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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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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让他好好待在家里,没有告诉胆小的妻子,这种事要找专门的先生来看,但初十五仍在夜里自己偷溜了出来,跑向后山,比起会不会丢了自己这条命,他更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过了春天,杏花全落个干净,夜中树林静谧异常,只有初十五踩在草地上的沙沙声,他还没告诉伯父自己在什么地方找到所谓狐仙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等他找回杏花林,却发现原先埋着尸骨的地方像是又被人挖了一遍,不止这棵树,周围其他树也被挖了好几个坑,他匪夷所思,同时又感到不安。
林中还有猫头鹰在咕咕鸣叫,惨白的月光从夜缝中照入,莹莹火光于丛中跳跃,初十五却仿佛迷失在这熟悉的树林。
薄薄的夜雾也朝他笼罩上来,带着孤寂的湿润,他却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对狐仙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甚至是难以言说的一种恨意,第一次被乔义明所骗一样的,却是无端的恨。
他更恨自己是杀人犯的儿子。
他隐隐约约看到有个人影在前方,谨慎地走上前,却发现那不过是几片树影在晃动。他仿佛一下回到了被指认杀鸟的时候,无助而迷茫。
一阵阴冷的风卷起落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朝他走近了。
“大晚上的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初十五回过头,见到的是那有些苍白,却仍然清俊而明丽的脸。
狐仙悄然走到他身后,一副对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样子。他打量初十五,见他还攥着自己的箫,又说:“你没卖掉它,哪里来的钱把骨头收好的?你小子,是不是用自己的钱了……”
他都要酝酿好怎么骂初十五了,却眼见着初十五一声不吭,接着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
他这一下弄得狐仙吓了一跳,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你……你哭什么?”
“你不是狐仙,”初十五手忙脚乱地抹眼泪,哽咽着说,“你一直……在骗我,所有事都瞒着我。”
狐仙懵住了,他好一会,才说:“我也没说过我是狐仙呀。”
初十五这么一直认为他是狐仙,他没承认也不否认,怎么能算骗呢。虽然这话他自己说出来也觉得心虚。他想伸手给初十五擦眼泪,但出于顾虑又收回了手,为了安慰他,只好说:“抱歉……我的确骗了你。”
狐仙是假的,帮他实现愿望却是真的,孤魂野鬼还是天神天仙,人能被那么多的名号所掩盖,而最真实的只有眼前的那个人。
初十五仍然觉得心疑,是不是狐仙的确不重要,但他要弄明白真相。他看着那些大大小小被刨开的土坑,低下头把眼泪胡乱一抹,觉得自己实在难堪,又问道:“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坑?”
“狐仙”说:“尸体在这埋了十几年没人在意,今天倒有一群人来找了,还好你提前带走了他。”
不知何缘故,杏花林的寂静被人打破了,为的不是那枝头杏,而是树下骨。幸亏初十五收拾得早,否则也不知道他们会拿来干什么。
那现在还埋在十五屋子里的白骨,一时之间竟然成了众矢之的,初十五定定神,不再犹豫,看着“狐仙”问:“那些骨头……是你的吧?”
“狐仙”也只是稍怔,仿佛已经知道初十五迟早会这么问,反而笑得坦然,“那你明知是鬼,还大晚上来找我,胆子这么大?”
“我不怕你,但我怕你……恨我。”初十五不由自主攥着自己袖口,移开目光。
“恨你什么?”“狐仙”比他还不解。
“他们说,是我爹害死你的。”
初十五把伯父和他说的都复述一遍,像一个来家中的治病的大夫因为和女主人有了些私情,被男主人得知后的血腥奇闻。偷情者,杀人犯,这种事情一时间在村里闹得是人尽皆知,人命在这里,全然就成了谈资与消遣。
听初十五讲完,“狐仙”骂道:“简直是胡说八道!”
他又说:“他们竟然凭着一把刀,就将你父亲定罪?!”
连尸体都没找到的杀人案,何其荒谬。原来连初十五他爹的所谓杀人,都是一桩让清白之人无辜蒙受脏水的奇冤。
“狐仙”极力平复情绪,说:“他们和你提过我的名字吗?”
初十五摇头,“他们说你姓姜……。”
“姜昭。”
他在初十五手心上比划出自己的名字,月光惨淡,穿过他几乎透明的手指。
姜昭低头看着地上枯萎的杏花,眼底闪过落寞。十二年过去,他的名字只存在于一时的传闻之中,遗忘在世人的柴米油盐里。
初十五小声地念他的名字,当他一直以来认为的神仙有了名字,也就像是剥离了传说的虚妄,而证明他也曾活生生地存在这人间,是可以触碰,有着体温的,鲜活的人。
——
二十四岁的时候,姜昭不再选择按着父亲的意思继续参加乡试,因为他老人家驾鹤西去了。他选择像母亲一样,凭着一匹良马,决定当个游医,反正家里的那些田产也都由精于管理的姊妹和兄长来打点,他这人想法多,谁也管不着,从小就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也确实称得上精于医术,人畜都能看,加之人皆有生老病死,当游医也不至于把自己饿死。
家里的姊姊和兄长对他最大的祝福就是:别死外边了。
虽然嘴上说得毒,但实际上几个分家了的兄弟姐妹也会常常寄信,嬉笑怒骂的文字之间,也难掩盖住真情实意的关怀。只是姜昭这四处行医,没个具体定居处,他能给家人写好几封信,但到家里人给他寄信时,他却又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
来到杨家村纯粹是因为他的马不知道被谁牵走了,那马儿又漂亮又强健,一日能行百里路,就是脑子不太好,不认主人,谁给它喂草料,他就乖乖地跟着谁走,留着姜昭一个人在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不知所措,他只好乖乖地向当地村民借宿,再从长计议,把自己的马儿找回来。村里人戒备心强,大多数人并未理会他的敲门声,直到他甚至打算找个古墓暂避风雪的时候,一户人家向他敞开了大门。
这户男主人姓杨,叫杨九,为村里的一户大人家当马夫。而女主人姓初,名为六月,模样像个外族女子,却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因为这姓氏少见,孩子是跟着母亲姓的。男女主人都相当热情,知道他是个大夫,就给他专门收拾了一间房,在地上铺满一层厚厚的干草,又给他带来自家做的一床棉被,还拿自家酿的米酒来给他暖暖身子,原因只有一句,医师治病救人,悬壶救世,是好人,而好人他们必须得帮。
姜昭一贯不喜欢小孩,因为孩子们总是莫名其妙地哇哇大哭,弄得他束手无策。但面对这家男女主人真挚的面庞,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他们的请求,在他们都忙着的时候,帮着照看一下这家才一岁左右的孩子。女主人把孩子托付给他时,还不好意思地说,这孩子不太机灵,到现在也没有学会说话,可能会给他带来一点小小的麻烦。
姜昭把这孩子抱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长得顺眼,不哭不闹,便安慰女主人说,每个孩子开口说话的年纪多多少少有点差别,这孩子看起来长大后也是个栋梁之材呀!
等他真正着手带这孩子的时候就后悔了。
一岁正是学走路的年纪,姜昭一个没看住,这孩子就自己从床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地在屋里乱走,又一声不吭地走过来,扯了扯姜昭的衣角,他才发现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磕得一条小腿全是血,吓得姜昭赶紧去扯来几根止血草,给他捣碎敷上,下一个不留神,这小孩就又不声不响地走到屋外,一脚踩进厚厚的雪堆里,半个身子都栽里头,姜昭又得赶紧放下手边的事,把他拔出来。
一天下来姜昭是欲哭无泪,半气半笑地问这孩子,大冷天的干嘛一直要跑到外面。他又自嘲地想,这孩子怎么可能听得懂他讲什么。但小孩那双大眼睛眨巴着看他,把一直攥着的东西塞到他手里,姜昭才看到,那是一根翠绿色的鸟羽毛。
女主人这会刚好抱着一堆柴火回来,就笑着说,她家孩子喜欢谁就会捡羽毛给谁,上次捡了金色的送爹,蓝色的送她,其它的就自己藏着。
小孩一见娘回来,就转头跑过去,抱住她的腿不放开。
女主人烧酒,男主人这时候也挂着一身风雪归家,小孩被母亲搂在怀里,听她哼着来自远方的歌,缓缓合上眼直到睡去。屋内暖融融的,升腾着酒香,男主人高兴地对姜昭说,他在乔家帮忙喂马,马厩外还有一条不知道哪里跑来的红棕色马,也蹭着那里的草料吃,周围的人都问了一遍,都说这马都不是他们家的。马儿的脖子上还悬挂着一只木牌,说不定就是姜昭走丢的那匹。
这听上去八九不离十了,姜昭感谢男主人这么快就帮他找着了马,男主人也感谢他给自己夫人开的药方,居然把多年的头疼给治好了。互相谢来谢去,女主人笑着说:
“酒热好了,我们来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