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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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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陈身体一下子垮了。说一下子可能不太确定,他应该是一点点被消磨掉生气的,只是最后支撑他生存的力量断裂,倾颓才以摧枯拉朽之势袭来,他才骤然倒了下去。
各种名贵的药材熬成的药一碗一碗的送进来,又一碗一碗的倒掉,因为段陈一直昏迷不醒,药灌都灌不下去。他脉象弱得太医心惊,私下里都说这简直是华佗再世都救不回来。
这话可不敢让皇上听见,不然是要掉脑袋的!
江悯一连好几天都没上朝,日夜守在段陈床头,自己也被熏了一身的苦涩药味。熬红了的眼在每个进来的太医身上打转,吓得太医慌慌张张头都不敢抬。
“先生怎么还不醒?”
“……这……”太医院院首一狠心一咬牙往前迈了一步,“皇上,他心脉已断……”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就是救不回来了。
江悯刚要骂,忽然听得一声微弱的皇上。他不可思议地扭头去看段陈,见段陈不知何时睁开眼,没听得回音就又叫他:“皇上,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朕要你活着……”江悯颠三倒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近乎自欺欺人地断言,“先生你不会死的。”
段陈笑了两声:“我自己的命,我还不清楚吗?人各有命,我命数已尽,皇上又何必强求?”
江悯还欲说什么,却被段陈打断了。段陈说话声音轻轻地,江悯也不敢惊扰他。
段陈说皇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开始自说自话,不在乎江悯有没有在听。
“我是被我师傅捡回去的。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一个人在街边走,我师傅说我当时灰头土脸的,他可怜我,就把我领了回去。
“我师傅算卦很厉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就跟着他学,我们师门十几号人,都和他学本事。
“后来我十一岁的时候,那天我师傅突然把我们叫到一起,问我们有没有人想要卜神的传承?从此以后什么都不用再学,也绝不会再出错。我们都想要,大家都知道神明的东西,总是很厉害的。争先恐后地。
“我师傅说可是得到了传承,就会瞎掉。就有些人退却了——我们才十几岁,谁不想多看看这个世界啊?但是从不失误的卜卦也太吸引人了,还是有几个人坚持的。
“师傅又问,哪怕你们从此的寿命就要和这双眼睛相牵连,你算得越多,就死得越早?”
江悯喉咙一阵阵地收缩,胃里翻江倒海,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来话。
世人都知道这金色的眼睛是神明的眼睛,可怎么就没有人明白,拿了神明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呢?
用占卜者的命换一双预知人生的眼睛,到底又值不值得?若是值得,这双眼又该怎么用?若是不值得,又怎么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段陈说到这脸上浮起一丝缅怀过去的笑:“谁也不愿意。视力可以不要,但命是宝贵的。就没有人敢和我争了。那时候只有我还和我师傅说我愿意。师傅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随他去。”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过程了,只记得我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出来,我就再也看不见了。不过也还好,很快就习惯了,我用眼睛才用了十二年,往后的岁数还长着呢。
“我是约莫二十岁的时候,从师门离开的。师傅临走前送了我一卦,说我命里有劫数,凶险的很,但似乎隐约又有生机,让我自己多加注意,努力逢凶化吉。”
他说到这又是一阵咳嗽,费了好大劲才强压下去,继续和江悯讲:“我就漫无目的地走,去了很多地方,也认识了一些人。等我走了这么多年皇城根底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不愿意再奔波,就搭了个小摊子,给过往人算算命。我还侥幸呢,觉得师傅只说我命里有劫,谁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可是那天你坐到了我面前,我一瞬间就明白,我的劫数到了。”
江悯终于能说话了,他哑着嗓子问:“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避开我?”随便什么理由,我又不知道你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因为劫数躲不掉啊。”段陈叹息,好像江悯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问了个幼稚的问题。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开始笑,笑得甚至有些惨烈,但又有些悲悯。笑着笑着就又开始咳嗽,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江悯手忙脚乱地找不到帕子,一着急直接递上去了自己的衣袖,段陈躲开他,在被子上咳上一大片血。
可能是刚才一阵折腾太消耗元气,段陈一动不动安静了很久,久到江悯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可他忽然听见段陈问自己:“皇上,您今年多大了?”
江悯愣了一下,这才从这些日子的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的状态里清醒,从这些年的声色犬马勾心斗角里缓神,然后他惊觉自己今年居然已经三十岁。段陈和他初遇时就给他下了判词……
他当时说什么?
他说公子啊,你三十岁有一道坎啊。
江悯精神恍惚却不忘着急地摸索去攥住段陈的手,可他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段陈手又冰凉,怎么也捂不热。
“所以你看啊,皇上,劫数是躲不掉的。”段陈喟叹般开口,轻轻摇了摇头,“不管我躲不躲,我都是会遇见你的,因为你一定也会遇见我。”
段陈的眼睛这时候已经褪去了原本璀璨的金色,露出来的却也不是漆黑的眼睛,而是像是耗空了所有的颜色储备,浅灰色雾蒙蒙地蒙在他瞳孔上,连江悯的影子都倒映不出来。
“皇上您最喜欢的不就是这双眼睛吗,现在他没有了,您还在这干什么呢?”
江悯下意识地试图为自己辩解,但段陈闭上眼,不再理会他。他也就讪讪地把所有话都吞了回去
段陈后来再也没有睁开眼,也再也没有说过话。就这么过了几天,有天早上太医试着给他把脉,好几个人轮番试了三四次,都没有探到那缕微弱的脉搏。他们慌张地对视了一眼,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去通知江悯。
但江悯后来还是知道了,也是,天底下本来就就没有能一直瞒住的秘密,再不愿意接受的消息他早晚也得知道。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江悯刚下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看起来心情还行,听近侍打着颤结巴着和他讲完,江悯动作凝固了一瞬,又很快恢复过来,平静地说那就好好葬了,别让先生寒心。
到底是为了不让段陈寒心,还是为了让他自己良心好过?
没人敢问。
江悯的平静全是表面上的,晚上让人送了酒来,待在自己寝宫里又命令所有人都出去,偌大的宫殿里只留他自己。
那晚很多人在皇帝寝宫外,胆战心惊地听里边时不时传来瓷器碎裂砚台滚落的声音。后来里头终于平静了,有人大着胆子进去看,发现皇帝倒在一地残骸里,手脚都有好几道交错的血口,他似乎已经烂醉,却又好像还清醒,聚精会神地盯着头顶一处看得仔细。
——这又哪像个皇帝呢?
后来江悯那位宠妃被他寻了个理由送进了冷宫,没几个月听说她患了疯病,白天黑夜都哭嚎先生饶命。江悯知道了之后挥摆摆手,说声晦气,打死了拖出去找个地方埋了。宠妃家里人也被削了官,在江悯的打压下慢慢没了声息。
段陈死了。和这件事有牵扯的所有人也都没得善终。
段陈死了之后很长时间,江悯都没进过后宫。他每晚把自己锁在段陈生前住的屋子里,房里的摆设还和以前一样,维持着段陈在时的样子——除了桌上摆了一方牌位。江悯整夜整夜木然地对着牌位,不哭也不笑,甚至眉都不皱,像个雕出来的木偶之类的死物。他无悲无喜地坐在那,熬到蜡烛沉默地淌下来一道道的红泪。
江悯不知道自己在这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把这么一个无意义的行为重复了多少天,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不做也不会怎么样,做了更不会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他再怎么忏悔段陈也不会回来。
但他总想做点什么,不然他睡不着,不然他总是会想起来段陈。想起他无悲无喜的语调,想起他金色的眼睛,想起他好多年前伸出一只手,敲了敲面前的木头箱,想起来他最后看了自己一眼,轻轻叹息:皇上,你这又是何必呢?
那天晚上和平常不太一样。江悯还是在枯坐着,突然门短暂地打开,闪进来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人。
江悯警惕地站起,下意识地要喊人。
“要杀你的话刚才你就死了。别担心。”来人让他别紧张,没有看他,径直走向供着的牌位,屏息静气,闭眼深深拜了三下。
然后他就要离开,好像他来只是为了拜一拜这方牌位。江悯拦住他:“你是什么人?”
“不过是个剑客。来祭拜故人罢了。”那人语气轻飘飘地,听起来无悲也无喜,是江悯熟悉的语调——段陈总是这么说话。
“他是你的故人?”江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来人的袖子,“他,先生他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觉得,或许他只是太孤独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段陈在遇到自己之前——他早就知道自己要遇见他——会不会和友人提起自己这个劫数。
那人依旧没有看他:“你就是他的劫数?他确实提起过你。”
江悯眼睛亮了一瞬,那人却叹气:“他也没怎么看重这件事,说你不过是他的命,来之便迎之。”
段陈原话甚至更淡泊,当时他和李季对坐喝茶,李季问起,他就直接答:“没什么看法,能过就过呗。”
“我只是想和你说,在他看来,你什么都不是。如果你不是他的劫,他可能会更在乎你。”
所有和段陈有关的人好像都没有得到善终,江悯也不例外。但段陈说的话从无谬误,所以他确实顺风顺水地过了一辈子,没有外族入侵之苦,没有内政争权之忧,活到了挺大的岁数才去世,人人都艳羡他,只有史书里留下一句简短却耐人寻味的话:帝终生不乐。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