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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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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客居是京城有名的酒楼,惯常有南北罕见的精致菜式,是有头有脸的角色最爱来的地方。平日里谁宴请宾客能在这定下几桌子,那不光有脸面更是显得有人脉,日后都会被同僚亲眷高看一眼,称赞这人有本事靠得住。
辰时饕客居开门,一般都是先做些洒扫工作等着客人纷至杳来。结果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门刚一打开就进来一个看起来彬彬有礼的中年人。他看上去三四十岁,眼角已经有了细纹。掌柜的一抬眼,瞥清他的穿着就不屑一顾地哼笑一声。同以往那些踏进饕客居大门的非富即贵的人不同,这位实在普通,一身素白的长袍上面连暗纹也没有,身上也没坠着名贵首饰,不像个在这吃得起饭的人。
“打听一下,在您这招待个客人,需要多少钱?”中年人客气地问坐在柜台后面的掌柜,说话时还带着三分笑模样,真是一副好脾气。
柜台掌柜眼皮一掀:“穷鬼!咱这摆一桌少说要一百两银子,你租不起的!可瞧瞧你全身上下,怕是穿着打扮加起来也没十两银子!”
中年人苦笑着摇摇头:“值钱的东西我可能确实没有,不知道这个在您这走不走得通。”他从右手食指上摘下枚戒指,轻轻搁到了柜台上。
一枚银镶玉刻了三道水波纹的戒指。
中年人眯起眼和善地笑:“您瞧瞧,这个够吗?”
掌柜不耐烦地抬眼,刚想让他滚开别再耽误自己时间,瞧清楚之后猛然腿一软,若不是撑着柜台,只怕要整个人摔到地上去。他嘴唇哆嗦着,顾不着站稳,求饶的句子先磕磕绊绊地从嘴里漏出来:“您,您老人家来怎么不说一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
“倒也不用说这些话,我今天只是想来请人吃个饭,就想要个座位。”中年人轻飘飘地截断了他的话,“我今天不杀人。”
“有有有,您老人家来了就算没有也得给您腾一张出来……您想要哪个位置的?小的这就给您安排。”
“清净点的,别让人听见看见我们就行 ”中年人敲敲柜台,“我不想被别人打扰。价格倒也不是问题?”
掌柜的挤出一个僵硬无比的笑来:“谈钱就太俗气了,您先坐,我给您安排去。来福呢?腿脚麻利点快过来给客人上茶!”
“掌柜的,你怕什么啊,这不就是普通的穷鬼?”跑堂的皱眉斜眼去看这个坐在一旁喝茶的中年人,也没怎么压低声音,“还真让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他了?这银子可不少啊。”
掌柜的猛地兜头给了他一巴掌,压低了声音骂:“你没长眼睛!看不出他是什么人物来!小心让他听见,连你这条命都要没有了!”
“那他还能是谁啊,咱皇亲国戚,皇上身边的公公都见过,总不能比这些人还可怕了吧。”
“他是能要你命的人。”掌柜的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你没看见他的那枚戒指,上面刻着三道!水波纹!”
跑堂的五官扭曲的如同被人凭空塞了一嘴黄连,小心翼翼地向那边飞快瞥了一眼,悄声问:“……那位?”
掌柜的不耐烦地点点头,又给了他一巴掌:“你就幸亏着他今天不杀人吧!不然想想你脑袋现在在哪!”
水波纹,意思是海水江河湖,有水亦有潮。
刃上雪江潮,这些年江湖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现在坐在那里喝茶,没有佩剑。
不知道他在等谁。闲下来的小二押注赌他在等哪位江湖豪杰,是三把斧杨青天还是头点地赵昭。结果到了日上三竿,皇亲国戚高门显贵来来去去,门口来了一个穿着青绿色长袍,背着个竹筐,像是卖药郎一样的青年。他抬脚,正要跨进门。
“哎,公子您找哪位?”店小二正要上去拦,怕他来错地方,江潮叫住他:“带他上来吧,这就是我等的人。”
青年人脸上带着三分笑,被小二引上楼,一边夸着饕客居的气派,一边大大咧咧地坐到江潮对面。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去温热的茶水把五脏六腑熨帖了才笑嘻嘻地叫江潮:“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前辈,好久不见。”
他语气竟是那么熟稔,似乎和江潮已经认识了不少年。
“你今天来得未免有些太晚。这可不是想从我这打听消息该有的态度。”江潮屈指敲敲桌子,说着责备的话,但好像拿他也没有办法。
青年人还是讨饶卖乖的笑:“不会,前辈你肯定会和我说。开了头的话,怎么能不说完呢?”
那些在心里憋久了的话一旦找到宣泄口就会同洪水决堤一般倾泻出来。你一旦开始和人讲,就会控制不住地说下去,直到把心里那些话,那些痛苦,那些煎熬全倒干净才能放松下来,才不会再时时刻刻地审问自己。
江潮叹气:“你知道那些事本来就够了,怎么还要继续问。太贪心不好,难道就没有人告诉过你?”
“我天性好奇,前辈你和我讲话又只说了一半,这可不就是逼着我继续问下去吗?前辈你若是上次就和我直接说完,我今天也不会来了。”青年振振有辞,倒显得像是江潮的错更多一点,“所以,李前辈李剑仙的事,我可以继续听了吗?”
“剑仙……”江潮看着手里的杯子,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已经十多年没听到这个叫法了。你们还是这么叫他啊。剑仙,剑神,说他怎样威风……我倒觉得他就是个剑痴,眼里心里只有他那柄剑,其他什么人啊事啊,他都看不到眼里去。”江潮自嘲地笑,“不过可能就是因为他这么痴,才能成神仙吧。我实在是凡人,满心的七情六欲,又偏偏走火入魔,所以就成了恶鬼。”
刃上雪江潮,最被人诟病的就是太喜怒无常。他曾经因为别人骑马挡了他的路就砍了那人两条腿;也因为有人欺男霸女杀了那人全家;有人要花千两银子雇他取仇家性命他都不屑一顾;有人给他两枚铜钱他亦能为之不远千里地奔波。
他做事好像全凭兴趣心情,完全不把世俗常规放在眼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人明白他想做什么,哪怕他刚刚在与你和颜悦色地谈话,也难保下一秒不会拔剑滥开杀戒。
现在也是这样。他正和客人对坐谈话,谈及李季,忽然拾过旁边放着的一根筷子,冷不防地朝对方喉间刺去。
他只是虚虚的一个刺出动作,没有真的刺下去。他手里不过拿的是根粗短筷子,并不是一柄饱饮人血的剑,可是犀利的剑风还是吓得青年慌张向后倒去,手足无措间打翻了茶杯,半杯的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你慌什么。”江潮问他。他把筷子放回去——还不忘整齐地摆,“我刚才姿势不对,杀不了人的。”
对方苦笑,擦干净身上的茶水:“今时不同往日,前辈。你当年打基础,姿势不对确实杀不了人,可你如今剑道独尊,就算手里什么都没有,都能隔空取我性命。”
江潮充耳不闻,没有回答,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他当年总是这么说我,说我手不稳,心不静,姿势不对,握不好剑……好像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他自然是在说李季。就像这个青年人说的那样,有些事情一旦开头,除非情感枯竭,否则单凭人力万万拦不住。他要说,你听着便是。等他自己说累了,说厌了,说到无悲无喜了,再接话就好。所以青年人没有理他,低头舀起一勺豆腐花送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