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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蓝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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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初十五按着狐仙教的法子,把仙鹤草煮水给初四喂下,到了第二日,他将竹篓备好,要像往日一样带着初四一起到酒肆时,初四却自己从背篓中跳出来,朝他摇摇尾巴,虽然没有年轻时那样神采奕奕,但明显好上不少,甚至连毛发也变得有了些光泽。
临近酒肆打烊时,老食客又来店里,依然是二两黄酒,一碟花生。把几文钱排在柜台上,看到门外站得颇具威风的狗,显得有点诧异。他对掌柜喊:“掌柜的,最后的钱也给您还清了!”
”还清了就滚,别在这碍我眼!”掌柜照常骂道。
初十五正好把桌子擦干净,从掌柜那里拿了今日的工钱,又用工钱向她买了酒,装在酒壶里,老食客调侃他:“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会喝酒了?”
初十五把酒壶放好,对食客说:“狐仙喜欢。”
老食客挑挑眉,“狐仙?你怎么还……”
初十五装好背篓就走,来不及等他把话讲完,老食客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嘁一声:“这孩子,不会真的是傻子吧?”
今日黄昏时起的风都要比往日柔和,初十五想,等狐仙帮它找到二贵,他就要把乔家上上下下的人,还有伯父伯母,全都找来,像所有人证明他的清白。他要堂堂正正地表面,他不仅没杀鸟,他还能把鸟儿找回来,让活蹦乱跳的二贵再在众人面前喊一声真有意思。
不过等到了杏花林,他却没见着狐仙。
昨夜的风又吹散满树杏花,林中只有初十五踩在落花落叶的沙沙声。他绕到昨天和狐仙见面的树下,但那儿依旧什么也没有,倒是挖的坑还没填上。他又叫了几声狐仙,没有人回应。
初十五顺势坐在树下等,想着是狐仙是不是临时有其他事。
他把带来的炊饼掰碎,先喂了些给初四,听到点声响就四处张望,看看是不是狐仙来了。但又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夕阳最后一点光都要隐退不见的时候,狐仙仍然没有现身。
初十五开始担心,狐仙会不会忙着帮别人实现愿望,而把他忘了呢。毕竟他能给狐仙带来的只有这一点点香火和酒。
还是狐仙也像乔义明一样,把他骗了?
乔义明与他毫无恩怨,为什么要骗他?
初十五正胡乱想着,周边想起几声清脆的鸟叫。他转过头,几只鸟儿飞落在了他手边。啄起地上掉着的饼渣。
“这里有你要找的鸟吗?”
狐仙走路无声无息,在初十五毫无察觉的时候,已经出现在他身旁,盘坐下来,看着地上十几只鸟。
这些鸟儿长得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是蓝色羽毛,初四见着兴奋,还扑上去逮鸟,鸟儿轻盈一跃,便扑腾到树枝上去,摇下几朵杏花。
它们的羽毛流光溢彩,一片飞来时,如同轻盈的一团蓝雾,十五看得出神,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近的看它们了。
不知道狐仙是怎么做到让这么多鸟儿飞来此处的,大多鸟儿并不怕人,初十五靠近它们,它们也不跑。
鸟儿啄饼,初四追鸟,十五数鸟,像是在点兵,狐仙在他身边看着他把鸟儿一一过目。
等最后一只鸟从眼前走过时,十五摇摇头,说:“它不在这里。”
这倒轮到狐仙诧异了,“你说的鸟不是蓝羽毛吗?”
十五伸出手,一只不惧人的小蓝鸟顺势跳到他手心。
“这只是翠鸟。”
这只翠鸟的腹羽橘红如朝阳明艳,而二贵通体靛青,与其截然不同。
他把鸟儿呈在狐仙面前,又指着其他鸟儿“那只是蓝鹀,那边的,都是山雀。但二贵……是只鹦哥。“
他又问狐仙:“神仙不是知晓万物吗?”
狐仙被一个孩子告知这些鸟儿的区别,本就尴尬,他轻咳一声,“知也无涯嘛,神仙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你说说你要找的鸟有什么特点,我明儿再给你找。”
那只鹦哥是西洋玩意,连十五也只见过二贵一只,那么神仙不知道也是合情合理。他想了想,二贵的嘴是黑色的,这里也有很多黑嘴的鸟;二贵学人说话,但它要是不说话也和这些鸟儿没差,爪是橘色的,但他手上的翠鸟也是橘色的爪。
爪子……十五忽然想起来,对狐仙说:“二贵的爪子上有个铃铛,银色的。”
那是乔义宁特意系上的,鸟儿蹦起来就有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很是好玩。
狐仙若有所思,虽然今天没有找到二贵,但整座山蓝羽毛的鸟几乎都在这了,鸟儿啄完饼渣,也就一只只飞向树林深处,但或浅或深的羽毛留在原地,十五就挑着完整的一根根捡起来,用细红绳串在一起,也算是额外收获。
即使没找到二贵,但他很感谢狐仙,至少他没有骗他。他对狐仙说:“谢谢你帮我。”
狐仙笑笑,但不时看向他的背篓,初十五才想起来,自己一直忘记把酒拿出来了。
——
初十五看狐仙只斟酒不吃其它东西,怕他饿着,把手里剩一半的饼又掰一半给他,狐仙被他弄笑了,说:“你是觉得我会饿吗?”
初十五点点头。狐仙自然没有要他的饼,“只要有香火,神仙就一时半会不会饿死。你这点饼,狗爷爷一半,又要给我一半,你自己可吃不饱吧?”
他把最后的酒喝完,便将酒壶还给他,又说:“明天来的时候不要给我带酒了,一炷香就行。”
初十五问:“你不喜欢吗?”
但那是酒肆掌柜亲自酿的,掌柜把酒卖给他,通常都比别人少要几文钱。但终归是乡野百姓喝的便宜酒,比不上那些老窖珍藏,狐仙难道是嫌弃?
“我可以…给你买更好点的。”
十五咬咬牙,每天的钱里再省省,省个十天半个月,也能买点好酒。
他一副认真模样,狐仙说:“你要是饿死了,谁给我上香?”
初十五琢磨他的意思,难道狐仙只要管他一个人的愿望?有时候初十五经过杨公庙,那么多的信众在祈求心愿,神仙一个人是怎么忙得过来的?
他还在想着这些,感到似乎有轻微的风从肩上抚过,他顺势看过去,看到狐仙手中拿起一片落叶,那是他刚刚不小心沾在在肩膀上的。
狐仙能喝到他所带来的酒,抚去肩上的落叶,却无法直接触碰到他。
他的手指苍白得胜似地上零落的杏花。
但狐仙没有在意到他的目光,又捡起根树枝给他,说道:
“叫什么名字,写给我看看。”
“初望,但他们一般叫我初十五。我……不会写字。”
初十五没念过一天私塾,大字是一个不认,接过树枝只能茫然无措地在地上比划几道杠。先前有个平时皮惯的孩子往他身上粘纸条,和其它孩子一起咯咯咯地发笑,他把纸条取下来,因为看不懂字,也就没明白他们在笑什么。
他迟钝而无趣,以至于连被嘲笑,也未能让嘲笑者如愿以偿。
狐仙的手放在树枝上端,带着初十五在地上一笔一画写字,“万物始为初,月满为望,而十五正是望日。对不对?从残缺到圆满,你爹娘这名取得好。”
初十五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这个寓意,他的名字第一次被写了下来,虽然是用树枝,写在落满花叶的土地上。待最后一横落笔,初十五呆呆地看那陪伴自己十来年,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这是几乎消失在他记忆中的爹娘,留给他除了生命以外的第二件东西。
月亮从远方的山头升起来了,月光明晃晃的,照入树林,照亮这人间。
今天正好是二月十五,是个满月夜。
在经过一番初十五不知道的曲折与折腾后,狐仙终于找到了只腿上系着银色铃铛的鸟儿,他把鸟儿捧在手心,递到初十五面前,说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在山里寻了十几圈,结果在回来路上给捡着的。
鸟儿呆愣,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显然不知身在何处。但初十五只看了一眼,依旧摇摇头,说,这是别人家养的柳莺。
更巧的是这只柳莺他还认识。尊名傻丫,本是一身绿羽毛,某天从笼子里跑出来,结果和别的鸟儿撞上,正好掉在装满蓝色染料的染缸里,要不是当时帮忙伯母染布的初十五手快,这鸟准得淹死。
今天能被狐仙在山里捡到,估计又是主人忘记关门让它溜了的。
狐仙听完这傻鸟的事忍不住一直笑,笑怎么会有鸟儿笨到和别的鸟撞上,还把自己染了一身蓝,害他捡到时白兴奋一番。鸟儿自然听不懂人话,但也跟着叽叽喳喳叫唤,把初十五洒的一点饼渣啄干净,拍拍翅膀走鸟。
但愿这回它能平安回去。
初十五看着狐仙笑,他笑得是张扬明艳,却没有对人的嗤笑与嘲弄。十五稍出神,想起今日带来的香还没上,狐仙这时候和他说:“你昨天不是还问我那竹管子怎么吹的,待会教你怎么样?”
他是指自己的箫,称只有自己有兴致的时候才会拿来吹,十五只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听过那箫声。
十五将香点着,却说:“我今天……要先回去。
狐仙察觉出异样,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即使初十五来的时候一贯没有什么好表情,但他都会为狐仙烧完香后一直留到天黑,让狐仙再教他写字,或是辨别点常见的山中草药。
初十五低下眼:“几个弟弟生了病,我得帮伯母照看着。”
他将经过和狐仙讲了一遍。
前夜里他伯父的两个儿子为何突然面色青紫,肚子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个称有人在勒自己脖子,另一个称有人在用铁锹砸自己肚子,伯母连夜跑去找郎中来看,痛是止住了,却一直出冷汗说胡话,都称呼有个披头散发的人在屋里头站着,恶狠狠地瞪着他俩,一个,两个,“人”越来越多,甚至有大有小,这种状况持续到天亮也不见好。
伯父现在又正好不在家,只剩伯母一个人急得团团转,她找不着病因,想起前几日初十五正好带着两个弟弟到山上挖菌子,但挖回来的菌子是全家一起吃的,也不见其他人有什么事。初十五思来想去,说,他们回来的路上,好像踩着了别人的坟。
当时的两个孩子调皮,相互比谁挖的菌子多,一齐看中树下长着的几朵白菇,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起来,双双从人家的坟上踩过去,这山上到处可能埋着个人,谁都没当回事。
伯母一听他们居然把人坟头给踩了,脸色瞬间变得骇然起来,顾不上教训初十五,马上就去问周围邻居有没有认识什么会看事的人。
“是我没看好他们。”初十五自然是心中有愧,现在两个弟弟仍然昏迷不醒,他把东西收拾好,和狐仙说自己明日可能也来不了,赶着离开,但狐仙叫住他,说:“带我去看看他们。”
初十五赶回去的时候,伯母不知道从哪里请了个大仙,她扶着额靠在床边,一夜未睡,面色憔悴而疲惫,抬眼看到初十五回来,也没心思问他刚才跑出去做什么,只让他再去烧些水。
大仙蹬着双破草鞋,在两个孩子的床边转来转去,嘴里还念念有词,最后定在床边,和伯母说:
“那东西就站在你儿子床头,哎呦,死得惨啊,连脸皮都掉了,你儿子踩了他的坟,他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说着还摇摇头,皱起眉,称此物大凶,现在不带走一个孩子的命不会善罢甘休。伯母忙问他有什么法子?大仙面色凝重,说要治这东西,自己恐怕也会折寿。
伯母救子心切,就赶紧把身上的钱掏拿出来,几近哀求道,“大仙……我就这两个孩子,求求您……”
初十五把水端来,见着这一幕,就小声问一旁的狐仙:“他说的是真的吗?”
狐仙此时正端详床上昏迷不醒的两个孩子,嗤笑一声:“他连我都看不见。”
从进门到现在,除了趴在门口的初四看见狐仙时叫了几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大仙勉为其难地收了伯母的钱,说:“你去准备点草纸,活公鸡,待会你们都出去,我和这东西对付。”
他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把一直背着的桃木剑取下,瞥了眼初十五,“这孩子怎么一头白毛,刚刚还自言自语,是不是也走了人家坟?”
伯母翻找着草纸,说:“他没事,从小就这样,也不知道怎么治。”她招招手,把初十五叫到跟前,拿了些钱塞到他手上,“你赶紧到刘婶那买只公鸡。”
初十五反倒犹豫着没接,不由得抬眼看向狐仙,伯母见他干愣着,急道:“快去呀!”
狐仙正好也弄清了两个孩子的状况,他对十五说:“钱拿着,但别去买什么公鸡,找家药铺,按我说的做。”
初十五这才接下钱,跑出家门,本趴在门口的初四也马上站起身,一以贯之地跟着他跑。到无人处时,十五一面跑,一面问狐仙,他那两个弟弟究竟是害了什么病。
“他们是中毒,现在还没到要命的程度,但要是真按那家伙的方法治,明天就得下去见阎王。马上服药,还来得及。”
狐仙随着他跑,又不时打量周边环境,初十五只顾着去找药铺,并没有注意到狐仙的表情。
他的脸上已全无先前的笑意。
等十五停在某个药铺门口,狐仙抬头看了眼招牌,站在门口稍顿了顿,随即跟着初十五一齐进去。
药铺的伙计正靠在藤椅上,头也没抬:“给狗看病的话,到隔壁陈大夫那去。”
一同跟来的初四听到这话,朝伙计不满地叫了几声,年轻伙计一看这狗好端端地冲自己叫,惊得立即坐起来,看着它,诧异道:“你这狗啥时候看好的?”
十五自然来不及理会伙计的诧异,狐仙走到药柜前,对十五说:“让他人参,茯苓,白术,干姜,还有附子,各抓三钱。”
十五按他说的药方讲给那伙计,伙计把药称好,却要他一百文钱,伯母给的钱远不够药钱,初十五说:“我给你写欠条,剩下的明天还给你。”
伙计挑挑眉,没好气道:“这都是回阳补气的好药,你没钱,好端端地开这些做什么?”
狐仙暗暗骂道:“这药最多五十文钱,真够黑的!”
初十五阅历少,不会和奸商周旋,此时只能拿着那一点钱,却取不来药。狐仙正想着给他支招,却看初十五抬起头,对着那伙计道:“我看见你昨天晚上和杜家小姐手拉手了,她还把自己的手帕给你,是绣着花……”
伙计的嘴角僵住了,他赶紧捂住初十五的嘴,做贼似地看了看周围,说:“小声点!”他把药包好,塞到初十五手中,“把这件事烂肚子里!”
初十五这才顺利接过药,伙计仍然心有余悸,见初十五离开,才长舒一口气。狐仙玩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害怕这个?”
“那个人一和杜小姐见面,就会被杜小姐的哥哥揍。”
初十五提着好不容易拿来的药,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他经常和杜小姐在林子里说话,还以为我看不见。”
不过初十五也困惑道:“不过杜小姐明明也是人,怎么他们俩就不能一起讲话呢?”
他不能把和天天找狐仙的事情说出去,因为狐仙是神仙,神仙是只能让有缘人见着的。但两个人为什么就不能一起光明正大的说说话呢?
狐仙觉得那伙计够黑,现在却也想到他为什么执着于多弄些钱了,“门不当户不对,你以后……会明白的。”
初十五对此懵懵懂懂,但时候不早了,他还得赶紧把药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