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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冤情 ...

  •   初十五才一岁左右,他亲爹就因为杀了人锒铛入狱,秋后处斩。亲娘也在不久后背井离乡,据说是要到京城向皇帝告御状申此奇冤,把十五托付给和自家关系好的一名猎户代为抚养。好日子过了四五年,结果猎户一次进山林,便再也没有回来。

      宗族里思来想去,总不能真把一个孩子给饿死,就指定十五他爹一个远房兄弟代为抚养,也就是十五的大伯。

      大伯有了个杀人犯兄弟本来就抬不起头了,兄弟的儿子还莫名其妙地甩给他养,只得憋着闷气,接受宗族安排,有苦说不出。

      多一双筷子多饿一个人,更何况自家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大伯很快经人介绍,把十五送到乔家,负责放羊。上一个牧羊人就是因为顺走了乔家大太太的首饰而被赶走的,小孩子手脚干净,也不怕吃苦,工钱还要得少。虽然出身不好,但也被乔家人留了下来。

      清晨把羊赶到山上吃草,黄昏再赶回羊圈休息。夜里也住在乔家。跟着初十五一起放羊的是猎户送给他的小狗初四,这样大伯少了麻烦,初十五可以混口饭吃,乔家那一圈羊也有人喂,简直是三全其美。

      新年的时候,乔家上上下下忙成一块,初十五除了要放羊,还要帮着做其他杂活,生炉火擦桌子摆贡品,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放。久在外经商的乔老爷也回来了,还专程带回一只鸟,送给自己最喜爱的小儿子乔义宁。
      那是只鹦哥,一身青蓝色羽毛,油亮的喙,光泽亮丽如缎,还会学人说话。据说是个西洋商人带来,这鹦哥一开始不会说中原话,后来竟也慢慢学会了好几句,老爷好,夫人好,少爷最好。
      油腔滑调,语气酷似每天给他清理鸟粪的家仆王贵,小少爷被逗乐了,就给它赐名二贵。

      初十五第一次见到二贵,是在乔家后院打扫落叶的时候,他看到小少爷的和其他几个孩子都围着逗鸟,等他们被叫去吃饭,自己就悄悄凑到鸟笼前观察。
      他以前跟着猎户满山乱跑,什么鸟都见过,却很少见蓝羽毛的,他喜欢把收集这些鸟儿掉下来的羽毛,五颜六色的,藏在自己的枕头里边。

      二贵啄着玉米,十五看着它啄。他看到一根蓝色的羽毛落在鸟笼边,就下意识地想拿出来,忽然二贵叫了一声:“少爷好!”
      十五这才反应过来乔小少爷和其他孩子已经站在了他背后。

      “白毛,喜欢这鸟不?”乔义宁戳了下初十五的肩膀,笑嘻嘻地问他。

      初十五点点头,说:“嗯,羽毛……很漂亮。”
      乔义宁把那根落下的羽毛拿出来,又将它丢在地上,对十五说:“捡起来,就给你了。”

      在哪捡羽毛不是捡,十五伸手,但另外几个孩子就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正好踩到了羽毛上,兴许鞋底踩了泥,羽毛就沾在了那孩子的鞋上。

      “喂,你踩到我东西了。”乔义宁不满道,那孩子左看右看,说:“踩着啥了?”
      乔义宁扬扬下巴,示意他脚底。男孩哦哦几声正要把那碍事的毛拿掉,但乔义宁说:“你别动。”

      他转头对初十五说:“你把那羽毛拿回来,送你的,不能不要。”
      羽毛几乎嵌在鞋底的泥上,已然变形。
      初十五皱了皱眉,说:“脏了,我不要。”

      他只捡干净的,要是羽毛沾了泥,就算洗了也不如原先好看。他站起来,院里已经扫得差不多,他还得去看看羊。

      乔义宁平时娇纵惯了,以为初十五会和其他下人一样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心情不免有些不快。

      这时另一个孩子看见初十五,瞧着新奇:“他也是你养的吗,这白毛真有意思。”
      乔义宁笑一声说:“他爹听说还是杀人犯,我家怎么可能养这人。就一帮忙放羊的,每天和羊睡一块,走过来的时候身上都是羊那股味,也不知道爹为什么还非得养羊。”

      初十五不管他们说什么,但二贵却突然喊:“真有意思,白毛,真有意思!杀人犯,真有意思!”

      孩子们愣愣,随即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乔义宁骂这鹦哥蠢,好话学不会,尽学些乱七八糟的,但也被逗得止不住扬起嘴角。

      笑声有点太刺耳了。十五回头看他们,阴沉的目光把其中一个孩子吓得收了笑,他不安地扯扯乔义宁的衣袖,问:“你说这白毛……会不会也和他爹一样……”

      这话一出来,乔义宁撇撇嘴,也嫌晦气,刚好奶娘走过来,看到这几个孩子,赶紧对他们喊到:“屋外冷着呢,小心冻坏身子,快进来!”

      几人收拾收拾,抱着鸟笼,回到屋内。只有那鹦哥还在叫:

      “真有意思!”

      ……

      二贵也不算太笨,见谁叫谁,王贵有时候把它挂在院外供来宾欣赏,它还能说个“新年好!”只有初十五走过的时候,它就喊“真有意思!”

      正月十五的时候,乔家人大多出去赏花灯,走亲访友,王贵要将鸟笼清洗一遍,但临时有事,自己的活不知找谁接替,正好此时初十五放羊回来,路过后院要去吃晚饭,他就把十五叫来,让他帮着把鸟笼洗一下,又给了他十几文钱,以作酬劳。

      十五想着这十几文钱还能到街上买点包子,改善改善自己和初四的伙食,也就答应下来。王贵一走,便只剩二贵和他面面相觑,十五打开鸟笼,二贵随之飞出来,不过因为腿上系着绳,飞不远。它扑腾扑腾翅膀,歪头,对十五喊了一声:“新年好!”

      初十五把装着玉米的食盆也拿出来,放在二贵面前,也算和二贵以礼相待。接着他就打水,把鸟笼子冲个干净。四周并没有人,静悄悄的,院内的灯笼一片红艳,光落在雪上,看起来要把雪融化。

      他刷着笼子,指尖被雪水冻得有点发红。院外还有其他孩子嬉闹的声音。他没见过自己那杀了人的亲爹,却对他抱有恨意。如果他当个良民,那自己是不是也和别的孩子一样,跟着爹娘,在街上看花灯?

      他拉回思绪,与其想这些庸人自扰,不如等下刷完笼子,他就带着那几十文钱跟初四看灯去,不比别人差哪。

      等初十五再拿着刷干净的鸟笼回去时,却发现二贵不见了。

      本来系在二贵脚上的绳子还留在原处,十五心惊,环顾一番仍然不见二贵身影,急得就要跑出去到外边找。这时候有个人从他身后走来,问他:“你在找什么呢?”

      也在这时,他听到一声熟悉的:“真有意思!”

      十五抬头一看,见是乔家的二少爷乔义明。这二少爷比他大个几岁,称身体抱恙在家调养,才没有和家人一起出去,此时二贵正站在他肩膀上叽叽咕咕,十五心才得以放下。

      乔义明称自己来后院走走,顺便把二贵拿来逗逗,没想到把帮忙洗笼子的初十五吓一跳,还向他表示歉意。乔义明把二贵放进笼子,说:“你洗得比王贵要干净。”

      他又拿了几十文钱,给初十五,初十五没有要,他就笑笑,说:“你和义宁一样年纪,他想要什么,父亲就给他什么,平时欺负人惯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这点钱,就去街上买点糖。”

      初十五一时无所适从,小心翼翼接过钱,说:“谢谢你。”

      他看乔义明肩上还留着一根蓝色羽毛,又问他:“这个……可以给我吗?”

      乔义明愣愣,随即对他一笑,将羽毛拿下来,放到他手上。

      干净,漂亮的蓝色羽毛,雪色映照那莹莹的光。初十五攥着羽毛,心里升起暖意。临走的时候,又感激地看向乔义明,见他身形单薄,站在落满雪的阶梯上,好像随时会被风刮走一样。

      二贵是在正月十六的早上被王贵发现不见了的。

      鸟笼子不知道被谁打开,蓝色的羽毛散乱一地,更骇人的是沾在笼边的血。乔老爷脸色很难看,乔义宁更是哭得连他娘都哄不好。

      初十五那时候正把昨天买的包子分成两半,一半喂给初四,一人一狗日常走到羊圈旁准备把羊先牵出来,就有人跑来告诉他,你闯祸了。

      他被带到鸟笼前,被眼前的狼藉景象也骇住了,乔义宁先对他质问道:“你是不是把二贵杀了?”

      初十五有些懵,他说:“我没有,昨晚我把笼子给了二少爷,我就到街上……”

      他这话一出来,反倒更多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王贵还在打着圆场,他对十五小声说:“二少爷病了一天,这么可能出来到后院看鸟?你就说是笼子忘锁了,给黄鼠狼偷的。”

      初十五摇摇头:“不是的,我把笼子锁好了。”

      王贵闭闭眼,不再说话。

      乔义明还有些咳嗽,他缓缓走到笼子前,初十五见他来,也向他看过去,期望他能帮忙解释一下。但乔义明却说:“义宁,你那鹦哥呢?”

      乔义宁掉着眼泪,说:“给白毛杀了,他看不惯二贵骂他……他还说是你最后拿的鸟笼子”

      乔义明惊诧,“这孩子怎么乱说话。”

      他看着初十五,又是鄙夷,又是同情。

      又有人到十五那屋里找到昨晚的蓝羽毛,给到乔老爷手上。这下轮到初十五说不出话了,昨夜的事仿佛自己的一场幻梦,乔义明根本没出过屋,那鸟羽毛便成了铁证。

      初十五放弃任何辩驳,因为这毫无作用。

      罪孽需要有人承担,无论这罪究竟是谁创造的。

      他常常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乔老爷知道他家贫苦,没让他赔鸟的价钱,只是扣了工钱,接着像对上一个牧羊人一样,把他请出了乔家。大伯起先也还想向乔老爷多求情几句,让初十五跪下来认个错,但初十五无论如何也不承认自己杀鸟或者没盖好笼子,几人僵持,最后是大伯连声道歉,赶紧把初十五带走。

      因为记恨而杀鸟,还是别的什么罪名,安在一个杀人犯的孩子身上,果然证明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别人不敢招他,他就只能待在大伯家,待在家,就会被伯父伯母两双那两双疲惫的目光看着。

      解释毫无作用,但如果他能把鸟找到,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

      “所以你要找到那只鸟?”

      狐仙把酒壶拿起来想继续倒,但初十五总共就装二两,也没想到他这么能喝,此刻见了底,他只好放下酒壶,端坐起来。

      初十五点点头:“我找了很久,但一直没有找着它。”

      他曾带着初四在全村几乎找了个遍,连后山也寻一圈但没有任何踪迹。如果二贵早已飞向远方亦或被悄悄埋葬,那他更不可能找到它。村里人若是无故丟了什么东西,常常会到杨公庙中祈求,杨公庙灵验得很,往往第二天,参拜的人就能失而复得。但杨公庙早年立下规矩,父母子女间若有人做了坏事,则一家人不得参拜。

      狐仙看来在思索,显得有些为难。

      初十五怕他不答应,又坚定道:“你要我什么都可以,我的血肉和灵魂,都可以……”

      他说这话还显得大义凛然,看上去是要被押赴刑场承受凌迟,狐仙不免笑道:“我要你这些做什么?这几天你每天带点香和酒来,我会帮你找到鸟的。”

      初十五难以置信,眼前的狐仙并没有设想中神仙那般高高在上,或者妖怪那般凶神恶煞,如果到酒肆里,也不过是和大家一样吃酒讲故事。

      狐仙又看他怀里抱着的狗,问他:“你这狗多大年纪了?”

      初四没什么精神,也就任狐仙摸它的脑袋。

      “比我小两岁。”初十五轻声说。十岁的狗已经算是狗中祖宗了,初四本来还能跟着他去寻鸟,但不知道为什么前几日精神萎靡,十五跑去找郎中看,他们却说是初四老了,本来就时日无多。

      他不知道初四还能陪他多久。

      狐仙把初四仔细看一遍,“去摘点仙鹤草,回去煮水,给它服下,你这狗爷爷年纪是大些,但只是有些劳伤脱力,没到要死的时候。”

      十五愣愣,抬头看狐仙,他没想到狐仙看初四,是在给它看病。这时狐仙又笑,说:“你不认识草药,跟我过来。”

      他走到杏花林旁的一处小道,那里生着一丛丛比初十五还高的草,狐仙找了找,指着几株生长在断石旁的草,“多摘些,以后要是哪里给划出血,还能把它敷在伤口上。”

      初十五照着他的意思摘下草药,放在背篓里。他想起老食客说狐仙早年也行走江湖治病救人的事,老食客原来一句也没有骗他。

      “你以前……是大夫吗?”

      初十五小声问他,怕过去的经历让狐仙不悦,但又止不住好奇

      狐仙拨弄着地上其他的草药,听初十五这话,似是迟疑片刻,随即道:“算是吧。”

      想到狐仙传说中的往事,初十五想着这段郎中的经历也许是他心中痛处,也就没再多问,和狐仙约定,明日同时仍然在此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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