后找个好日子专门把我请来。他这番话让我很不高兴。小妮她爹,你知道为什么不?”
二舅一拍小妮爹的手,小妮爹抖了一下。
“你别害怕,不是说你是坏孩子,”二舅说:“都是好孩子!娘亲舅大,你把我当长辈尊敬,我很高兴。可我为什么不高兴,因为这是俺亲姐姐!我要真用你好烟好茶请过来,在俺姐面前做哼哈二将,这是弟弟该有的样子吗。这是没有礼数的行为。更何况,小妮爹你不知道,你的母亲一手把我养大。长姐如母,从建国前——1947年,俺俩就相依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