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帆船》冉小也

2、02

　　“你…这几年怎么样？”
　　贺白宇问我。
　　这已凝滞的沉默终于重回为流动的时间，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又貌似不经意的揉搓了一下胸口，仿佛刚才的举动不过是因为我突然的胸闷。
　　“不舒服吗？”他皱着眉，关切地问。
　　这关切使我一愣，但我旋即就摆摆手。
　　“没什么，不碍事的。”我避免与他交流视线，却又不肯再看窗外，于是只好盯着面前座椅背上那则无聊的卖房广告，一边聊起自己，“在…那年之后，我就去B城上大学了，毕业后，在当地找了份本专业的工作，也算是有份能养活自己的正经事做了。”
　　“阿…良，不要这样说。”
　　似乎听出我这语气中有些自嘲的意味，他试探着唤出以往对我的昵称，这语气有种哀求。
　　随后，他又觉得仿佛自己不该说这句话似的，又微微低下头去。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没关系的。”
　　他稍稍抬头朝我看了看。
　　“都一样。”
　　他又像遭了电触一样，脸色瞬时变得惨然，那眸子原本已无的光芒愈加朝着黑暗落去。
　　“你还是在介意的。”
　　贺白宇似乎放弃了全身力气，说完后，便整个身形陷下去。
　　“贺白宇，到了现在，介意与不介意又有什么区别呢？事情都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小时候的事情，就让它只留在小时候吧。”
　　这时候连我自己都有种奇异的感觉，就仿佛我真的已不再耿耿于怀了似的。
　　他仔细看了我好一会儿，似乎在确认我的话的可信程度。
　　“对不起，是我自以为是了。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凝滞的时间浓成无处不在的、化不开的沉默。我向四周看去，那坐在过道另一边的老太太似乎在看窗外，似乎又在透过窗户的倒影看我，还有那抱着妈妈手机玩的小男孩，眼神也不全落在屏幕上，那偶然的抬头，那佯装偶然的几瞥，莫非也在看我吗？
　　我只感觉全身有一阵莫名地发颤，这颤抖连着我内心的恐惧，使我全身所有毛孔都散开，肆意地接收着来自周围人的目光，每个人的眼神都在细细探究，仿佛都在询问那个下午的问题：
　　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好了！…不要在这里说这个了…”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如此大的反应，脸上带着一丝难读的惊慌失措，他刚想说什么，我便在他开口前先说了。
　　“没事的，没事的。”
　　我如此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这么久没见我，你应该有一些想问的吧？”
　　我努力装出一副平淡的模样，然而他的眼神过于直白，连我都读出他已看出我在说谎了，但他还是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了。
　　“能留多久？”
　　“三天，公司那边只批了我三天假。”
　　“看客户？不对，既然是假期，那应该是别的原因。”
　　看他那点头又摇头的细细揣摩样，我心里泛起一阵窃喜，先前的每一句话都那么短，都那么客气，就仿佛我们真的不过只是攀谈了十分钟的陌生人一样，而现在，他的神态已经像是一个朋友了。
　　虽然只是这么一句话，但我有点陶醉了。
　　“不过，山人自有妙计。”
　　他笑笑，又问：
　　“是什么妙计？”
　　“不告诉你。”
　　他于是笑容越盛，我看着他，不由得也笑起来了。
　　“你笑什么？”
　　“不告诉你。”
　　“你拿我的话来堵我？”
　　我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然而我嘴角却只是往上扬，他全然不怕我这模样，那嘴上的笑容虽然渐渐收回去了，然而眼睛里却是莹莹的，就好像波光流转的水珠。
　　刚才淤塞的空气仿佛又疏通了，流动起来，我们之间那层微妙的尴尬似乎就要于此刻打破了。我终于得以从一种压抑中解放出来了。
　　“你呢？”
　　“什么？”
　　他看着我，愣了一会儿，像是没拿准我的意思。
　　“我说，你最近这几年怎么样？”
　　“我吗？挺普通的，去B城读完大学后，就考上我们高中的老师了，教语文的。”
　　这下换我愣住了。
　　“你先前也在B城？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找我？
　　“阿良。”
　　他似乎又回到先前那个情绪里去了。
　　“别问这个。”
　　那你又为什么偏偏要说出来惹我乱想？
　　我在心里如此苦涩地想。
　　他原来之前也和我同一座城市，那我先前曾在不经意间看见的那些影子是他吗？曾经，我暗自摇头的错认，如今莫非渐渐有了一个坚固的实体？
　　“语文…嗯”我勉强扯出一抹笑来，“高中时你就很爱写点东西呢，我还记得班上的人都说你是才子，隔壁班不是常有女生总趁晚自习放学过后，往你书桌里放一支花，再别一张写着你作的诗的纸片吗？”
　　白宇笑了笑。
　　“当时，你还帮她们给我送花呢，你真是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气。”
　　“气？气又不说，我看你每次收花都样子美的很呢，简直说是春风得意都不显夸张了。”
　　我还记得眼前这人，那副讨打的、略带点挑衅的神情。
　　“我就想，你不是很喜欢女生送你花吗？好啊，我就偏偏给那些女生指你书桌的方向，让你一次收个够，有时候——”
　　我闭了嘴。这不是一件能说，至少不是这么在公交车这样的场所上说的话。
　　“有时候怎样？”
　　他盈盈的笑眼中藏着一种逼迫的力量，就像一头非要抓住面前羚羊的狮子。
　　“你听错了。”
　　我只想搪塞过去。
　　“我听的可真了。有时候怎么样？”
　　那种曾经熟悉的感觉又回来，有些怀念，但也有一丝讨厌。我最难应付的就是他现在这样，每次都像一个手拿匕首，却笑容满面，举止礼貌的杀手。
　　“有时候，我也会往你的书桌里放几支玫瑰，就伪装的好像是那群女生写的一样。怎么样，你满意了吧？”
　　他得了这出乎他预期的答案后，先是愣了一会儿，后又低下头去笑了起来，接着便是整个身子都微微颤动起来，如果不是正在公交车上，我真怀疑他是不是会笑死过去。
　　“你这样属于没礼貌。”
　　我露出嗔怪的神情。
　　“不好意思，实在是…哈哈哈，我当时还疑惑呢，没想到…哈哈哈。”
　　“这有这么好笑吗？”
　　“因为你想写的和你原来是字不同，于是就把你的字这里扭曲一下，那里变一下，为了更贴近女生的笔迹，你还总爱加几个搞怪的表情，最后出来的那字，我一个也看不懂，我还以为是谁复原了楔形文字来捉弄我呢？”
　　我惊愕了。
　　“我都不记得了。不对，你知道是我？”
　　“为什么不知道呢？”
　　“可是我已经竭力隐藏了啊！”
　　“有什么关系吗？”
　　他忽然恢复了平静的姿态。
　　“你藏与不藏，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死寂的，白一样的眼眸。
　　我明白他未说出来的话：
　　他总能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