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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对夫妻离婚、结婚、无爱婚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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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夏,一座以农业为主的北方小城,刚刚由县改为市。“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北方的城市大多如此,东西南北、横平竖直而各路贯通,且四方中正。一条贯穿了全市最长、最宽的柏油路才让它有了点城市的味道。一条街上的纺机厂和另一条街上的化工厂便衬托出了这个城市所有的现代气息。
小城的正中央一栋五层高的中心医院门诊楼就是这座城里最高的建筑,围着中心医院还有市卫生局和药检所,整个卫生系统共用一个职工家属院。
家属院里一共两栋5层的楼房院子和4排小平房的院子,职称高、工龄长的人住在两室一厅的楼房大院里。其他新进的职工则住在平房大院里,每一户都能分到两个一大一小的房间,大的住人小的做饭,人多了就从小厨房再搭出去个棚子,把一应厨房用具挪出来,也变成两室的房子。
两座院子中间有一个锅炉房,从楼房院子走出来的领带派头的人和从平房大院走出来的人在锅炉房前一起接开水。
平房院子出来的人点头弯腰叫:“刘科长!接水啊!吃了吗?”
领导派头的人连连点头说:“吃了!吃了!”
家属院的一排小平房里走出了药检所的技术员吴忠义,吴忠义虽然不到30,但他的头发已经开始微微有些秃了,整个人又瘦又干巴,头发都用梳子沾水梳到一侧好看上去更多,脸倒是白净看上去就是个城里人。他不在这个城市出生,十几岁才随着从部队转业的父亲落户在了这个小城,一家人住在分到的一间半的平房里。忠义接了父亲药检所的班之后,虽然所里又盖了一栋三层的家属楼,可以他的资历还是只能继承那一间半的平房。
也当上技术员的忠义很满足,唯一让他烦心的事就是老婆怀了几个孩子都留不住。每次难过着急他就去城最东边那座荒废的寺庙里坐坐。那庙里供的也不是啥佛祖菩萨,是尊只剩下一个脸能看出来是个男神仙的雕像。忠义每次去也不是去求神仙,而是和一棵据说活过上千年的老树桩子说说话,数它上面密密麻麻的年轮。每次他数着数着数不清的时候,心就亮堂了,想这些圈圈都是老树的难事。人年年岁岁的过日子,老树桩子一轮一轮的过。树活千年,人才能活多少年?能有多少难事?还能比这些圈圈多?过了今年,明年一定会更好!
这天吴忠义着急的从家里出来,平房院子的一个老太太坐在自己家搭出来的厨房门口跟他打招呼。
“吴技术员!今天没上班?这都啥时间了?”
吴忠义脸上马上堆起笑说:“啥技术员,我就是个喂兔子的,待会就上药检所的兔子房,我老婆生了个闺女,我得先去给我闺女买奶粉去!”
老太太坐在自家的小板凳上摇她不太大的孙子说:“听见你们家闺女哭了,那嗓门比我们这小子还大。她妈没奶是怎么的?咋这么小就要吃奶粉,那奶票可不好搞。”
忠义走过了老太太回头说:“林云他们保健站护士的工作忙,一直没歇着累成乳腺炎了,奶票是不好搞啊!可也不能饿着我闺女。”
吴忠义走远了。老太太对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说:“闺女好!闺女是妈妈的小棉袄!”
忠义家里,窗户底下林云抱着自己刚出生才几天的女儿,满脸愁容,一语不发,两只眼睛呆呆的望着外面的梧桐树仿佛石化了一样。林云比吴忠义更瘦却不显得干巴,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皮肤,透着弱不禁风的娇柔。
一个老妇人,一件崭新还带着衣褶子的大花褂子又红又绿,一看就是出门见客才会穿出来压箱底的好衣服。她面相不和气,这会儿脸色更不和气,手指着林云的鼻子大声骂:“我就是乡下人!你们也别给我装文化人!那是武大郎踩高跷——高也有限!你说话算数不?生了女儿就跟吴忠义离婚,是不是你自己说的?”
林云的婆婆眉头没解开过,头上的手帕被她解下来在手掌上越缠越紧。她来城里改掉了上衣一定要裹进裤子里的习惯,可有一块手帕总要扎在头上,箍在脑后,怎么都改不掉。忠义妈上前扯了扯正发火的汪月妈,说:“小月妈!婚没那么好离,哪能说离就离?这孩子生下来才几天啊!你等忠义回来的,让他自己说。林云本来就不下奶,你别挤兑她!”
林云怀里的女儿仿佛听到了奶奶的话,饿的更大声哇哇的哭。林云有点嫌烦了,把孩子放在了床上。她要往屋外走。
忠义妈赶紧心疼的抱起了孙女,哄着她想让她不哭了。
汪月妈一个箭步挡住了林云,更大声的叫:“没开春就叫我们等,我夏粮都收完了。现在带把儿的你也没生出来,赶紧离婚把男人还给我小月。占着茅坑不拉屎!占着鸡窝不下蛋!生不出儿子就把窝腾出来,让给能下蛋争产的人!”
站在房间角落里一直不说话的汪月突然说:“我不喜欢那个杀猪的,逼我嫁给他!现在又逼我嫁”。
汪月妈狠狠瞥眼女儿,说:“你一个被退过亲的姑娘,还想嫁给谁?”,她故意看着林云说:“文化人看不上你!人家都上过学!”。
汪月看看被忠义妈抱在怀里的小娃娃瞪自己妈说:“那当初你为啥不让我上学?你把我两回的彩礼钱给我,我自个过,我不当后妈!”
汪月妈被揭了短却并不心虚,大声说:“你是风吹大的?要不是为了养活你,我能再嫁人?养你不花钱?你还想要彩礼钱?彩礼钱那是孝敬我的,你见哪个闺女进婆家还带着彩礼钱?想不花钱就白娶个大姑娘啊?谁教你身子不会见红,又被吴家退了亲,谁还信你?怪我吗?”。
汪月可不示弱,吼起来说:“不见红的身子也是你生给我的!怪谁?要不是不见红我能被杀猪的一直打?”,她腮帮子咬的梆梆响,狠狠吐了口唾沫说:“他死了好,死的好!”。
汪月妈被顶的哑了,可也只哑了一下更凶的说:“你就是命硬,嘴更硬。咒死弟弟克死男人,活该你不见红!活该你死男人,你不再嫁人难道跟我过一辈子?”。
小月的头一下子像是没了脖子的支撑,骤然掉下了。她后爸把她当牲口用,根本不把她当人。小月是狠狠咒过那个奶娃娃,怪他让自己更苦了,可她没能想到自己真能咒死他。
林云站在屋外的梧桐树下,她同情、也觉得对不起汪月,要不是忠义退婚汪月不会嫁给杀猪汉,更不会挨那么多打。和忠义定亲的是汪月,她确实欠汪月的情,现在汪月来讨债了。
院子里的梧桐树一把把大伞一样遮盖了树干,也包围了树下的一切。梧桐花点缀在树荫中间,和穿透树荫的阳光一起摇曳出一股温暖和甜蜜的味道。林云抬头望那些梧桐花,站了许久许久,觉得阳光传来了些许温暖。
忠义每年都要给她捡几朵梧桐花,笑她贪甜,说:“梧桐花就是马兰花!你最喜欢吃甜!你看这梧桐花就是树变出来的洋糖,随便吃还不用花钱!”
林云是最爱吃甜,每次妈开恩似的给她的稀饭里放些糖,让她不用就咸菜吃,她都要挨着碗沿把碗舔的干干净净。
林云仰起头闭上眼,像是又吃到了“洋糖”,嘴里甜滋滋的。屋里传来的婴儿哄不住的哭声让她睁开了眼。一朵朵梧桐花仿佛成熟的果实落到地下骨碌出去,林云手伸向地面又缓缓的收了回来。
忠义妈泪汪汪的对着孙女说:“你这孩子啊,怎么总是吃不饱,奶奶可怎么办啊?”,她又求汪月妈说:“忠义快回来了,他去买奶粉了,等他回来我们好好合计——”
汪月妈打断吴老太的话说:“合计啥?有啥好合计的?你们吴家本就欠我们汪家一条命,没有小月爹忠义他爹能活命?你们的顶梁柱活了,死了我家男人,就白死了?你们吴家能掐会算,你们有不花钱就能传宗接代的童养媳,干啥还来祸害我小月?为了几个彩礼钱,说不要我们小月就不要。”
汪月妈越说脖子越长,忠义妈被指点的缩着脖子说:“是我们的不是,可我们不是为了省彩礼钱,彩礼钱不也没退嘛!林云的爹也牺牲了,林云十几岁托孤到我家,我拿她当亲闺女养着,是为了报恩。上你们家提亲让忠义娶小月,也是为了报恩。用忠义他爹的话,把忠义推荐上大学的名额让给林云,忠义再娶了小月,我们吴家就谁的都不欠了。忠义他爹咽气前是想不欠啥闭上眼的走,没跟孩子商量就让我去说亲,他哪知道这俩孩子早就看对了眼。”
忠义妈想起老伴委屈的哭起来说:“他爹啊!你倒是一蹬腿走了,给我撂下个烂摊子!我能咋办啊!”
汪月妈找个凳子坐下叫:“咋办!离婚!离婚又不要命,吴家绝了后才要命。 ”
忠义妈不哭了,眼仁转了转定住了,害怕的问:“吴家绝后?”
汪月妈靠着椅背说:“匣子里说多少回了,计划生育,计划生育,一家只能生一个。”
忠义妈看了看家里的话匣子,喃喃的点头说:“是!听说了,一家只能生一个!可这不还没落实,林云还有机会,吴家绝不了后。”
汪月妈指着屋外说:“那个风一吹就能倒的都流掉几个了?还想生儿子?她哪有我们小月看着壮实。现在医院不是有那能照肚子的机器吗?小月就是一胎怀不上男孩,也能打了立马再生。计划生育那是唬肚子不争气的,还能唬住我小月?”
忠义妈脑子一下子不知道是糊涂还是想明白了,颤颤巍巍的拿手里的手帕对着汪月的屁股量了又量说:“吴家是不能绝后!小月的身子看着是壮实,能一胎两胎的连着生。这计划生育啊!可唬住人了!”。
她哭起来说:“命!这都是命!小云啊!从小就命不好!”。
林云推开大门迈开大步往远处走了,背影坚定越远步子越快。
没一会儿忠义跟着一个男人回来了。那男人穿着工作服,一看就是商店里的营业员,他还没进门就被小婴儿的哭声震的皱了皱眉,远远的站着说:“真是有个孩子啊!算了算了!”。
忠义千恩万谢的送男人走,说:“我不会再犯浑了,都是为了孩子,谢谢您高抬贵手!”
男人走了两步忽然又倒回来。他转了转眼仁问忠义:“你赔个双倍的奶粉钱给我,我给你一份奶粉,成吗?”。
忠义的脸笑出了褶子,连连说:“行!行!”。他顾不上看又怒气冲冲上他家来的小月妈,赶紧又进去给男人拿了钱出来,从男人手里接过来几袋奶粉。
汪月妈挤开忠义蹭到男人面前搭茬说:“凭啥给你双份奶粉钱?有啥猫腻?”。
男人拿着钱心虚的争辩说:“不要就算了,我家里也有孩子,这奶粉是我自己的,你们孩子小,让给你们!可我也不能白让给你们啊!就冲我没举报他用假奶票,这双倍的钱我也该拿。”。
汪月妈一把从忠义手里抢过来奶粉,笑炸了锅嘎嘎的叫:“吴忠义!你一个工人用假票?你单位知道开了你!”。
忠义愣在了原地,汪月妈妈得意的扬了扬手里的奶粉。忠义想抢回来奶粉,小月妈到处躲,还说:“老天爷开眼,你想赖,不成 !”
忠义发了狠一定要抢到奶粉。汪月从自己妈手里夺过来奶粉,想伸到忠义的方向。
她刚要说话,忠义却先一步站在她面前冷冰冰的命令说:“还给我!你们别想逼我离婚。亲不是我提的,彩礼钱也给你了,我不欠你的!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娶你。”
汪月气的脸通红,把奶粉又放回自己妈手里,质问忠义说:“提亲的人是我吗?彩礼钱给我了吗?”
忽然屋外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的林云大声说:“吴忠义!离婚!”,她把站在一边工会的人往前推了推说:“我叫了工会的人来,今天就开出来离婚的介绍信。”
工会的人吓得直往后退,连连说:“我可不是来劝离婚的。”,她给林云使眼色小声说:“你不是让我主持公道来的吗?什么时候说要开介绍信了?婚不能随便离!”
林云哭着说:“这婚离定了!你们不爱女孩,我偏一个人疼!婚是不能随便离,可恩也不能随便欠,我说的,生不出儿子就离婚,再不进吴家的门。爸妈养育了我,我不能让吴家绝后。让忠义娶汪月也是我爸的遗愿。”
她站定到汪月妈面前,比她高,大声命令说:“把奶粉给我,不光离婚,女儿我也带走!”。
林云大声质问:“吴家够还汪家的恩了吗?”
汪月妈被震的放了手,奶粉掉在林云手里。汪月妈还不忘冲工会的人说:“你可是公家的人,见证人!这婚离定了!”
忠义一下子瘫坐地上大哭起来,叫:“老天爷!这婚咋离,咋离啊?”
窗外一片梧桐树上的梧桐花雪花一般不停的掉下来,仿佛万物凋零的冬天提前来临了,知了还在不停的叫热死了热死了。
林云的女儿贪婪的吮吸着奶瓶里的奶水,哼哼唧唧的,看上去幸福又满足。林云含住眼泪看着女儿微笑。
第二天,阴沉沉的天,林云在屋外叫:“忠义!走吧!民政局开门了!”
忠义出了门跟着妻子一路走。忽然妻子停下来忠义差点撞上她。妻子还没开口,忠义就眼泪汪汪的对她说:“小云,咱不离婚了行不?你不能跟着他们一起瞎胡闹。我爱你!咱们不能离婚!”
林云看向了丈夫想哭还是忍住了说:“走吧!这都是我的命!我认命了!爸、妈收养了我,养育了我,我报恩了!走吧!介绍信都开来了,还是离了吧!”
忠义不走,拽上妻子的手。林云掉了泪说:“我都说了我命不好,流了几胎了,钱花了也不少,好不容易生了女儿还不出奶水。你用假奶票买奶粉,小月妈饶不了你。你本来就是和小月定的亲,我们害她嫁给杀猪汉,现在杀猪汉死了,小月自由了。我们不能欠着小月的情过一辈子。我把你还给她,她身子结实,肯定能给吴家生儿子。”
忠义使劲摇头,不停的摇头,说:“我不管!不是我的错!婚姻自由!我爱的是你!我不要什么儿子,我不在乎啥传宗接代,我不在乎!”
林云使劲擦眼泪,擦不完的说:“你是药检所的人,小月妈要告你用假奶票,公家能饶了你?你没了工作,一大家子谁养活啊?”
忠义的手放开了。林云的泪也一下子就干了,她甚至笑了笑说:“女儿我带走了,她姓林,林冬青!和我姓,每个月的抚养费你寄给我,我们再也别见了!我再不欠吴家啥了。吴忠义!我们两清了。”
忠义又跟上妻子的脚步喃喃的呻吟,一步一滴泪的哭着说:“姓林!姓林!林冬青!”
天伴着忠义的哭声阴成了黑天。林云低头一路走仿佛有两只蚂蚁在她眼前爬过。她昂起了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还有那在远处霹雳的闪电,她认输了,认命吧!这就是她的命!
梧桐树是北方最常见的绿化,它们一排排、一树树、成片的开放城市的每一处,每一条大路,每一枝每一朵都那么挺拔、那么娇嫩、那么甜蜜,向上向外伸展着,仿佛要进入到每一户、每一家的窗里。
小城最繁华的大街平时自行车都没几辆路过,忽然就来了辆四轮的吉普车,吉普车的车头绑着一朵绸缎团成的大红花,引擎盖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隔老远就知道是来接亲的喜车。一瞬间,照相馆、理发店,甚至供销社里的营业员都撂下菜摊肉柜在马路上看起了热闹,大街上没一会儿就熙熙攘攘的成了人的海洋。
跑动起来的孩子撞到了从民政局出来孤零零的忠义。他揉揉被撞疼的胳膊,生气的说:“撒鹰似的胡跑啥?天上下钱了?撞了人连个对不起都不会说。”
忽然天上洋洋洒洒的飘起了五颜六色的碎纸片,真就是像下了钱一样。忠义伸手接住了几片,恨不得真能下一场人民币的雨,让他捡个成万元,最大的钱才十块,谁一辈子能挣一万块?留着下一代都够花了,一万元!啥债都还清了!汪月咬死了要嫁给他还不是看上他城里人的户口,也想转个农转非。给她一万元,看她选钱还是选我?
不远处缓缓驶来了一辆戴着大红花的吉普车,走走停停。冒着大浓烟震天响的鞭炮没有吓的人群后退,反而引得大家都围上去挡住了汽车的去路。不怕臊的大人,凑热闹的孩子此起彼伏的叫:“新郎官下来发糖,发了喜糖才能走。”。
大路上挤满了人,忠义也是头一次见用小汽车接新娘,想公家的车,肯定是哪个单位的领导家办喜事,有权有势的人吃香喝辣。这个新郎官不用猜,肯定是个肥头大耳的猪二哥。
穿西装打领带的新郎官,笑呵呵的从汽车上下来了,手里攥着一把红艳艳的玫瑰花。尽管他身材有些胖,可个头却不低,更显得魁梧,脸也很圆,但那张圆脸配的也是一双又圆又大的大眼睛,多了几分孩子气的可爱。两弯月牙似的眉毛,还透着几丝女人才有的温柔说:“同喜!同喜!借过!借过!”。
忠义猜得不错,接亲的人苏宏就是个领导,他慢悠悠像是挪不动,也像是要摆个派头似的下了车,还理了理领带,又抖了抖裤腿,然后微微对着人群做了个揖。人群里靠后的孩子蹦着脚的要跳高看看气派的新郎官。苏宏又圆又大的眼睛弯的跟他的眉毛似的,空着的一只手费劲的从衣服口袋、裤兜里掏,然后挥动胳膊往人群后大把大把的撒高粱饴和虾糖。人群有点乱的抢完了糖。他举起那捧玫瑰花旗帜一样的挥了挥,马上还站不稳的人群马上自动给让出来一条路。
那顶着忠义两个身板的背影又挪动着钻进了车里,得意的命令司机说:“慢慢的开,让他们多看两眼!”。
忠义往后退了退,想人啊!就是喜欢热闹,几颗糖也得是抢手里的才甜,要是真撒钱还不得玩了命的抢。他这瘦子啥也抢不着,没那命!他的命没了!
窗外的鞭炮声交织着人群的欢呼声,震得窗玻璃哐当要碎了似的。屋里坐着的新娘子——王东方是一个中学的音乐老师,教育系统、甚至全市的机关单位没有不知道她的,只要南市政府有庆祝活动,肯定就有她的节目。苏宏就是在南市由县改为市的欢庆大会上一下子迷上了她。
东方知道苏宏就要到楼下了,她往客厅看了看问妈妈:“我爸呢?苏宏就要上楼了!”。
东方妈妈一夜未眠的头有些疼,往椅背上靠了靠说:“还不是你要铺什么红地毯,你又不是国家领导人出访,搞这些排场干吗?你爸怕人把你的红地毯给踩脏了,又拿着笤帚去扫了!”。
东方捂住嘴笑了,感激家里还有一个她犯了错能替她求情的爸爸。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可她这个做老师的妈妈轻易都不给她好脸。但东方知道做惯了老师才要求严格的妈妈,心里是爱她的。妈妈给她陪嫁的钱不少,应该是家里几乎全部的积蓄。东方知道苏宏最怕的就是妈妈,心里偷偷的高兴,想万一以后苏宏欺负了我,还有我妈给我做主!她叫妈妈说:“把我的鞋藏好了啊!可不能让苏宏随便就找到了!”。
东方妈妈嘴上答应女儿,身子却并没有动。女儿就要出嫁了,她心里都是不舍,更多的还是担心。苏宏虽然看上去温和憨厚,可她就是不喜欢他。尤其是他小拇指上留的长长的指甲,一看就是纨绔子弟,哪个阳刚正气的男儿会留那么长的指甲,小流氓一样。可东方偏偏就喜欢苏宏的惊天动地、轰轰烈烈。苏宏为了追求东方站在交警指挥台上拉的那条横幅封了一条马路,喊的“我爱王东方”整条街都能听见!
这会儿东方妈妈不用猜就知道,门口的街道一定也被苏宏堵成了万众瞩目的风光,可她最讨厌的就是拿腔作势,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苏宏找不到鞋,你今天就嫁不出去了。”。
东方翻着眼睛转了个圈,还是看向了窗外,并不接妈妈的话。她奔到窗口,想看看大院门口羡慕、欢呼的人群。可惜她家的楼不高,被前面的楼一挡,只能听见欢声雷动,鞭炮齐鸣,什么都看不见!
东方妈妈站起来,脚一踮手一抬把大衣柜顶上的大红鞋搂下来,叫:“地上凉!你这婚纱又是露胳膊又是露腿的,你还光个脚瞎跑。别还没进洞房,就先进了医院。”。
东方故意跺了跺脚,想又不是冬天,能有多凉。她看见妈妈手里的鞋想抢回来放回去,可再看看妈妈威严刻板的老师脸,扑哧一下又笑了。东方跳上床老老实实坐好了说:“妈!鞋就放你手里,苏宏能从你手里拿到鞋,那才是本事呢,你好好的替我刁难刁难他!”。
东方妈妈忍不住也笑了,还是把鞋又放回到大衣柜顶上,说:“你真是要嫁出这个家了,连妈妈都敢打趣。我一个做长辈的能那么没礼教吗?去刁难一个晚辈?”。她坐在女儿身边,摸着女儿又黑又亮的头发,眼泪就要忍不住了,含住说:“东方!苏宏是你选的一辈子,你就好好的跟他过,不能不幸福伤妈妈的心,知道了吗?”。
东方想要逗妈妈高兴些,说:“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苏宏的原名可不是宏伟的宏,是红玫瑰的红!小红!一个丫头的名字!好笑吧?”。
妈妈敷衍的笑了笑。东方故意严肃了表情说:“我和苏宏是爱情,是伟大纯真的爱情。你干吗老是怀疑我们?”
东方妈妈这回硬是让自己笑出来,却还是撇了嘴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看些情情爱爱的东西,还没过上日子,就敢大言不惭的说爱了,你爸一辈子都没说过爱我的话,我也从没说过那些会闪了舌头的情情爱爱。结婚靠什么过一辈子?是下决心过一辈子的责任心,不是轰轰烈烈、恨不得嚷的满世界都知道的山盟海誓,那是虚荣!”。
东方觉得妈妈老土,甚至可怜,连爱情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就过了一辈子,说:“妈!你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正因为想过一辈子,才说我爱你,我相信苏宏!”。
东方爸爸从外面进来说:“红地毯扫好了,苏宏该快上来了!你们娘俩再多说几句体己话,女大不中留啊!”。
东方妈妈摸着女儿光润如玉的脸蛋叮嘱说:“我们家虽然比不上苏家有权有势,但人不以权势钱财分贵贱!你叫王东方,是太阳的希望,结了婚也不要想着做阔太太,要有自己的事业,女人就要自强自立,可不能输给苏宏!”。
东方迎着妈妈的目光点了头。她在心里偷偷的想,我是苏宏的女王,他是我石榴裙下的俘虏,早输给我了!她趴在妈妈的大腿上突然有些舍不得了,把头深深的埋进妈妈怀里,停了几秒抬头发誓说:“妈!我一定会幸福!你相信我!我保证不伤你的心!”。
女儿眼睛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保证幸福的誓言还是感动了东方妈妈,让她的眼泪落下来。女儿从谈恋爱到现在,她一句祝福他们的话都没说过。这会儿她越来越舍不得的不停摸女儿的长发,真心祝福说:“相信!妈妈相信你们!我的女儿一定会幸福,和苏宏白头偕老!”。
接亲的马路上走着两母女,女儿贾美娟剪了短发,穿条合身掐腰的背带裤,看上去精神飒爽,一脸的英气。母亲烫了齐肩的卷发,合体的列宁服,一幅精明干练的干部派头。
贾美娟有点羡慕这个排场十足的婚礼,磨磨蹭蹭的想停下来看看。她摸了摸自己和电影里小花一样的时新头发,喃喃自语:“要不是上班不方便,我才不会剪短发,这个新娘子会不会穿婚纱啊?和《大众电影》里一样”
贾妈妈拽着女儿的手在一片拥挤喜庆的人流里想钻着空子的往前赶。这个有些排场过头的婚礼让她恼火了,小声叫:“这哪家的官老爷?这么张扬!”。
人群里有人听到回:“可不就是官老爷,带着车呢!高粱饴、虾糖不要钱的霍霍撒!你来晚了没得捡了!”。
贾妈妈钻不过人群停下来,嘁了一声跟女儿小声说:“我还是县长的女儿呢,糖谁没吃过!还值当抢?”。
美娟对一向高调、在家里绝对权威的妈妈也嘀咕说:“你是不抢糖,可谁敢跟你抢啊?还说别人张扬!”。
贾妈妈声稍微大了点,反驳女儿说:“我这个县长的女儿,被两只贴着喜字的暖水瓶就送进了洞房,连套龙凤呈祥、正宗苏州刺绣的床单被罩都没有。你!跟我一样傻!”。
人群骚动过给汽车让开了一条道,下来发过喜糖的新郎官又一摇一摆不倒翁似的挪上了车。美娟踮了踮脚,圆乎乎的新郎官让她笑了,回头和妈妈说:“妈!新郎官是我同学——苏宏!”
贾妈妈抬高手指了指汽车说:“你对着人家的新郎官傻笑什么?后悔了?你那个农村汉可住的是宿舍,吃的是食堂,给不了你这样的排场!后悔了?”。
美娟对着汽车哼了一声收回目光说:“我才不会后悔!苏宏薛傻子一样又肥又腻、不学无术,就是给我更大的排场,我也宁愿和相貌堂堂的建华住宿舍、吃食堂!”。
贾妈妈被女儿形容的新郎官逗笑了,可也反驳不了她说的相貌堂堂,只能捏起女儿的脸蛋轻轻掐了一下说:“一个女儿家这么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相貌堂堂能当衣服穿,当饭吃啊?”。
美娟咿呀叫疼,打开妈妈的手嚷:“妈!你掐疼我了!建华又不是不能挣钱,和我一样是大学生!”。
贾妈妈揉揉掐过女儿的地方,想自己因为除四旧被迫烧了的《红楼梦》,笑着说:“是!你们都是大学生!我这个高中生比不了你们有学问,能看懂《红楼梦》!一本破书就把你给收服了,又痴又傻!”。
美娟翻出来背包里的《红楼梦》看了看又放回去说:“这书是我问他要的,痴情的男人都应该有个好女人爱他!不辜负他!建华是个痴情郎!”。她说着说着就替建华委屈的要哭了,怪妈妈说:“都是你,从小就惯着我哥嚣张跋扈,他凭什么把建华打的住了院?”。
贾妈妈听见女儿说儿子不好,不乐意了,瞪了眼她说:“你哥哪里嚣张跋扈了?还不是因为他有一个林黛玉一样的妹妹,从小被人欺负了只会哭,只会回家告状。你哥那是为了给你出头,怕你被人骗了!”。
美娟埋怨哥哥说:“怕别人骗我,就能出那么重的手!建华那是没还手,不然能让他打的那么重吗?”。
贾妈妈不说话了,在心里想:这个被打的愣小子,为了娶我的女儿宁愿挨揍也不还手,也算是个好男人。我要不要也出钱给我女儿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马上她使劲摇头想:“我们是女方家,哪有女方家出钱办婚礼给男方脸上加光添彩的?”
贾妈妈看一直使劲推开人群想前行的女儿,想:这个傻孩子是看不上这个招摇的婚礼,不如我给她多置办些嫁妆,压住那个吕建华。能压得住丈夫的老婆才不会受气,美娟一辈子的幸福才是真幸福,一时的排场又不能顶一辈子花,多几声喝彩、几眼羡慕,有什么意思!
接到新娘的吉普车远远的走了,大路慢慢的通畅起来。美娟推了推发呆的妈妈说:“妈!路通了!快走吧!不然赶不上医院里的午饭时间了,还要给建华送饭呢!”。
贾妈妈回过神加快脚步说:“你这个没饿死的林黛玉,还挂念那个饿不死的贾宝玉啊?你不是要去饺子馆买蒸饺吗?”。她追上女儿又问她。“个体户一天都不关门,你急什么?怕饿死了你的宝哥哥没人娶你?”。
美娟红着脸走的更快了,说:“我哪急了!”
贾妈妈啧啧气自己没骨气的女儿,说:“你放心,我们家再没人反对你们,你们今天下午去登记都没人管!”。
美娟放慢了脚步说:“我可不要像你伺候爸爸一辈子,还这么唠叨。我不是着急给建华送饭,我是不想他知道我特意去为他跑一趟,像是端茶跑腿、惟命是从的小丫头。”,她昂起头说:“我不伺候男人!”
不伺候男人的女儿一副能辖制住吕建华的样子。贾妈妈的心豁然开朗,哈哈的笑说:“农村汉也好,我女儿一辈子都能压住他。这一辈子那都是绝对的权威,吃不了亏!”
医院病房里躺着本院医生吕建华,浓眉大眼,微黑的皮肤却透出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个文化人。他刚被人打得住进了自己的医院。院长亲自来看望他。建华羞的不敢抬头,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医院会不会开了他。
院长上下打量这个年轻人,笑嘻嘻的说:“吕大夫!你好本事啊,能娶到县长的孙女。”
吕建华啊了一声抬了头,有点不太相信。又啊了一声问:“他们家答应了?”
院长身后的护士长笑着插了话说:“你是真不知道贾大夫的姥爷是县长啊?怪不得被人家贾大夫的哥哥打成这样,骨折都够成轻伤了”
门口贾妈妈带着美娟进了病房连忙说:“什么轻伤重伤的,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能告一家人。”,她推出去院长和护士长说:“你们赶紧去研究给我女婿治伤,让他快点好起来。别掺和我们家事!”
护士长和院长连连答应的一路笑着走了。贾妈妈进病房关了门,笑着对建华说:“别怪她哥哥,愣头青,她哥哥不知道你们谈恋爱,他是怕这个妹妹吃亏。”
建华赶紧摇头说:“不怪大哥,我和贾大夫没有谈恋爱,贾大夫她是个好姑娘,是个爱笑也让人笑的好姑娘!她治好了我心里的伤”,建华说着不说了,偷偷看了眼正在给他盛饭的美娟说:“贾大夫是吃亏了,我真不知道她是县长的孙女,我一个农村汉凭什么?大哥打的对,我要是知道她是县长的孙女我肯定没那么大胆子——”
建华看见美娟忽然回头瞪他,下面的话被吓得咽回去了。
美娟盛好蒸饺一脸不高兴的端到他面前。建华像是领奖状一样赶紧双手虔诚的接住说:“还让你专门去食堂给我打饭,真是太麻烦了!”。
贾妈妈看着女儿说:“什么去食堂啊!这可是美娟专门去饺子店买的,离着这儿可隔了好几条街呢!你以后可千万要待我女儿好!”。
建华的心抖动起来,他望着美娟、热烈的看着她说:“怪不得我每次去食堂都碰不到蒸饺,原来都是你特意去买的。”
美娟被看得害了羞,跑到妈妈身后小声埋怨她说:“我说了不想让他知道我特意去买的,你怎么还说啊?”。
贾妈妈小声回答:“你不伺候他对,但是已经有的功劳得让他知道,让他记住你的好。你傻不傻!”
建华听不清那母女俩嘀咕什么,有点着急,忽然他放下饭盒抬高右手大声说:“贾美娟!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我能做到把你当我爹、我妈一样敬重!任你打!任你骂!”。
他因为轻微骨裂打了石膏的手,弯曲着抬的高高的,看上去像是敬礼的士兵一样,庄严忠诚。
贾妈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从背后拉出来女儿说:“我这个傻女儿,气她哥哥打你,愣是一天不吃不喝,直到我要撕了她的《红楼梦》,说你不吃饭真饿死了,你的宝哥哥可就要娶宝姐姐了!我这个女儿才还了魂。”
美娟使劲拽妈妈让她别说了,说:“我是怕我哥坐牢!才不是心疼他”,她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来一本《红楼梦》递给建华说:“给你!我又买了一本,这本是你借给我的,我看完了!”
建华看了看《红楼梦》又看美娟,他并不接书。美娟也不害臊,就让他看。直到建华先脸红的挪开了眼睛。
贾妈妈上去接住书说:“我的两个大学生,你们都有文化,喜欢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管它什么宝姐姐、林妹妹的,结了婚就是一家人”,她对建华说:“一家人不怕一家人!你害什么臊啊?”。
建华的脸更红了,头更低了,好像恨不得有个地缝想要钻进去。美娟伸长了头想看看建华的表情,说:“谁说我一定要嫁给他了?我们还没谈恋爱呢!他也没说他爱我!”。
美娟的话让建华一下子扬起了头,他把手放在胸前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誓言说:“贾美娟!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我能做到把你当我爹、我妈一样敬重!任你打!任你骂!我是真心实意的想娶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
美娟重复着建华说的亲人两个字,她并不满意建华的话,就是不点头,贾妈妈故意吓唬美娟说:“你可不能不答应!你忍心让你哥蹲大牢?你又不姓林,学什么林黛玉?《红楼梦》里有人说“我爱你”吗?”。
美娟被妈妈问住了,想想摇了头。建华听到林黛玉,从身上掏出来一条手帕冲美娟晃了晃。
美娟认出来那条手帕是她留给失恋的建华擦眼泪的,一把抢过来突然乐了,瞪着他说:“这是我借给你擦失恋的眼泪的,让你失恋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是林黛玉!”。
建华真诚的说:“你就真是林黛玉,我也保证不再让你掉一滴眼泪!”
美娟终于点了点头。
建华跳下床站直了说:“我保证一辈子保护你!像爱祖国、爱边疆一样守卫你!”
贾妈妈哈哈笑的说:“好啦!好啦!你不告我儿子,我也同意你们结婚,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和美娟建设好你们的小家,好好工作,努力向上!”。
美娟揪着自己的小手帕,胸有成竹的在心里想:我一定会让他说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