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神仙？拜一下!》巧克力面包狗

6、六 他乡

　　初十五在分别挖了两个坑，把黄鼠狼和二贵分开来埋，毕竟也确实是黄鼠狼吃了鸟。狐仙在看着他在二贵的坑里丢了一把玉米，还问他：“你喜欢这鸟吗？”

　　初十五摇摇头，“不喜欢。”

　　毕竟也算相识一场，埋人或者埋畜生，都放点他们生前喜爱的东西，已经成为了他们这里人的习惯。死生亦大，都得敬重。

　　他把坑填好，仰起脸，对狐仙说：“谢谢你。”

　　狐仙带给他的，已经不只是找到了鸟儿。他也曾经羡慕两个被伯母所疼爱的弟弟，被乔家人上下所宠爱的乔义宁，甚至是那些能一听到母亲呼唤就回去了的孩子们。

　　他从头到尾想要得到的，原来只是关怀与认可。

　　狐仙笑道：“感谢我，就再把那绍兴酒带来，昨日的还没喝完呢。”

　　狐仙本来只答应在黄昏露面，早晨是不愿出来的，怕十五出岔子，还特意和着他一起来。他现在要回他的杏花林里，初十五跟着他，忽然对他说：“我不想去私塾了。”

　　狐仙停下来，说：“为什么？怕和那乔小少爷见着？”

　　初十五说：“我想给你也修个庙。”

　　狐仙差点没被呛着，他顿了顿，说：“……修什么庙？”

　　“神仙都有庙住着，”初十五从来不知道狐仙在什么地方休息，黄鼠狼都有窝呢，狐仙却好像只能依靠在杏花林里，“你却没有。”

　　狐仙一时无语反驳，因为他确实没有别的神仙那样的气派的庙，土地公公那样的小神龛也未曾有一个。他气笑了，说：“你就是书念少了才这样想。”

　　他意识到自己语气好像有点冲，缓下来，说“你现在这点钱哪里够修好的庙，拿去读书，以后混出点名堂，再给我修个气派点的，不是更好？反正人这几十年光阴，对神仙来说也就弹指一挥间。”

　　狐仙想了想，又说：“不过你这孩子，以后要是文路走不通，也可以试着武路，当个将领，也是威风。读书总归是要通晓事理的。”

　　初十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我该给你修人的模样的神像，还是狐狸模样？”

　　狐仙想把刚刚的话收回来，这孩子以后作武官，要是还是这脑回路，以后领兵作战想必会被敌人耍得团团转。但他没说出来，只好无奈道：“你觉得哪个好看就修哪个。”

　　那还是人模样好看。初十五现在就想着以后攒足够的钱，给狐仙修庙，再找村里手艺最好的工匠给狐仙做个神像，弄个金身的，比杨公庙还气派。

　　狐仙在那杏花树前停了下来，犹豫片刻，说:“你不是那时问我有什么愿望吗？”

　　他的手轻轻摩挲这树干，像是这树承载了太多回忆，转过头，看向初十五，“可以帮我一件事吗？”

　　他的身形好像比以往更淡了些，初十五无名地心慌，好像狐仙会在他眼前直接消失一样。他走上前，狐仙便指着树下的根系处，说:“挖开这里。”

　　这是他当初挖出那支箫的地方。他迟疑了下，也没多问，就用刚刚挖坑埋鸟的铲子刨，直到挖下去，挖得连树根几乎尽然眼前，他看到这下边的土颜色更深，土中隐隐约约露出什么灰白的东西，他把铲子放在一边，小心翼翼抚开土层，却看到的是一块一块零乱的碎骨头。初十五怔住了，他捡起来，那不是鸡或狗的骨头。往下挖，就越挖越多，直到他看到了属于人的头骨。头骨上有着明显的裂痕。

　　他来了数月的树下，竟然一直埋着人。而尸骨却残缺不齐。他看看狐仙，狐仙将那人头骨捧起来，翻来覆去地端详，皱着眉:“怎么这么难看？”

　　初十五第一次这么近的见着人骨，本来还有些害怕，但狐仙这直言不讳却让他放下心。他问：“这是谁？”

　　“以前认识的，这人不小心死这了，生前一直想回自己老家，但没能回去。他认识的人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就埋这了。”狐仙说得随意，“他走之前托我把他送回去，但我离不开这里，没能帮上忙。”

　　初十五看这骨殖凌乱，心想这也不像是不小心死在这的。

　　他把自己的箫给十五，“你这几天有闲的话，把我这箫找个当铺卖了，钱拿来收拾这些骨头，把他……送到临安。”

　　狐仙最宝贝的箫要拿来当掉，就为了送这异乡人的尸骨回乡？初十五犹豫不决，攥着那支箫，没有回话，狐仙知道他顾虑，又说：“这玩意贵着呢，当铺的掌柜大多识货，不用担心。”

　　“他是你……朋友吗？”初十五忍不住问道，能让狐仙将箫当掉的人，关系定不一般，是女是男，是老是少，这让他止不住地好奇。

　　“算得上是，”狐仙默然片刻，才回答他，“箫也是他的，我只是瞧着喜欢，多借着玩了些时日，现在拿来给他送葬，也算物归原主不是？”

　　狐仙不谈论自己的过去，甚至也没告诉过初十五自己的名字，初十五知道再问下去，狐仙也不会回答的。这是狐仙的心愿，他定然会帮着实现的。

　　狐仙笑笑，对他说:“我更该感谢你。”

　　已经快入夏了，而杏花林依旧阴冷，一如他刚刚踏入的那个早春，不知是不是季节交替，最近早上起来总有点头昏，他控制不住地咳嗽几声，狐仙帮着看个脉象，开个药方调理。但探了他的手，却明显地变了脸色，初十五心觉大事不妙，狐仙看不好的，那他是不是要死了。

　　而狐仙却说:“你这是累着了，没什么事，这几天回去休息着，多晒点太阳。”

　　他暗下神色，又说:“这几天我不会在，你帮我把这些骨头收好就行，别来找我。”

　　初十五察觉他有些慌乱，还想问他怎么了，狐仙稍作掩盖，说:“有别的人向我许愿，但你们互相间不能见着，否则我就办不了了。”

　　初十五只好收话，心里却一阵失落，他即使不说，这心思显然也写在了脸上，狐仙笑道:“但我最喜欢你这种问得少干得多的，下次想到什么别的愿望，也和我说，我优先帮你，别再找鸟就行，我分不清。”

　　狐仙最终还是败给了漫山遍野长得千奇百怪的鸟儿。

　　——
　　乔二少爷自己断了药，不和任何人说话，他娘都不见，更别说乔老爷，没几日就死了。他本来就活不长，即使是灵丹妙药，挽救不了身疾，更救不了心疾。

　　乔家上下一片素白，在这初夏，竟如同腊月寒冬，一贯娇纵的小少爷也变得沉默，好像是自己间接害死了二哥，头扎着白布，跟在送葬的队伍后茫然无措。即使是早夭的儿子，他的葬礼也比一般都穷苦百姓隆重，满天纸钱铺满街巷，像是五月也下了一场灰白黯淡的雪。

　　酒肆的掌柜回了绍兴，船临走时，初十五把自己珍藏的几支殷红色的鸟羽给了她，掌柜能在他被所有人拒之门外的时候，让他到自己的酒肆里帮忙，风风火火地把有非议的人都骂一遍。掌柜依旧笑他真会识货，连捡到的鸟羽都属于别人想见见不着的珍鸟。

　　那食客还偷偷在躲在树后，托初十五把东西送给掌柜，不要告诉她是他送的。初十五来回跑，掌柜就在船上对他喊:“有什么话自己过来讲!”

　　这一嗓子把食客吓得差点要逃离原地，他们之后说了什么十五已经不知道了，载着掌柜的那一支孤舟消失在烟波缥缈的湖面，而食客站了很久很久才离开。

　　初十五把狐仙要他当掉的箫悄悄藏了起来，他用自己平日里攒下的工钱去买了收骨用的陶罐，狐仙也的确没来杏花林，他把那些骨头收好，送走掌柜的船夫说，从这里能到浙江的船得再等个三四日。

　　收拾骨头的时候他也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狐仙也念念不忘？他们是不是也一起喝过酒，或者吹奏那箫。他想得乱七八糟，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把骨头和石头都一起放进去，又赶紧挑挑拣拣，把石子拿出来。

　　他想太多了。

　　初十五将骨坛藏在自己屋的地砖下。他把砖盖得严实，把别人的尸骸带回家，能把最忌讳鬼神的伯母吓出病。等他藏好，想要把那支箫也找个好点的地方藏起来时，却发现它不见了。

　　初十五当即感到血都凉了，他赶忙把屋里翻了一遍，却没有找到，却在原处看见了几个小小的鞋印，踩过水的，他一眼认出那属于他两个弟弟，就赶忙出去问正在外边玩耍的小弟，小弟看初十五如此焦急，虽然心虚，但还是承认了是自己见着好玩，就拿来，结果被爹爹发现了。现在那箫就在初十五伯父那里。

　　正说着，伯父也走了过来，比起焦急的初十五，他反而显露出更莫名的慌乱，初十五还没向他把那箫要来，伯父就问他：“你从哪里找到这个的？”

　　初十五说：“别人有事，叫我帮忙保管着。”

　　伯父打量着他，初十五说不说慌都一个表情，他确实辨认不出来，但十五每天跑到后山不知道做什么的事却让他怀疑起来，他正了正神，说：“十五，你说明白，这到底是谁给你的？“

　　看十五不愿意说，他急切道：“你知道当初你爹杀了的是什么人吗？”

　　初十五这才抬眼看伯父。他从来只知道他爹杀了人，却不知道那死者是谁。

　　“那是外乡来的年轻大夫，给乔家当时的主人看过病，也给你娘看过，和你爹娘都认识，”伯父沉下脸，“但听说他和你娘有点……”

　　伯父似乎难于启齿，不自觉地别开脸，“你爹本来脾气就不好，受不住这窝囊气，一时冲动把他杀了。这箫就是那大夫的。”

　　初十五直觉得脑袋嗡嗡响，好像犯了眩晕症。他想知道全部的事，但又不可控制的抗拒。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呢？

　　“你爹为了脱罪，把尸体不知道藏在哪了，但他却偏偏忘了丢杀人的刀！”伯父越说越有点激动“那时候只有那外来大夫会吹这东西，我也见过，听过，十几年了，你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

　　伯父慌张地看了看四周，“你再想想最近看到了什么，如果真是那东西，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初十五拿过伯父手中的箫，他现在明白了，自己从头到尾拜的，是个死在自己亲爹手下的亡魂，冷意从头入脚，却又心有不甘，在这所有事里，他算什么？

　　他沉默良久，问伯父：“那个人……叫什么？”

　　伯父的手心出了汗，他想了半天，说：“是个姓姜的，叫什么名字……”

　　十几年前的名字已经太过遥远，死得也不算光彩，自然就慢慢遗忘在众人的记忆中，和血线一同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