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姝淼》姝淼

4、王子的游戏

　　刚下车，我的手搭在特斯拉脏兮兮的把手上。乐奇从副驾下车，已经绕到了我的面前。他打量着我，一句话仿佛压不住地跳了出来，“你在打拳击的时候是不是用重量就压倒了对手？” 我猛地扭头，“嗯？你说什么？” 眼睛睁得很大，无法动弹地看着他形状优美的嘴唇。他皱了皱眉，没有犹豫地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你的体重应该可以压倒对手了吧。”他看我回不过神，悻悻说道，“是不是直男发言？哈哈。” 我在这一瞬间，感觉到有一把尖锐的刀刺向了心脏，握着刀把手的那个凶手抽出又插进去。

　　我吸了一口气，摸着侧脸的头发，往下又拉了拉，慢慢挪到乐奇的身边。“我拳击的技巧还是可以的。” 他仿佛从那一刻的尴尬里解放了出来，往前大步走起来。我小跑步地跟上，“我去年因为工作压力，吃了很多的甜食疏解，还去看了心理咨询师，所以才发胖的。” 他走得更快了，“人应该要自律。” 通常如果和女性朋友这样讲，她们或者会安慰我或者会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没什么男性朋友，所以他的反应可能是男生听到后的正常反应吧，毕竟男生们好像都崇拜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我一下子沉默了，想起那些下班后一个人瘫倒在沙发上，一边哭泣一边点满了一桌子的食物。奶油入口的时候甜腻柔软，炸鸡的表皮油润脆香，毛血旺的辣油搭配热乎乎的白米饭可以吃完一大盆。一口一口，胃部填满了之后还是空虚，继续再多一口，胃开始轻微疼痛。我躺在沙发上抱着肚皮，想象自己是一条大蟒蛇。多年前看故事会曾读到过蛇吞了一头大象躲在山洞里，山洞里黑乎乎地它一定很孤独。在这个时刻，我好像进入了那个山洞。

　　乐奇问我想吃什么，街道两旁是韩剧里会出现的美食店。辣鸡爪、烤肉、章鱼，我太胖了，不敢说，不敢吃。“我不知道。” 他转头，左右看看，“哈哈，怎么突然话那么少了？” 我大他八岁，被一个弟弟调侃挺丢脸的，“没有，你看那家店怎么样？” 没有食客的一家店，很冷清，我想藏起来。

　　他坐在我的对面。我举着菜单，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目光掠过了我双眼皮上的疤痕，疲惫蜡黄的脸庞，起皮的惨淡的嘴唇，甚至好像透过了精挑细选的白色毛衣裙扫视着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赘肉。菜单很重，“我晚饭吃得少，牛骨头汤就好了。” 他又加了一道米肠。我很快地用微信点击了付款，万一他不想请我吃饭呢？因为没有客人，店主很快上完了菜。

　　我用铁勺子搅着碗里的牛骨头。“想吃就举着啃吧。”在乐奇的想象中，我应该是狼吞虎咽不知节制的吃相。其实是这样的，我从小吃饭就很快，喜欢把菜盖在饭上，拌着汤，一勺勺飞快挖进嘴里。可是看着他，我不知道怎么就吃不下去了，“不是的，我平时吃东西很慢。我只是喜欢吃甜食而已，我吃东西很慢的。” 他突然说，“我在意大利的时候曾经做过平面模特，被邀请去拍摄过一家中国公司的意大利宣传片，这个世界还是看脸的。”

　　食物在碗里旋转了起来，整个世界像个透不过气的泥潭。我想了想，“其实我以前在英国的时候很漂亮的，曾经有画家把我记录在了油画里，也被学校邀请去拍摄过宣传片。” 他笑了笑，“哦，是吗？” 我的声音变大了，“对啊。在桥上碰到了那个画家，我当时穿着黑色的毛衣裙，他觉得我很漂亮，所以让我做他的模特画了下来。我们学校的老师觉得我很漂亮，所以才让我代表亚洲学生拍摄了宣传片。”他好像被勾起了兴趣，“哦？那宣传片给我看看呢？”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哪里还有视频，“很久之前了，我回去找找。”

　　我一直都不好看。那个画家画完后，想请我喝咖啡。我一路小跑去星巴克给他买了一大杯，英国叔叔举着那杯咖啡不可置信地说，“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我到现在还不懂，他到底是为什么觉得要谢谢我。乐奇应该是不一样的，他肯定会很多女孩子喜欢着，也被很多人夸奖帅气。他的样子好像是一只毛色靓丽的黑色猫咪，骄傲地挑剔地理所当然地等着其他人的爱慕。城堡里的王子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吧。

　　听完我心虚地自吹自擂，乐奇的脸色好像缓和了一些。“老板，我们买单。” 他站起身，举着手机问老板。我喝了口水，“我已经付了。” 还好我付钱了。

　　吃好饭就要结束了吧，我不敢开口，黏在乐奇的身边。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带着我一路走到商场。一座毫无审美的大型工业化垃圾横在眼前，广场上是巨大的音乐喷泉，水汽扑面而来。“我喜欢大海，梦想在海边有一个房子，养一只狗一只猫，不知道会不会有心爱的人。” 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又好像透过我在看不存在的人。我低下头，跳上花坛，背对乐奇看向一大片的闪烁着蓝色的小风车。“老板肯定是个土豪，怎么会设计地那么丑？” 他终于回应了我，“哈哈，你小心点。” 我吸了一口气。

　　商场里的艺术装置有趣地混搭着，楼层旁边装饰着流行，正中央垂着星球。我感觉今天晚上可能不论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曾经看过一个视频，你知道我们的星球其实躲过了大浩劫，地球本来会被一颗毁灭的星球所吸引，但是后来在月亮的引力下逃脱了。” 他摸了摸下巴，有点孩子气问道，“为什么月球的引力能帮助地球逃脱？什么是被毁灭的星球所吸引？” 谁知道是为什么？我只是看了个公众号视频想搭话乱说的，“应该大概就是你想象一下，两个星球引力相吸的时候，另一颗星球参与后第三股力量就平衡了。最后地球就稳住了。”

　　乐奇兴味地说，“我有时候会冥想，想象自己在无垠的宇宙里。” 他圆乎乎的猫咪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这个晚上我们第一次对视，时间静止了三秒钟。如果是电影，男女主角可能会拥吻。我从来没出现在任何一部浪漫电影中，观众的任务是傻乎乎地看着剧情发展，然后被动地哭或者笑。所以我不知道这个三秒钟时间，应该拿来做什么。在这个话题过后，乐奇靠我更近了，我飘在半空的灵魂麻木冷漠地看着丑胖的老女人，尽量不要太矫揉做作。

　　夜深了，再拖下去也没办法在这个丑伤心的商场里挖掘更多浪漫的地方了。我吸了口气，“我们是不是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 乐奇跟我到了停车场，神情有点挣扎，“我离这里很近。” 三十多岁的老女人冷静地调侃道，“那我把你扔在这里？上车吧。” 他一下子闭嘴了，乖乖地坐上了副驾驶。

　　“你谈过几个女朋友啊？” 他玩着手机，“在意大利谈过三个，我觉得每次恋爱都能获得成长。你呢？”

　　感觉他好像挺慕强的。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谈过很少，没有什么恋爱经验。” 其实是从来没有过，但是这样讲得好像自己完全不受欢迎。

　　乐奇好像不太喜欢这个话题，“每次都是女生追求我。” 我用余光看了看他，他的表情真的很像是优越感很强的猫咪，可爱又可恶，令人恨得牙痒痒。

　　转向高速公路的时候，他开口道，“你这样开车慢吞吞的很像卡皮巴拉，容易出问题。你看后面的司机在开双闪了。” 我一向是很谨慎的性格，“双闪是什么意思啊？我觉得开车还是安稳比较好。”

　　他笑了，“双闪就是司机觉得你碍事，在骂你呢。如果我碰到有人给我打双闪，我肯定要骂回去。”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我呆呆地说，“我觉得没关系啊，他生气的话，我也没必要非要回应。可能是他比较着急吧。”

　　乐奇好像有点奇怪，“我发现你的情绪真的很稳定啊。” 这又是从何而来的评论，难道是今天晚上他多次羞辱我身材，我却没有生气吗？还是看我开车慢吞吞不和人争执？

　　他看我没有回应，“我觉得情绪稳定真的很重要。” 他是在表达对我的喜欢吗？我有点慌乱了，“是啊，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大吧，比年轻的女孩子更不容易生气。”

　　他听出来我语气里的自我推销，不再讲话。得说点什么，我想了想在他的这个年纪我曾经喜欢过的话题，“你看动漫吗？”

　　“看啊，以前看得多，现在不怎么看了。”

　　短短的三十分钟路程结束了，乐奇的表情有点奇怪，他举起车座上白色毛绒小狗藏进了自己的西装，“我把这只小狗带回去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呆愣地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给我的礼物，不能给你啊。”

　　乐奇尴尬地放下了毛绒小狗，悻悻地下了车。我一个人留在了车里，我们没有牵手没有接吻，他也没有邀请我去他的房间。可昨天晚上他明明吻了我，也和我发生了那么亲密的接触。城堡里的王子在今天却露出了苛刻挑剔的面孔，灰姑娘的魔法已经结束了。我翻开车前镜，一张肿胀的脸挤满了镜子，眼神木呆呆的，痛苦太多的时候就没有了感觉，蟒蛇在很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感觉呢？好想抽一根烟啊，如果刚刚当着他的面吸烟，会不会看起来更加有吸引力呢？

　　我躺在床上，看着黑黢黢的房间发呆。隔壁的玉宁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最近和道士小哥哥们相谈甚欢，天天哥哥长哥哥短，是不是这样才会受男生们欢迎？那个声音好像在大声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感，而我大部分时间是静默不表达的。我们真的很不一样。

　　“明天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想见乐奇，一股强大的空虚攫取了我。

　　他没有回复我，在一段长达三个小时的静默里。可能他睡着了吧，我抱着手机。这个晚上做了一个很空洞的梦。

　　第二天的晚上，他说，“我挺想去吃一家烤肉店的，可以去吃夜宵。” 我翻出了白衬衫，搭配好黑色的毛衣短裙，喷上娇兰的百香果味香水，头上别着黑色的蝴蝶结。那天去韩国街应该穿这套的，看起来年轻多了。

　　过了两个小时，乐奇突然说，“刚刚睡着了，今天去展览会走得太累。待会有个同学找我，改天吧。” 我失落地看着手机，“没事啊，如果很累的话那就早点休息吧。我们明天也可以去吃的，你什么想吃跟我说就好了。”

　　又隔了五分钟，“我怎么觉得你有点贱兮兮的？” “哈哈，开玩笑的。”这是什么评价？他不是说我情绪稳定吗？应该是开玩笑的吧。

　　“小狗，我推荐你去看看展览会，有很多好吃的都是免费拿，你肯定会喜欢。”“真的吗？你明天也在展览会吗？” 这是邀请吗？我激动地问。“对啊。我明天也在。”

　　如果要看到乐奇，那我请个假就好了吧。我马上填写了病假条，赶忙发给主任徐老师。徐老师一项不爱管别人请假的问题，只要写自己发烧，她一定会批准的。徐老师很快就回复了我，“姝淼老师注意身体，好好休息。”明天肯定可以看到乐奇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到洪城，但是希望在他走之前能再见一面。看到我精心打扮过的样子，他应该会对我有更多好感吧。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展览会。展览中心极大，我冲到洗手间，再次检查一遍妆容，梳了梳头发。今天看起来还是挺可爱的，至少年轻了几岁吧。“你在哪里呀？我也到了。”

　　乐奇过了很久，发了一张印着小狗纸袋子的照片，“昨天我在展会上拿到的免费纸袋子，早知道就留给你了。”

　　“你今天不是在展会的吗？我去找你啊？” 算了算时间，我们现在应该都在才对呀。“我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刚刚离开回洪城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我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笼罩，偌大的展览中心里孤独地像一缕游魂。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明明已经请了假，开了三个小时才赶到展览中心的会场，怎么可以这样？

　　我不敢把这些失落给他，男生大多不喜欢太沉重的感情，“那我自己逛逛吧。你看我买到了很好吃的巧克力，多亏了你给我推荐这么好的展会，让我能吃到那么多免费的食物。”

　　乐奇发了一段车外的视频，看来他真的走了。我呆呆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好饿，胃里特别饿。他不喜欢我吗？不喜欢的话，干嘛还给我发视频发照片呢？他喜欢我吗？喜欢的话，为什么见一面这么困难？爱情好难，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很确定的是对他无法抑制的好感。

　　玉宁很讨厌女生没有任何框架的行为，她非常讨厌弱者。我不敢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我和他约会了一次，一起逛街，感觉他挺不错的。” 玉宁忙着回复手机信息，“大王，随便和他谈谈就好了。记得千万千万不要给他花钱。”我一下子更心虚了，如果她知道我昨天接送又付钱，她一定会看不起我。“嗯嗯，那肯定的，怎么可能给他花钱呢？我又不是傻子。”

　　我刷了一遍乐奇的朋友圈，有一段他在湖边看夕阳的视频。咖啡色的一套衣服，衬得他特别帅气，我马上点了赞。“你顺利到家了吗？” 他发了一张路边的涂鸦，“我在吃小脏摊，回国最想吃的就是这个。”从来没有男生这么真诚地分享自己的生活，他真的太好了。我仿佛坐在了他的身边，他是不是想要邀请我一起去吃呢？

　　“洪都好玩吗？我还没去过哈哈。” 我准备去洪都找他。“哈哈，洪都有滕王阁，还是可以看看的。” 他发了一段自己在滕王阁的视频，穿着格子大衣，很像是旧时的公子哥。

　　一会又发送了朋友圈的截图，“这是我写的诗。” 没想到他还是个宝藏男生，竟然还会写诗，浪漫的帅气的诗人，走遍山海的冒险家。我感觉自己的神魂已经飞到了洪都，它不在我的身上了。现在我想的只有他，心脏里升起的火焰烧得更热烈了。在这个巨大的世界上，我的心有了归属。想到这儿，我打开了公众号，开始搜索“怎么让男生喜欢自己？” “怎么和男生异性恋？”

　　玉宁突然推开了房门，我一把扣上了手机。“大王，我最近想要回市中心了，感觉你这儿太远。我去市中心找朋友还是不方便的。” 我送了口气，“好的好的，没问题。我家确实太远了，我们一起住了一年。你总是要打车出去，确实委屈你。” 玉宁虽然有时候讲话不注意会伤到我，但是她在家里的时候，我感觉没那么寂寞了。

　　“今天我们去ins酒吧玩吧！” 才说着，玉宁突然就拉着我起来。我从来没去过，好像是现在沪城最出名的地方。我的私教小王曾告诉过我，他是个00后的小卷毛，是个货真价实的海王，从来不缺女孩的爱慕。但是最近谈恋爱了，天天来回六十公里地接送自己的女朋友。

　　我翻了一遍衣柜，好不容易挑出一条露背的宽松绿裙子。打开美颜相机，挑了一个角度拍的照片看起来脸很小，发送给乐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