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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命运的正反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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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孤零零的躺在床上,甚至忘了床边还有酣然入睡的女儿。她想着自己的妈妈,回忆那双临死前再也流不出眼泪的空洞的眼窝,和她一想起来就心酸刺痛的话:“妈把你托付给吴家,你去吴家就把自己当成是佣人,听你吴妈的话,帮她多干活!小云,妈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林家,你爸死了,天塌了,林家绝后了!”。
林云想怪妈妈、想问问她,生女儿就是错吗?女儿就没有希望吗?可妈妈说的也没有错,如果她是男孩,大概妈妈就不会受不了打击死了,自己也不会成了孤儿。林云叹了气,她是输给了自己的命,她是女儿,她生的也是女儿,这就是她的命!林云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流,恨“女儿”这两个字。现在又是因为“女儿”,她再一次的成了孤儿。女儿!仿佛是一个诅咒,一次又一次的摧毁着她的生活。
接下来的日子一团麻,一个人手不足的小医院,连医生什么都要干,何况林云只是个护士,被劳累压迫的连哭得时间都没有。没人带孩子,她每天上班前只能把女儿绑在床上。女儿很喜欢哭,林云看着那个不得不抚养、注定了和她一样苦命的小生命,似乎除了哭,再没有其他的表情。不知道是在哭她自己,还是在哭林云。可林云不想像自己的亲妈那样把命都输给老天爷,她要活下去!
林云没人管一直绑在床上的女儿因为哭眼泪流进耳朵里得了中耳炎,中耳炎又继发了严重的气管炎、肺炎,病情才刚稳定下来,医院的大姐就来给林云说媒。
大姐劝说:“你一个人带孩子太不容易了!孩子病了也没人帮你,再找一个吧!”。
林云累怕了,自己亲生的女儿她都嫌累了,何况是外人?她一口回绝,说:“我不会再找男人!”。
没多久大院里就流传林云的孩子得了中耳炎哑巴了,林云才不敢再嫁。林云不想分辨,干脆就说自己的孩子是哑巴,免得有人再来说媒,她林云不再靠男人活着!
难过的日子再显得漫长,林云的女儿也三岁了。小女孩还是天天被一根带子拴在窗框上等妈妈下班,医院里的孩子都叫她“狗哑巴。林云很少抱女儿,也很少和她说话,也许是累?也许是怪她?林云自己都说不清!她心里总是说,都活着已经不容易了,自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好在申请进修医生的时候能顺利通过!
老天惩罚了想要生儿子继承香火的吴家,小月怀的确实是男孩,可一生下来就死了。小月也因为难产大出血切掉了子宫才保住了一条命。三年里忠义对女儿的思念一天强过一天。他算着她快三岁了,要懂事会记事了。忠义心里越来越害怕,小云让女儿姓林就是不想认他了,也不想让女儿再认他。忠义不敢去看女儿,也没脸再见他们母女。他想小云一定恨自己,可又不确定她一定会恨自己。因为她走的那么干脆,没有留恋!忠义一直在心里问自己,小云是因为爱他才嫁给他,还是因为报吴家的养育之恩才嫁给他?她爱过他吗?问了自己很多遍的忠义又希望小云没爱过自己了,没有爱就没有恨!她心里会好过些!
思念和认祖归宗的强烈让忠义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女儿。远远的他就看见几个孩子围着小云家的窗户在叫。
“狗哑巴!狗哑巴!狗哑巴啃狗绳哪!”
忠义加快脚步,窗户里的小女孩大概是饿了,正用小嘴嘬着脖子上的绳子。孩子们叫的狗哑巴就是他的女儿,他气愤的冲上去拉着一个孩子问:“谁是狗哑巴?你说谁呢?”。
孩子甩开忠义的手说:“她没名!不会说话!就叫狗哑巴!”
另一个男孩透过窗户的栏杆扯小女孩脖子上的带子,小女孩被扯痛了,张开嘴就咬了他一口,男孩大声的哭起来。
“狗哑巴咬人!”
忠义高兴不任人欺负的小女孩是他的孩子,比他爹强!虽然自己的的女儿没吃亏,可忠义还是吼已经大哭的男孩说:“你们再敢来欺负她,我一个个的揍你们的屁股蛋,滚回家去!”。
一群孩子四散而逃。忠义蹲下来看铁栏杆后面被绳子拴着的女儿,眼泪止不住的流。他知道没人照顾的女儿只能拴在窗户上,才够不到火、挨不着电,也能避免磕碰。虽然女儿流着鼻涕,脸也是脏兮兮的,可在忠义眼里,这个小人儿不知道有多可爱漂亮。他心疼的摸女儿因为天冷被冻的粗糙的小脸,那脸都皴了,像是透着一层薄薄的皮。忠义说:“叫爸爸!叫爸爸!”。
小女孩看着忠义也不怕,嘴里跟他学着说:“叫爸爸!叫爸爸!”
忠义眼泪像是塌了水闸的水库一样,虽然多了一个字,可女儿还愿意叫他,他不停的搓那皴了的小脸,想让它暖和点,光滑点,愧疚的说:“爸不配!爸不配!”。
他擦干了眼泪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从来不和窗户外故意逗她的人说话,可这个男人问她,她还是想了想说:“狗哑巴!”。
忠义抓住女儿的手不停发抖,咬得自己嘴唇都快破了。他看着女儿的眼睛告诉她:“你有名字,爸给你起名字了!”。
忠义太用力了,抓的女儿的胳膊都红了,女儿大声哭起来,用力咬了忠义一口。女儿是恨他的,那眼睛里迸发的愤怒和陌生让忠义落荒而逃。
晚上的时候,有大人带着孩子来找林云算账了。林云的女儿正把小手放嘴里嘬着。女人一进门就大声叫:“呦,吃着香呢?林云!你没带你女儿去检查检查脑子啊?说她不是狗谁信啊?你看看把我们咬成什么样了?又哑又傻!”。
女人把自己孩子的手伸到了林云面前,上面有一个浅浅的牙印,她教训的说:“下次要再敢咬人,我可不会对你们客气了,狗就拴紧点!”。
白天被咬过的小男孩蹿到林云女儿面前,用拳头比划着。
“对,揍死你!”
小女孩看到拳头,恶狠狠的瞪小男孩。女人警觉的拉回了自己的孩子,对着林云女儿甩了一巴掌。
“还敢咬人啊?”
女儿的小脸马上红起来,林云从没有过的心疼,惊叫的奔向了女儿,质问女人。
“你凭什么打她?”
小女孩并没有躲进妈妈的怀抱,更没有哭,只扑上去要咬那个女人。女人躲开了,更高的抬起了巴掌吓唬说:“怎么?打你一下还不老实啊?没人教你我就好好教教你!你妈就应该栓着你别松开!有娘生没爹养的!”。
林云突然一字一句的对着女人大声的吼出来。
"滚--滚—请你滚出去!"
女人带着孩子骂骂咧咧的走了。林云抱住她的女儿,眼泪再也忍不住的一颗颗的滴在了女儿被打的红红的脸上。女儿整个身体都蜷进了林云的怀里,她揪着妈妈的衣领喃喃的叫:“妈妈!妈妈!”。
怀里这个小小的身躯,是只有林云才可以保护的生命,是谁都离不开谁的亲人,她们彼此依赖、不可替代!林云更紧的抱住了女儿,才明白自己错了,一直都错了!她看向房顶,望着老天爷,她命苦,不能让她的女儿再命苦!她认过命,可她的女儿不会再认命!
醒悟的林云和女儿相依为命,才给一直没名字的女儿起名冬青,希望她能和冬青树一样,坚强葱郁,即便世间严寒,也能安然度冬。长大了有了名字的冬青也不喜欢出去玩,她怕那些指着她叫狗哑巴的孩子们。多少个月夜里,林云抱着冬青坐在树下,给女儿唱《小燕子》,教她吃梧桐花的花蜜,告诉她梧桐花就是梧桐树变出来的糖果,好吃还不用花钱!
林云对女儿发誓说:“冬青!妈妈一定会让你幸福!天天都能吃上真正的水果糖,每天都是甜的!你要做小燕子,妈妈愿意你飞的高高的、远远的,你的天空永远都是春天!”。
母女两个人互为幸福的唯一,日子简单却温暖,林云不恨也不怪命了。买不起台灯,就在不太明亮的日光灯下,她托人买了小学的课本教女儿算数,扶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叮嘱她多读书好好学习,一定要上大学脱离这个没有文化只认命的小地方,有文化的人都不会信命,命运就在自己手中。
这天林云回到家高兴的告诉女儿,院里批准她进修医生的申请了,冬青也满6岁了,等到秋天就可以上小学了!林云还破天荒的去熟食摊上买了块猪肝,还有一大串葡萄,为她、为她和女儿的未来庆祝。这个夜晚比平时安静,月亮也比往常亮。月光照着屋前高大的梧桐树,一朵朵的梧桐花散落在树下一丛丛的野草里,未来像是随手就能拾起的甜蜜!
林云像是贪了杯的酒鬼一样,幸福的摇摇晃晃了。她捡起一朵梧桐花,把花蒂摘掉,放到女儿嘴边。冬青吮吸着花蜜,觉得妈妈的笑比梧桐花还甜还香,她记住了妈妈比梧桐花还甜的微笑。林云不舍的把冬青紧紧的抱在怀里,说:“冬青!妈妈爱你!一辈子都爱你!”。这个她创造的小生命给了她幸福,给了她新的人生。她爱女儿,爱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这晚过后,连着下了好几天的暴雨,一天夜里突然的电闪雷鸣惊醒了林云,房顶和毡篷之间的老鼠似乎也被惊醒了,发出一阵四处窜动的声音。本来就不太结实的顶棚竟然掉了下来,几只老鼠在屋里拼了命的逃跑,房间里一阵锅倒碗摔的声音。林云紧紧的抱着女儿,大雨都漫进了屋子,像是世界末日一样。天亮的时候雨终于小了,洪水并没有降临这个城市,受灾的是几十里外的一个县城,林云的医院正组织人去灾区救援。晚上回到家,林云带着女儿找到了忠义,院里正在分房子,为了能分到新房她要去灾区,现在只能求忠义帮她照顾女儿一段时间,她保证最多一个星期就回来!
忠义再看到女儿有些激动,赶紧问。
“孩子有名字了吗?”
林云冷言答。
“冬青!”
忠义激动的脸讪讪然又想抱抱女儿,可已经伸出去的手,又缓缓的放下了。他弯下腰对女儿说:“我是爸爸!叫爸爸!”。
冬青不敢叫忠义,求证的看妈妈。林云微微点了头。
“叫爸爸!”
冬青这才对着忠义怯怯的叫了声爸爸。忠义又喜又愧的抱起女儿,眼泪早流了一脸,在她的小脸上亲昵的蹭。
“冬青!吴冬青!”
女儿窝进忠义怀里又叫了两声爸爸。林云狠狠的吸了吸鼻涕,把就要喷涌出的眼泪吸了回去。她纠正说:“她姓林!林冬青!”。
屋外两个有血亲的人在认亲,小月能赶走林云,可赶不走那个流着忠义血的小女孩。她心里一直恨林云,坚定的认为她的儿子一定是被林云咒死的,还差点要了她的命。忠义老婆这个身份是她汪月用命换来的,要不是忠义拦着她她早去找林云拼命了。小月恶狠狠的瞪着屋外的林云,骂“都离婚了还带着狗哑巴来干啥?”
冬青抱住爸爸哭。
“爸!我不叫狗哑巴!”
林云的眼泪也忍不住了,小声抽泣说:“冬青!是妈妈不好!你不是哑巴!”。
忠义更紧的抱住女儿压制自己想要替小云擦眼泪的冲动。他对林云说、对女儿说:“是我不好!是爸爸不好!”
林云不敢再流泪让小月再说什么,她交代忠义明天一大早去接女儿就走了。
第二天天边微亮的时候林云做了两个荷包蛋,放了甜甜的白糖。她叫醒女儿,狠狠的亲她的脸蛋说:“妈妈回来你就能上学了!”。
冬青那天吃的很饱,全是甜的记忆,说:“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我等你!”。
林云不假思索的答应了女儿,说:“我一定尽快回来,最多一个星期。”。
林云并没想到,自己对女儿这最后的承诺再也不会实现,这一别成了她和女儿永远的分别。十天后忠义收到了林云牺牲的消息。医院领导惋惜的说:“本来不该她去的,她这次表现太积极了,给疫区喷撒消毒水的时候碰上危房倒塌——没想到啊!太可惜了!”
忠义回到家,女儿扯他的袖子不停的问:“妈妈要回来了吗?妈妈回来了吗?一个星期到了吗?”。
忠义什么都不敢回答,如果小云不去灾区,如果他没有抛弃小云。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无法赎清的罪恶像是条毒蛇一样纠缠着他,让他害怕的难以呼吸。
小月知道这个消息冷笑了一句:“一命还一命”
冬青不相信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哭着求爸爸说:“我要妈妈,我要上学!”
突然小月冲到冬青面前,恶狠狠的盯住她问。
“这个拖油瓶谁管?”
忠义拉过来女儿,不假思索的说:“她是我的骨血!我养!”。
小月和忠义打起来,她不想背上后娘的恶名。她叫冬青滚。
房里锅铲铁锅、木瓢铝盆的砸了一地。冬青怕的病了,浑身滚烫的说胡话。
“我要上学!我要妈妈!”
这晚忠义和小月争吵着达成了协议,林云的抚恤金全部交给小月,冬青留下帮忙烧火做饭,只养到18岁!只要能留下女儿,忠义什么都答应了。冬青病好的第二天小月就开始教冬青干家务,干活的冬青让她心里畅快多了,想林云咒死了她的儿子,老天爷就把林云的女儿送来还债了,一报还一报!
小月自己也是像冬青这么大就下地干活,她能做的,林云也能做,林云的女儿自然能做,至于上学,她咬死了不能上,一个女孩,上什么学?像她妈一样,浪费钱!
渐渐的过了上学年龄的冬青,学会了扫地、洗碗、择菜、淘米、生火、封煤炉子,一切她能做的事情!一不小心摔碎了碗,月姨也会抬起巴掌骂。
“赔钱货!”
忠义赶紧拉过去女儿护着说:“孩子又不是故意的!你干吗要打她?”。
小月是后娘,可她觉得自己不是蝎子心的后娘,手放下叫:“我打她了吗?我抬个手你就心疼她,你心疼她,你替她干活啊!不然你把她亲妈从坟里刨出来,把我埋进去?我伺候你!怎么不见你心疼我?”。
忠义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确实什么家务都不会,去拿了扫把来扫地,肠子都悔青了,后悔答应把钱都给小月管,买个烟都买不痛快。他扫了几下就扔下扫把叫。
“买烟钱给我!”
冬青捡起扫把,她看出来了,爸爸对她越好,月姨就越讨厌她,她也知道爸爸爱她,每次爸爸有了烟钱都会给她5分钱。她劝和的说:“爸!我扫!是我摔了碗,浪费了钱,我错了!”。
忠义拿到烟钱多给了冬青五分,做贼似的就溜。冬青攥紧钱,爸爸在身边,却是不能靠近的温暖,这个家也是爸爸和月姨的家。她的家在天上,每个晚上只要是晴天,她都找到最亮最大的那颗星,找到妈妈就能梦到她。冬青又趴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听她唱歌讲故事。妈妈微笑的脸那么美,递给她梧桐花总是那么甜。她相信妈妈在天上看着她,保佑她能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