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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相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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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昭第二日跟着杨九到乔家去认领自己的马,一个蒙着脸,看起来瘦高的男人正在往食槽里添草料,杨九朝那人喊了一声:“阿酉!昨天那棕色的马你牵哪了?”
被叫做阿酉的男人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边,但从周围的皮肤来看,像是被火烧过。他带着两人在马厩里走,杨九小声和姜昭说,阿酉是二少爷几年前救下的,脸被烧伤,也不会讲话,怕吓着外人,所以一直蒙着脸。他惦记着二少爷的恩情,在乔家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
正想着,阿酉就停下脚步,朝他们扬扬下巴,姜昭这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那匹马,连向二人道谢,但阿酉又向他比出两根手指,姜昭一时不解,杨九悄悄凑近他说:“姜大夫,你的马儿昨天吃了两匹马分量的草料,而且乔家给马儿喂的都是好料……”
姜昭尴尬笑笑,赶紧掏出钱给人还上,牵过马儿,骂它道:“你这家伙,够能吃的。”
马儿甩甩尾巴,嘴里还嚼着草料,似乎还有点舍不得这马厩。
姜昭现在无事,就牵着马准备离开,但杨九这时又请求他,说能不能给乔家的大少爷看个病,村里的郎中都看过了,开的药方总不起作用,大少爷平时人和气心善,对乡里人常常伸出援手,如果没有这乔大少爷,他们一家说不定还在流离失所。
姜昭答应下来,跟着一起到屋子中看乔家大少爷。此时的大少爷倚在床边,面容消瘦苍白,手边还有几份书卷,他低垂着眼,显得很疲惫,杨九问:“少爷,您今日好些了吗?”
杨九看着大少爷这样,很是忧虑,姜昭过来的时候,就听杨九说这大少爷除了终日咳嗽之外,常常昏睡不起,精神恍惚,说的话甚至于渐渐变得语无伦次。今日能坐起来甚至看书,颇有回光之意。
乔大少爷苦笑:“又是大夫?不必了……”
这几天乔家找来了那么多有点名气的大夫都看不好,他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游医,就算看了也是徒劳无功。
“再试试吧,大少爷,万一……”杨九劝他道,大少爷便不作反对,伸出手,让姜昭诊断。
姜昭切他脉象,问他近来的症状,一下能断定出是肺疾,却不由蹙眉,这肺病并不算严重,他让杨九找来前几个医师开出的药方,却没有看出端倪,照常理来说,服用三月以上,都该见效。但大少爷的状态看起来却不容乐观。杨九问他可否能看出什么,姜昭摇摇头,也只能断为气虚血亏所致咳喘不止,和前几任医师的诊断并无二致。
大少爷听罢,轻叹声气,便让杨九送客。这时候屋外走来个丫鬟,手中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随着她的脚步,那草药的苦涩味也随即再屋中散开。她看了眼姜昭,问他是什么人。杨九忙向她解释是自己请来的大夫,丫鬟把药放在桌上,说:“不要什么大夫都往这里请,万一是个庸医怎么办?”
杨九有些窘迫,对姜昭小声说:“这丫头嘴快,姜大夫,你别在意。”
丫鬟用小扇轻轻将药吹凉,大少爷却显得抗拒,让她自己放一边,丫鬟有些无措,像对待孩子一样劝过几句。她伸手想拿过一旁的药,却发现那药碗不见了,回过头,看到姜昭拿起那药,喝了一口。
这下丫鬟和杨九呆住了,姜昭只抿了一小口,便直接将药泼到外边的雪地上,丫鬟这才反应过来,慌乱道:“你……你干什么?!”
姜昭说:“药里有毒,不要再让他喝了。”
在小丫鬟端来这药的时候姜昭就闻出了些许不对劲,联想起刚刚切的脉象,乔家大少爷除了肺病之外,更像是被人下了毒。他自小跟着母亲识别百草,熟悉大部分草药的味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我们乔家人的药里都敢动手脚?”
一个男人从他们身后走来,三十来岁的模样,眉目冷峻,虽然是一身素蓝,却难掩盖周身的华贵。小丫鬟立即向他行礼,哆嗦道:“二……二少爷好。”
姜昭来前对这乔二少爷也有耳闻,知道他叫乔仰峰,乔家能有今天,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大少爷此时猛地咳嗽起来,乔仰峰就忙上前,轻轻拍他的背,给他倒了碗热水,捧到他嘴边。男人没有正眼看姜昭,说道:“你这人是哪里来的,也敢在这信口雌黄?”
姜昭被他问得自然也有些不爽,说:“乔二少爷,您与其在这问我,不如去将经手这药的人都查一遍。”
“你怎敢断定这药里有毒的?”乔仰峰见他态度坚决,倒稍微和缓了下语气,姜昭说:“药里被人放了太多的莨菪子,此药平喘止咳,但有大毒,过量导致昏迷,甚至于死亡,我看前几个大夫开的药方里,可都没有这味药吧?”
明显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他的话让乔仰峰的脸色越发凝重,不由紧握双拳,这乔二少明显在质疑他所说的话,给大少爷的药里被人下毒这件事估计会把整个乔家都闹得天翻地覆,姜昭只作提醒,并不想去搅这摊浑水,他又说:“我若是判断有误,大可以赔你们乔家这碗汤药钱。”
乔仰峰自然坐不住,把那丫鬟招过来,让她先照看着大少爷,对姜昭严声道:“我会查明此事。”
但他又警告似地对屋内的人说:“这是我乔家家事,在事情未查明之前,不要往外胡说。”
小丫鬟始终没敢正眼看乔仰峰,默默点头。杨九同样默不作声,答应之后便退了出去。
……
姜昭牵着他的马,马儿低着头,见到地上有什么花花草草,就上前啃一口,姜昭把它拉着绳,不断地要提醒它别乱吃东西。两人在路上一前一后走着,原本讲起话喋喋不休的杨九格外沉默,姜昭心觉蹊跷,待走到无人的山间小道上时,问他:“杨兄,你是不是知道谁下的毒?”
杨九明显地顿住脚步,好一会,才沉重道:“姜大夫,你过会把东西收拾好,就马上离开这里。”
姜昭愣了愣,结合方才所见,即使杨九不说,他却能把事情猜透大半,难怪刚刚那丫鬟和杨九在二少爷面前不敢放声,姜昭一说药里被人下了毒,他们明显已经知道是谁在药里动了手脚。
姜昭不由骂道:“那大少爷就在他面前,他怎么还敢这样做!”
杨九见他已经知道,也就不再隐瞒,叹声气道:“乔二少爷其实比大少爷更适合做家主,但他是妾生,不被老爷重视。但平时兄弟二人很是亲近,我也不相信他会这样……”
自大少爷生病以来,乔仰峰也常在打理家中事务之余,对大少爷嘘寒问暖,连药都常常由他亲手来煎,兄友弟恭,乔老爷也常常夸赞他,说日后大少爷做了家主,那二少爷绝对是最好的帮手。
然而乔二少爷不只是想要当个帮手,做大哥的附庸。他的手段雷厉风行,却让人觉得,少了些仁义。
姜昭把掉头又不知道往哪里走的马拉回来,说:“那这也只是他们乔家的事,和我们这些外人有什么关系?”
"现在除了那小丫头,只有我们二人知道是他在大少爷的药里动手脚,"杨九说得有些艰涩,“按他的性子,他不会放过知道太多的人。姜大夫,您是个外来人,早点离开,他也对你做不了什么。”
“那你呢?”姜昭问他,杨九还有妻儿,如果乔二少爷要威胁他,定是拿妻儿作威胁。
杨九显然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一路无言,走到家门口,才说:“大少爷对我们有恩,我得救他。”
门被推开了,先跑出来的是他那孩子,小孩一下扑到杨九的腿上,被一把抱起来,杨九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脸,问他:“有没有又给你娘添麻烦了?”
小孩没有回答,只是抱着他不撒手。
初六月手里是新织好的青蓝色披风,她把杨九身上那件已经穿破的裘衣解下,围上新织好的披风,颇为欣喜地说:“刚刚我织你这披风时,十五过来,我听到他叫了一声娘!”
杨九也显得高兴,和孩子说:“怎么不叫爹的?”
小孩手里抓起那蓝披风的一角,左顾右盼地,又不理他爹了。姜昭开玩笑说:“爹念着比娘拗口,小孩子学得会慢些。”
几人进了屋,屋中的火光能化掉肩上落着的雪,却难以去掉内心的阴霾。
姜昭去将自己放在他们家的东西收拾清楚,初六月还问他,怎么不再多留几日?杨九这时候也将孩子放下,笑意退了下去,把女主人叫了过去,让姜昭先陪着自家小孩玩一会,而自己和她讲了今日的事。
小孩好奇那支在行囊上放着的长长的箫,眼巴巴看着,但又没有直接伸手去拿,姜昭就拿起那箫,随意的吹了一段,示意这玩意能发出声音,拿给他端详。他此时收着东西,看到主人家给他铺好的床被,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需要,也不能再在这里久留,因为他只是个局外人。
夫妇俩只说了几句,就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得帮大少爷。直接报官府显然不现实,因为乔二少爷这几年做生意,多少将官府里的人都打点过。他想了个办法,就是告诉乔家的老夫人。乔老爷已经病重,现在乔家的大部分事情都是由老夫人和乔二少爷来管,只是老夫人有着每月的斋戒日,此时正在佛寺里,为大儿子祈福。杨九一直跟着大少爷做事,老夫人信得过他。
一切都收拾好后,姜昭就骑上他的马,准备离开杨家村,临行的时候,夫妇两人都来送他,杨家村和别的村离得较远,担心他饿着,又送了他几张自家烙的饼,本来还要送酒的,但怕马儿担不下,姜昭只好婉拒,几人又道别寒暄几句,马儿便载着姜昭,缓缓离开这里。杨九则立即动身去杨公庙,把这事告诉老夫人。
天渐渐亮起来,而风雪不止。雪积得厚,马儿前进的步伐也不免渐缓,周围的雪色有些晃眼,姜昭想将自己的箫拿出来,却发现箫的竹节处本悬着流苏的地方,被人又挂上了一根青绿色的鸟羽毛,鸟羽流光溢彩,他摸着那羽毛,有些出神,心里期望那家人能够平安。
等雪渐渐小了下来,他就下马,稍作休息,此处临近水边,还有一处小小的茶铺,他把马儿牵去喝水,自己也到茶铺去寻一碗茶喝。
茶铺边也有几人在聊天,甚至还有个说书的,正在声情并茂地讲那赤壁之战,姜昭坐到他的邻座,由热茶洗去疲惫。这时候有一队车马从他们眼前走过,看起来就不像是普通人家,风吹起轿上的帘,能依稀看到是一个妇人。有个人瞥了眼那车,用胳膊肘了一下说书先生,说:“这老夫人,不是在佛寺斋戒吗,怎么从这里走?”
说书先生不满于别人打断他的话,抬眼瞧那队车马:“人老夫人听说杨公庙灵验,自然就换个神拜呗,多求几个,总得有个应的。”
姜昭一听他们在说什么老夫人,有些不可置信,他立刻问说书先生:“是乔家那老夫人?”
说书先生应了声,"这里能有这排场的,只有乔家。“他看了眼姜昭,说:“你看起来不像本村人啊。”
这边的是乔老夫人,那么杨九去山上的佛寺可能不仅仅只是扑空。他越想越觉得蹊跷。他问那说书先生佛寺在什么地方,说书先生指了个方向,姜昭便向他道谢,跑到水边,把马儿召回来。
他无法做到对此事坐视不管,他不认识乔家人,但那为他在雪夜里敞开门的一家人,他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马儿不知为什么有些不愿走,犟在原地,无论姜昭怎么叫它,它还是甩甩尾巴,不肯动。姜昭无奈,就要拿着行李自己走,那马儿才不情不愿地跟上来。
姜昭更希望自己只是白跑一场。他抄的是近道,加上骑马,兴许能赶在杨九之前到佛寺。
因为雪一直没有停,即使已经是早上,但依旧天光晦暗。远处佛寺的檐角若隐若现,还能听到钟声。马儿忽然显得有些恐惧,想把姜昭往另一个方向带。
再走几里就能到寺庙了,此时却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姜昭瞬间警惕起来,他环顾周围,却只看到只兔子从林间穿过。他稍微舒了口气,但仍然忐忑不安。
他又看到的不远处小道上出现个身影,青蓝色的披风随风晃动,那正是杨九。姜昭松了口气,牵着马儿朝他走去。杨九显然也看到了姜昭,他显得惊诧,大声道:“姜大夫,你不是离开了吗?”
姜昭骑着马朝他走去,说:“不要往那去了,乔老夫人不在这。”
杨九诧异:“不在这?”
“在杨公庙,刚回来,”姜昭跳下马,“我在路上遇到他们的车马,还担心那乔二少爷专门在这给你设套呢。”
他看杨九身上也揣了把刀,一看便知是来防身的。现在看来是他们处境还算安全,杨九却还是忧虑:“但那可是乔家管事告诉我的,他怎么也会弄错?”
“可能他也早就成了二少爷的人,”姜昭说,“得再寻机会告诉那乔老夫人。既然那夫人如此笃信神佛,我们不如就假借神的名义,把真相告诉她。”
“怎么做?”杨九不解道。
姜昭说:“装神弄鬼。我借口当个上门的大仙如何?”
虽然这计划听上去不靠谱,但也未尝不可试试。杨九感激道:“真是有劳您了。”
姜昭笑笑,又问他:“你夫人呢?”
“我们都以为此事凶多吉少呢,她就带着十五,找朋友先托着照顾下,”杨九无奈说,“现在看来……”
他忽然不说话了。
姜昭感到自己的脖颈处一凉,接着温热的液体从中溅出,此时杨九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他,亦或着是此刻出现在姜昭身后的人。
一个蒙住面部的人,手里攥着刀,割开了姜昭的喉咙。
马儿嘶鸣起来,接着也侧翻在地,无力地抽蹬着腿。
姜昭捂着自己的脖子,而血却源源不断地从指缝中渗出,濡湿他的衣领,他现在无法说话,嗓子里仿佛被水淹没,一股甜腥味直接冲上鼻腔。
他认得那个人的眼睛。那是在乔家马厩见到的阿酉。
杨九稍怔,迅速地抽出刀,躲开那人的攻击,骂道:“阿酉!你怎么……”
他又回头看姜昭,心中急切,但阿酉显然是冲着他来的,难以脱身。
姜昭立即扯开自己的衣带,想给自己的伤口包扎,但此刻他却觉得呼吸越发困难,脑子也变得空白。他拼命冷静下来,用衣带先堵住自己的伤口,接脑袋越发嗡嗡作响,甚至连眼前的一切都在发黑。
杨九和阿酉搏斗,又想甩开他来看姜昭。姜昭勉强示意他自己还能撑,衣带算是抑制住了血流,他扶着树站起来,恍惚中,竟然看到初六月此时也追了上来,她见着一身是血的姜昭,马上跑上前,想来帮他,但姜昭此时发不出声,只能手势示意她快点离开。
未融的雪上到处是刺目的鲜红,那蒙面人一个箭步就冲到初六月前,也要杀她灭口,姜昭一下子拽住那蒙面人,但他此时已经失血过多,哪能敌过这杀手,蒙面人的刀已经被杨九夺走,他便拿起脚边的石头,往姜昭的头上狠狠砸了过去。
阿酉见事态不妙,迅速逃离。而杨九和初六月顾不上追他,两人一边喊着姜昭的名字,又帮他止血。
但于事无补,姜昭头晕目眩,头部的骨头好像被砸碎了,眼前渐渐晦暗,有很多嘈杂的人声像潮水一样淹过来,但他已经无法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