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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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过了年，是民国三十一年了，听说屏西县那边的男丁也是东躲西藏的，阿爸说，今年就不是新客了，麻靛村的亲戚就不走了，等过些时间再说。初五刚过，阿妈就叫大牯佬去红石镇打听消息，顺便将分得的“人头盐”买回来，她想知道今年的补充兵都到哪里了。晚上，大牯佬回家，说没听到补充兵消息，只在渡船中听说，刚过了年，就在温州抓住了一个姓刘的□□。此后，每隔二十日，阿妈都要叫大牯佬去一趟红石镇。
二月十九了，漫山碧绿，兰草幽香，山间的鸟儿叫得特别欢，挷歌想去山那边拜观世音菩萨，大牯佬只得随行。一路行去，挷歌抢行在前，健步如飞，默默无言，偶尔有野鸡串过，挷歌才会叫一声“啊！”大牯佬提着香纸烛随着，回一声：“是雉鸡，有什么好怕的！”挷歌说道：“我怕鸡么？鸡有什么可怕的，但我怕人呢！”行过一个时辰，只见对面的山色秀丽，云雾缭绕之中，层峦叠嶂，七个山尖如莲花瓣般林立，最前一个花瓣之下见一处飞檐泥屋，煞有一番气势。挷歌问道：“这庙建起来多少年了？”“我也不知道，据说千多年了！”大牯佬回道。走进庙堂，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了，泥制的佛像在缭绕的香烟之中若隐若现，鞭炮声此起彼伏。挷歌烧完香烛，又取了毛竹做的签诗筒，在佛前跪下，她努力地摇动签诗筒，眼看竹签即将掉落，而随着一阵迅猛的擂鼓声，竹签又落回筒中了，如此反复几次后，挷歌闭着眼睛，念了一名句：“救苦救难观世音，有灵有应签诗落！”方念罢，签诗落下了，挷歌一看是“第九十九签，下下。”她心里“格噔”一下，急忙将签号报给一旁的解签师傅，师傅推下眼镜，凝视了挷歌一眼，又推上眼镜，捻了一下胡须，说道：“看你年纪小小，不该有此签呀！但下下签不一定是坏事，知道塞翁失马不？说，有个人的马跑了，不一定是坏事，马还可能带着更多的马回来，你再为家人求一签吧！解签费法币五元钱。”挷歌付过钱后，又拿了签诗筒，在香炉之上旋绕了一圈，然后跪在佛前，还没等挷歌摇动，一竹签自行落下，一看是“第一百签，下下。”她又将签号报给解签师傅，师傅迟疑了片刻，问道：“你为家人求的？家人很老了吗？”挷歌回道：“为年轻人求的。”师傅的脸阴沉了下来，轻轻地说道：“不该啊！我给你五十元钱吧！回去叫家人吃好喝好噢！”挷歌拿着师傅给的五十元钱，又从大牯佬的口袋里掏出了五十元，然后到账房捐了一百元，问捐缘弟子姓名时，挷歌轻声说了“金溥存”三字。
转眼又是三月初十了，雨一直在下着，农忙时节，晚饭后，大家默默地坐着，挂在墙上的蓑衣一直在“滴滴答答”淌着水，洋油灯的纱布芯子已到底了，灯光昏暗着，夜色似乎与没点灯一般。随着一阵黄狗的叫声，一束手电筒的光线在家里炸开，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洪水冲进家里，随着光线，“保长太公”带着乡丁来到了家里。阿爸用针挑亮了洋油灯，用僵硬的笑脸陪着，敬上了烟丝。来人坐稳后，“保长太公”抽了几口烟，仿佛用了比平常多出几倍温和的语调，与阿爸在拉家常，“去年的收成怎么样？够吃吗？减租之后，今年家里还租好几丘田？凹里那丘冷水田还种吗？”阿爸依旧用僵硬的笑脸陪着，应承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挷歌在一旁不断地冲茶，时间长了，她感觉心里在发麻而又无奈。半个时辰之后，“保长太公”终于站了起来，说道：“你家四牯佬英勇啊！本月初在金华参加了打鬼子的战斗！”“去打战了？”阿爸站了起来问道，原有的笑脸似乎在此时顷刻落下，“保长太公”说：“师管区已来了公函，说他随保安团上去的，就没回来了，英勇啊！乡里已报了抚恤！”阿爸听着，凳子没坐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大牯佬扶了阿爸起来，“保长太公”又说：“根据二十九年政府颁布的《修正优待抗日军人家属的条例》，乡公所先支出十五块银元。”挷歌没听清楚“保长太公”的说话，一人径直跑到门外的黑夜之中，她感觉只有在无人的黑夜之中才能放声大哭，然而她错了，此时她在黑夜里，已完全没有任何力量在哭泣，她只有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保长太公”走后，阿妈没睡，挷歌也没睡，一直陪着在抽泣，阿妈则不时地说上一句：“叫你不要发利市啊！应验了！你才二十一呀！来抽债的吧！上世欠你多少啊？”说完，她又倒在了床上。
“保长太公”后来穿着长衫又到过家里，挷歌叫住了他，下厨去烧面条鸡蛋。看着锅里的面条，她想到了曾经那捆麻绳，似乎今天还头皮发麻，娘的唠叨又在眼前。她迅速剪下自己的一撮头发，放在汤水中浸了一会儿，之后将头发扔掉。看着“保长太公”“呼噜呼噜”地在吃面，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端午了，大牯佬在前后门挂了大把的艾草、菖蒲，又洒了一大碗的雄黄水。挷歌和阿妈包的一铁锅粽子，正在冒着热气，家中飘荡着幽幽的香味。天黑后，一阵狂风吹来，祭祀未烧完的黄纸放在桌子上，竟然自己飞到了大门外，阿妈看着摇晃的蜡烛，对挷歌说：“端午了，阴人也来了，可怜啊！我的四牯佬，功德场还没做呢！太可怜了，现在可能四牯佬回家了，挷歌，你去门外烧点纸给他吧！”挷歌拿了七支蜡烛、洋火和一叠黄纸，走到了门外的三叉路口，风吹来嗖凉，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蹲下身子，刚点着一支蜡烛，又被吹灭，她壮起胆子，颤抖着声音说道：“四哥，你要是回来了，就来拿去，这是烧给你的！”没风时，她又划了一支洋火，微光中，她忽然抬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你是四哥吗？你怎么来的这样快！不用到扬州，也能看见你吗？你别急，我就烧纸！”她颤抖地说着，又点着了手中的一大叠黄纸。这时，野地里变得火光通明了，她更看清了这张脸，只是这张脸少一只黑眼珠，原先的位置变成一个陷入的坑。“你是金溥存的魂魄吗？赶快取走，有山归山，有洞归洞，无山无洞，先归泰山逍遥之路，往后我再为你做坟立厝啊！”挷歌大声地说道。“龟儿子，格老子跟你拼了！”对方发出了声音，挷歌又大声地问道：“你是四哥吗？”对方又回了一句：“龟儿子，格老子跟你拼了！”挷歌上前牵了他的手，是热的，她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叫一声：“阿妈：四哥活着回来了！”听到挷歌连续的叫喊声，大家迎了出来，将四牯佬牵了回去。挷歌将他后背的包取下，又端来热水，为四牯佬洗了脸。阿爸挑亮了洋油灯，阿妈用手抚摸着四牯佬的脸，说道：“回来就好！”四牯佬又说道：“龟儿子，格老子跟你拼了！”阿妈擦拭了几下眼睛，说：“没事，你傻了也是四牯佬，只能说一句话，阿妈也能听懂。”
第二天早晨，挷歌端着剥开的粽子，推开了四牯佬的房间门，见他早已坐在了床沿，消瘦的脸庞只剩下骨头，一只眼窝深陷，形成了一个深坑，另一只眼皮之下，尚有一只黑色的眼珠在转动着。挷歌的泪水簌簌而下，赶忙将粽子放在桌子，以免得粽子躲不过泪水的浸湿。她伸手抚摸了他的脸，他没有回避，如木桩似地呆着，唯一的眼睛转动了一下，然后流下一滴泪水。“四哥，吃粽子吧！”挷歌用手掩饰了泪眼，轻声说道。
挷歌打开四牯佬的背包，里面有一套全新的军装，另有一件进口塔夫绸面料长裙，长裙之中夹着一张黄纸，正是挷歌写的“有灵有应墓门开、冇灵冇应嫁马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