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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狐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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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炷香燃尽时,四周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初十五终于意识到,传说中的狐仙,也只不过是那老食客酒足饭饱后的一句戏言。本作饭后消遣,没想到真的有人信。
那时他正在一家酒肆帮忙烧水,底下的柴火得正旺,肆外街巷为春雨洗净,各色人等坐在桌前,以酒水佐几碟菜,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这时之间一个穿着旧蓝布衫的男人走进酒肆,惯常地要了一碟酱花生,二两黄酒,和别人搭着桌坐一块。他们聊的东西十五大多听不懂,也就并未多加留意,正寻思着该怎么偷溜进杨公庙而不被发现。
他把方才客人要的花生给端过去,那客人便点点头,却没有直接上筷入口,指节不自主地敲击桌面,神秘兮兮地对旁边的人说:“一炷香,二两黄酒,只要你能见到祂,那这事就办成了。”
一旁的人说:“我要当皇帝都行?”
那食客笑道:“怎么不行,但你没这天子命,要付出的代价你担得起吗?这辈子当龙,下辈子就得当地龙。”
周围人皆笑起来,一人吃酒,抬眼看到了初十五,就玩笑似地对他说:“小白毛,杨公庙你进不去,这里有个狐仙庙,你要不去试试,狐仙可不会管你老爹杀没杀过人。”
不知道是谁把他想进杨公庙却屡吃闭门羹的事情传到这里来的。初十五本不想理会,却被最后一句戳中肺管子,他问:“什么狐仙庙?”
几人七嘴八舌地拼凑,以那食客为主导,给十五大致复述了一遍故事。
话说有一狐妖苦苦修炼千年载,悉天下之事,明万物之理,为了早日列入仙班而不断积攒福报,甚至化作人形行走江湖治病救人,只因为一次意外失手杀了人导致前功尽弃,需再修一万万年。这狐仙后来隐居山林,几乎销声匿迹。但若有人为他供上香火和一些小小的代价,那么这神通广大的狐仙便能帮他实现任何愿望。
无论什么愿望,小到看不爽的人出门被马踹,大到一生荣华富贵。只是狐妖后续索取的,是每个愿望所对应的气运。
他不再相信正神,而是要修成妖神。中间那一段狐妖行侠仗义,再到为奸人所害的江湖轶事通通略过,十五只记住狐妖能为他实现任何愿望,无论他的身份地位。他若是现身,必然会下一阵杏花雨。
初十五明显地动摇了,讲故事的人互相之间已经从兜里摸出几文钱,互相不知道在赌什么。他正想问那狐仙在什么地方时,一个人已经悄悄站在他身后。
面前的食客忽然变了脸色,十五一看,那正是酒肆的掌柜,她此刻面容愠怒,厉声骂道:“你在我这白吃白喝赊账多少回了?!还在这说晦气话骗小娃娃,把你这些破事收拾收拾,快滚!”
讲故事的食客立刻麻利地摆出笑容,嚎着大姐饶命后,便乖乖地溜出店家,掌柜平了怒气,对十五说:“这家伙以前到处说书,生意不好,我偶尔照顾点,以后要是他来,就让他滚。”
她指着火炉,说:“那边烧火的柴快没了,你晚些时候到山上拾些回来,给你多加点钱。”
初十五虽然是点点头应付她,眼神却还留在溜走的食客背影上,生怕那食客明天不来,便点头答应掌柜,借着砍柴的名义跑出酒肆,追上食客,拉住他的衣摆,深吸一口气,问道:“狐仙庙……在哪里?”
此时正是日落,食客半边身子笼罩在夕阳余光下,显得有几分苍老佝偻。
他看见初十五追上来还有些诧异,但见这孩子一副认真模样,便嘿嘿一笑,指着山上说:“那里有个杏花林,狐仙就隐居在那。”
他看了看前路,又对十五说,“狐仙毕竟不是正神,看起来你是许愿,实际是在和他做买卖,但这买卖是不公的。”
食客那双凹陷下的眼睛显得有几分深邃:
“你若向他要碗豆腐,他以后要的,可就是你身上的血肉!”
对面山只有一处杏花林。不论什么代价,十五都想要去实现他的心愿。
黄昏酒肆打烊后,初十五便到山上开始他寻找狐仙的伟业。大伯不会管他晚上回不回家,只会管他今天挣的钱够不够他们一家给他供的饭钱,家里多一双碗筷对于穷人家可不是什么轻松事,十五还被宗族判定归为他们家抚养,实在可以算得上无妄之灾。
一束香,二两酒。十五怕那狐仙嫌他带得少,还特意多买了几支香,把工钱还给掌柜,多换了四两酒,提在手上。
山中杏花正盛,据说是百年前杨家先祖带领族人来到此处后不久栽下的,几个人,就有几棵树。百年枯荣兴衰,族长也换了一代又一代,而这片树林却生生不息。
初十五弄了个小土堆,然后插香,洒酒,双手合十,心里默念自己的愿望。
春风很柔,空气中漫着杏花若有若无的淡香。
好像有一股无名的灵气在周围凝聚,万物随之寂静。跪着的膝盖处传来暖意,十五在这时睁开眼睛。
什么都没有,树枝照样摇鸟照样叫,倒是他插的香被风吹倒了,正落在他的膝盖上,要是再晚点他裤子也得给烫个洞。
十五赶紧站起来拍掉香灰,又在这里静静待了两个时辰,除了被蚊子咬之外,无事发生。
哪个地方出错了?
第二天十五从一处豆腐摊前看到了那食客,他仍然在和几个狐朋狗友闲谈,见十五来了,还招手让他过来,问他找狐仙找得怎么样。十五摇摇头,说没见着。
食客显得有些愧疚,说“我当时忘记和你说了,这狐仙脾气怪,最看人诚意,古代刘备都得三顾茅庐,你要是拜狐仙,至少也得三次。”
初十五前不久听过三顾茅庐的故事,一下顿悟,原来是自己还不够真诚!
他谢过这食客,就又在打烊后跑到杏花林中,重复原先的行为。没有动静没关系,只是他还没向狐仙大人表现自己的真诚。
第三天如此,第四天如此,第五天,第六天,直到第七天,大伯发现十五交给他们的钱比以往要少时,就开始怀疑初十五在哪里花了这些钱。十五好不容易以自己给初四买了几个包子为由,被训斥一番后蒙混过关,却也开始怀疑为什么跑了这么多趟,狐仙仍然不现身呢?
他再一次在杏花林中完成那些仪式,仍然没有动静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徒劳。
上山前,他看到那些对他讲故事的人正对食客说:“不赌了,他这一去没怎么没完没了。”
他们在打赌初十五会不会真的相信并去找狐仙,结果是相信他有脑子的都输了,食客把赊的账还了一大半,都得感谢初十五,也难怪每次见到他都笑,笑得那么和蔼可亲。
初十五坐在那些仍然未熄灭的香火前,头搭在膝上,今天初四的精神比以往好上不少,能够睁开眼,他很久没和初四一起出门了,这次他就把它放在竹篓里,背着它一起找狐仙。
现在初四躺在一棵杏花树下,那里土地很软,躺着舒服,还有一点点细碎的阳光,落在它已经失去光泽的毛发上。
初十五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去,他的愿望很多,但他想许下的只有一个。就这么陪着狗在这重叠山峦中的杏花林中寂静,所有的偏见与指责都隔绝于外。
就这样待着。
不过再晚些的话,大伯会把家门锁上,那样他就只能睡在外边了。他把初四抱起,要带它回家,但初四这时不知道为什么站起来,叫了几声,接着往刚刚躺过的地方开始刨土,初十五拦不住它,好像这下面埋了什么金银财宝。
但随着初四刨得越来越深,一截竹管漏了出来,初十五也意识到了什么,合着初四一起挖,直到一整支竹管子出现在眼前,他把这竹管清理一番,抚去尘土,见竹管子上有凿了几个洞,管壁上刻着什么花纹。初十五想起之前在乔家的时候,乔二少爷也有个类似的东西,他想了半天,想起来这是洞箫,二少爷偶尔拿来吹奏一番,但十五并不喜欢这声音。
杏花树下怎么会埋着一根洞箫,是杨家先祖留在这的吗?十五不知道初四为什么要没事挖这东西,洞箫在手上沉甸甸的,尾部不知道为什么有处暗红的痕迹擦不去,他拿着端详一会,就把它放回去,准备把土埋上。
这时有雨落在他身上,淅淅沥沥的一阵声响,杏花树还能稍微挡挡雨,再大些的话可就会被淋透的,他得快些找个避雨处。
树叶沙沙作响,杏花也被风吹落,那杏花的淡香,好像悄然变得浓了些。
“小孩,能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吗?”
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十五不免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转头一看,见个身着青绿外衣的男子蹲在他身边,正不无笑意地看他,他的头发没有束起来,看上去不像正经人。
初十五一下抱起初四,退后几步,警惕地打量对方。
男子轻轻笑一声,没有追他,而将那落在坑里的箫捡起来,擦拭干净,似乎为了证明还能不能吹,便对准管口试了几声,接着旁若无人地吹奏起来。
箫声它太过悲凉,往往如血泪倾诉,如怨无处抒发,初十五不喜欢。但面前这男子却吹的箫,曲调虽仍有悲切之意,却让人并不觉哀伤。乐声风声雨声共鸣,十五忽然发现,那个人看起来比周遭的一切都要来得更淡些。
杏花瓣洋洋洒洒如雨飘落,初十五忽地想起那食客说的,狐仙现身时,会下一阵杏花雨。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等箫音彻底散尽,便开口问道:“你是……是狐仙吗?”
男子好像是愣了一下,反笑道:“你带来那些东西,原来都是献祭给狐仙的?”
十五点点头,那男子却把他晾在一旁,将十五摆在一壶酒拿起,自斟自饮起来。
初十五心中已经把对方和狐仙对应得八九不离十,但总觉得哪里别扭,从小道听途说来的故事里,狐仙要么化作面容姣好的女子,亦或清俊书生,眼前这人长得不难看,却让他感觉少点什么。
如果他不是狐仙,那岂不是在白吃白喝自己的?
男子本想再倒一杯酒,却发现酒壶已经被人拿开,他这才抬眼看向初十五。
十五问:“你这狐仙……怎么没有尾巴?”
他明白怪在哪里了,那食客说过,狐仙本来有九条大尾巴,但因为意外失去了两条。这男子却一条也没有。
男子笑道:“既然能修成人形,何必还要特意留着尾巴示人?”
十五听得似懂非懂,但狐仙既然已经以人类模样示人,那他确实没有必要再留着尾巴。男子也不再只顾着喝酒,而是饶有兴趣地问:“你这孩子,不拜正神,怎么来拜狐仙,歪门邪道走不得,你爹娘没有和你说过?”
十五摇摇头:“我爹被砍了头,我娘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不自主地攥着袖口,神仙这个话一定是在试探他的诚意,但苦于从不擅长谎话,把自己没爹养没娘教是身世说了出来,怕狐仙也拒绝他,继续说说,“他们说我爹是杀人犯,神庙是不能进去的。我只能……只能来找你。”
男子此刻看上去神色复杂,初十五又急着说,“你可以帮我实现愿望吗……我不怕代价。”
狐仙问:“你有什么愿望?”
十五顿了顿,说:“我要申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