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帆船》冉小也

1、01

　　一切如故。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一切如故。
　　公交车来了——是216路，它的模样也全然没变，还是蓝白色的外观，我甚至能从那陈旧的漆色一瞥这七年的时光。上了公交车，司机也还是那个司机，我不确定这司机是否认出了我，但他确实显出一副努力辨认的模样，投入两元钱，连这动作也同以前一样。
　　我找到熟悉的座位，原来的乘客在下一站便已下去。这是一个靠窗的位置，靠窗的位置是一个绝佳的、适合发呆的地方。
　　看吧，没什么大不了，回来这件事，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任何一件在当时足够不得了的事情，放在时间的尺度上依旧会被熨平，如同不知何时而下的细雨，虽然当时有所感受，但不久就忘记了。
　　可这微颤的双腿和内心的某种声音却不断地在提醒我：一切都还未结束。我仍在害怕。
　　从车窗照进来的阳光很好，树叶摇晃，行人张望，金灿灿的丝缕如蜘蛛刚结成的网，一层层裹着这座城市，而这座城市又裹住我。这阳光使我想起，在来时的高铁上，后方的人将遮住阳光的窗帘拉起时，那惊醒我的有关太阳的幻象：
　　一个看不清形象的轮廓，一段模糊不清的话，一个深入骨髓的声音——
　　“我想为你吃醋……”
　　轰——
　　洪水决口，我的记忆纷纷涌现，渺远又近在咫尺，如涟漪，如碎片，如破衣服上随意针织的补丁。
　　“沈良？”
　　这声音带着颤抖，带着惊讶，带着喜悦。
　　我顺着声音看去，忽然一切都僵住了，时间慢得就好像十九世纪的蒸汽机发动时生锈齿轮之间的摩擦声，而那纷杂又混乱的思绪于此刻定型，定型于面前这个陌生男人。
　　那双眉眼，那鼻尖，那嘴唇，似乎每一寸空间都在向我说着陌生感，然而却又将我拉入往昔的岁月中，我仔细辨认他，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熟悉的样子。
　　是他！
　　我心中陡然一惊，又不禁在心中自嘲：千避万避，终究难逃。
　　于是我又仔细看起他来。
　　额头在发根处已凿开了三道浅浅的，却又非常明显的沟壑——那理应出现于三十年后的皱纹，还有若隐若现的几缕白发藏匿在那一头黑发之下，迷离，宛如时光，可纵使这一切也掩不住他死寂的眸子，那是已冷掉的灰，已死掉的火，已凋落花叶而无春天的枯木，我努力从中寻找可复燃的迹象，无迹可寻。
　　我一边看他，一边又与我脑海中还可回想的形象对比起来。
　　一个白色短袖薄衫的十六岁男孩，刚烫过的头发，自信张扬的笑，身上同阳光一同挥发的气味，书后面冲我搞怪而眨的眼，那恶作剧得逞后的小得意，那夜晚操场背人处的吻…
　　我逐渐陷入回忆中，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是那么尴尬的站在那里，等着我开口。
　　“…不认识了吗…”
　　他语气带着淡淡的失落，又或许是因为没有期望过。
　　我这才从回忆中醒来，那一瞬，记忆中鲜活的脸不经意合嵌入他此时此刻的脸，每一处细节都一致，是我曾摩挲过千百次的脸庞。
　　是他。我终于确认了。
　　是他。我终于死心了。
　　“白宇…”
　　曾经多久次辗转反侧，我都想说出这个名字，这两个字的音调徘徊于我齿间多年，却久久不敢说出，而今天，九年，原来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呼唤。
　　“好久不见。”
　　我又接着说。
　　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可以坐吗？”
　　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我身旁的那个位置。
　　“当然！”
　　我大概是有些惊慌失措了，这心跳如同高中那个下午一样快速跳动着，手不由自主地整理了一下衣袖——这里有点褶皱。
　　看见他向我看来，我连忙转过头看窗外——这窗外似乎也没什么可看。
　　开公交的人依旧在开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