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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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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口是座近乎荒废的边陲小镇,抬眼望去除了茫茫黄沙和零星几座房子什么也没有。这里风大但是安静,太阳挂得高高,日复一日地炙烤著本就乾燥的空气。
西凉口穷得很,也寂寞得很,好像老天拿走了繁华,拿走了人气,拿走了热闹和喧嚣,只留下燥热和沉寂没人要,就随手丢在了这里。
这是个像死了一样的地方。李季孤身一人来到西凉口的时候,他是这么想的。
为了来西凉口,他从京城出发,风餐露宿了半个月,现在终于站到了被风沙侵蚀了的路碑前面。他站在茫茫然天地间,脚下踩著松散的沙土路,耳边吹过夹杂著沙粒的风,呼吸著乾燥皲裂的空气,觉得这地确实不繁华。
可他还是来了,因为段陈说这里有他要找的人。
李季一开始觉得段陈算错了。西凉口,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是朝廷最偏远的流放地,他要找的人能在这?在这种近乎土匪窝的地方,能找著一个符合他要求的人?
李季练剑,讲究的是清心寡欲,平心静气,不行天下之大不讳,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他期待里自己将来的徒弟不说是名门之后武林世家,起码得是个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的人。结果段陈掐指算算,信誓旦旦地和他讲:你只管往西边去,到黄沙蔽天的地方去。那个地方少雨,五行属火。
李季本来不信这话,他对算命占卜这些鬼神之说向来兴趣不大,但奈何算卦这人叫段陈。段陈诨名叫鬼眼,他说的话,李季还是信的。
既然信了,就去找吧。乾燥,多沙,西边,怎么想都是西凉口。所以按捺住一腔怀疑,李季腰间别著他的剑,一个人出发,一个人来了西凉口。
一座城池可以荒凉,可以破败,可以渺无人烟,可以飞鸟都不敢在此停留,但是不可以没有酒。毕竟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后面再接上自己说的浑话:无酒使人愁。天底下有人的地方就要有酒馆,不管这些人是什么人。
“大哥,路上是不是来了个人?”西凉口里唯一的一家小酒馆门口,蹲坐著几个端著破碗喝酒的人。被叫做大哥的人脸上一道刀疤,从左耳划到了右嘴角,凶神恶煞的样子,看了能止小儿夜啼。他们看著李季慢慢地走近,也看明白了他一身值钱的打扮——虽然李季简朴,但京城里的简朴到了西凉口,也就成了奢侈。
西凉口没有善人,拦路抢劫也是家常便饭,大哥仰头干了碗里的酒,手一招,就带著一群人拦了李季的路。
这注定是他们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个选择。当一群人拦住路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李季的剑。当他们让李季交过路费的时候,也没有人注意到李季的剑。
李季的剑并不起眼,它别在李季腰间,却让人觉得那不是一柄剑,只是一串用破布裹起来的破铜烂铁。
不引人注目正是李季想要的,所以他拔剑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没有人想到他居然能拔出一柄剑来。
没有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动的,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拔剑的,只是一道晃眼的剑光之后,锋利的剑尖就抵在了大哥喉头,紧贴著皮肤,但是又没有刺下去。距离分寸把握的正好,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剑刃闪著寒光,在阳光下折射出来逼人眼的亮度。李季面无表情,手稳稳地拿著剑,如同看死物一样看著那个挑衅他的男人:“不想死就走,我来这可不是为了杀人的。”
于是挑衅者立刻作鸟兽散,大哥被他用剑抵著喉咙,连求饶话也不敢说,只得向后小步地蹭,在确认李季不会追杀他之后,近乎手脚并用慌不择路地跑远。
李季利落地收剑入鞘,没走几步,忽然瞥见一堵半塌的墙,后面藏著一个穿著破烂的小乞丐,正拿著根树枝比划著什么。他稍微看了一会,意外地发现那居然是些凌乱的剑招。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不成章法。
还没发现有人在看,小乞丐对著虚空忽然刺出一下!
李季挑了一下眉。那是他刚才拔剑的招式,这小乞丐八成是偷偷瞧见,试著偷学两下。他年纪小,又没学过正经东西,力气虚浮,根本比不上李季拔剑时的凌厉。
但是看起来居然还有点样子。
“剑不是这么拿的。”李季忽然出声,“你这样握剑使不上力气,根本杀不了人。”他径直走过去,也不管那小乞丐僵在原地无所适从,托起他的手臂来。
他讲话的时候也不看人:“拇指和中指扣过来,借力压在剩下两根手指上,这样才握得牢。而且你刚才一直正手出剑,而我刚才用的是反手……”他随便摆了两下就收回手,环胸站著,“再试试。”
小乞丐惊诧又恐惧地看了他一眼,不敢不从,一边用余光瞅他,一边模仿著出剑。手还在发抖。
“手不要抖。”李季皱眉,有些不满,“你……”他还想说什么,却自己断了话头,屈指敲敲自己的额头,微微望著天,不知道想著什么。
小乞丐见他好似老僧入定,便意图逃跑,向外挪了两步。
“我看你有些天赋。”李季还是那样挺拔地站著,只是说了句话,吓得小乞丐不敢再动,视线如同黏在李季身上一样跟著他转。李季没再有多余的动作,也没再看那小乞丐,“你要不要跟着我学剑?”
小乞丐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吓了一跳,竟跌坐在地上,手心擦破了皮,渗出血来,一丝一缕地疼。他不在乎,只担心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于是拼命仰起头,逆著风睁大了眼想看清楚李季是否还在。大风裹著黄沙劲吹,李季站在风里,腰间别了一柄剑。明明他头发衣服都已经被吹乱,但是在小乞丐看起来却是那么孤高,好像是个遗世独立的仙人,见他过得太苦,下凡来渡他了。
“要是答应,就跟我走。”李季没管他,径直往前走了,他要在这里呆很久,准备先去看看有没有地方住。徒弟这件事,倒也没有那么著急。
小乞丐眨眨眼,常日摸滚打爬伤痕累累的手按著粗糙的地面,毫不犹豫,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仔细地拍打掉衣服上面的土,想让自己看起来稍微乾净点。然后小步快跑地去赶李季的脚步,不敢和他并行,落在他后面小半步,略带怯懦地问他:“你教我剑法,那我该叫你师傅吗?”
李季道:“随你。”
李季不喜欢师傅这个词,一是他觉得师徒情分太重,好像你应了这一声师傅从此就要和这个人生生世世缠在一起。两个明明毫不相干的人,就因为这一句话,从此祸福相依恩怨相生在一起,再快的利剑都不能斩断。他不想肩负这么大的责任。
李季没拜过师,剑法是自己从各家各派那里在成百上千场实战中摸索出来的。有时候瞧见的那些名门正派讲究的那些师徒礼数给他看得头疼,心里觉得还好自己没有师傅。要让他天天给别人低三下四伏低做小,他还是自杀了事的好。
二是他坚信练剑的人不能拜师,拜师的人练不好剑。他说剑有锐气,练剑的人也有,人的锐气少了就驾驭不了剑,不但成为不了好剑客,更是侮辱了手里的剑。而拜师就是服弱,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比别人差?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最消磨人的锐意。
思及此处李季又摇摇头,补了一句:“还是别叫了。”
“那叫您什么好?”小乞丐不依不饶。
“……你怎么……称呼很重要吗?”李季眉皱了一下,难得有些苦恼,“那就叫我先生吧。你又叫什么名字?”
乞儿停下脚步,他低下头,局促地挠了挠头发。
“你没有名字?”李季也停下来,诧异地回头。
乞儿不说话。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头埋得更低。
西凉口多是逃犯,流放的罪人。治安不好,欺男霸女绝对不罕见,京城里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来到此地受不了死得早也常有,城里没有名字的孤儿多,也是能想见的。
自知失言,李季也有些尴尬,他轻咳两声,稍加思索:“叫你江潮吧。江河的江,潮水的潮。”
“好!谢谢先生!”听闻这句话江潮猛地仰起脸,望著李季,满怀感激地狠狠点头。
日后总有人要给江潮算命,说他是不是命里缺水,不然怎么名字里全是和水有关的东西尽是水。江潮每每都要摇头,说没有,就是当时先生随口给我起的。
其实说随口一提有点对不起李季,他当时起名字的时候还想得挺认真。在这个荒凉乾燥的地方被狂风黄沙敲打的时候,李季突然想起自己来的路上有一段水路,他坐了船,竹篙慢悠悠地划开江水,头顶倏忽嘶鸣著飞过两只不知名的鸟。天地悠悠,江水浩荡,他突然觉得人确实渺小。想到这就不由自主地开口,说那叫你江潮吧。
从此江潮就成了江潮。名字这个东西就是这么玄妙,在江潮不是江潮的时候,他可以是路边任意的一个人,一个东西,甚至可以不存在。当江潮是江潮的时候,天地间有如赤地劈开一道惊雷,从此踏踏实实多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不再是别人,不再是乞丐,物什,家伙,他是江潮。
李季拦了路人问了好久,才找到了三间不是很坚实的屋子。不知道谁曾经在这住过,也不知道这里有多久没有住过人,反正当他们进屋时房里积攒的尘土已经有一尺多厚,踩下去如同踩进雪里。
他俩熬到月亮上梢头才勉强清理干净主屋,李季草草打了两个地铺,和衣躺下就能睡。江潮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干脆坐起来直接问躺在旁边的李季:“先生,您为什么要收留我?”
李季闭着眼,好似已经睡着了没有听到,又或者听到了但是懒得回答。
江潮盘腿坐,自顾自地说:“我没爹娘,将来估计没啥出息……先生你这么厉害,怎么就要收我当徒弟……”
“我没有要收你做徒弟。”李季依然闭着眼,但出声截住他的话,“我只是说要教你用剑。你不是我徒弟,也不必叫我师傅。做不到就别跟着我。”李季翻了个身,敷衍地摆手,“天很晚了,早些睡。明天去给你弄把剑。”
江潮讪讪地闭上嘴,躺了回去。忽然又突兀听见李季没带什么感情地说:“你很有天赋,不要说自己没出息。你将来一定会很有成就的。”
江潮听了又兴奋起来,三两下爬到李季旁边:“真的吗!先生?”
李季伸手抵着江潮的脸把他推远,有些不耐烦:“假的。”
江潮被按回地上还傻笑,满心都是自己以后有出息了幻想。嗯,等自己以后成了大侠,要先搬出这个地方,找个大宅子,要找个漂亮媳妇,要对先生好一点……他那时候还小,心里想的都是些叱咤风云声名显赫的浮华虚名,还不知道一入江湖岁月催,最折磨人的尽是些蝇头小事。他还不知道人走得越高越孤寒,生死爱恨恩怨情仇最后通通不由己。
江潮把什么都想的简单又美好,最后在幻想中沉沉地睡着,然后天亮时被李季拎着后脖子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