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止渴》冬时饮酒

2、第二章

　　蔺慎行做梦都没想到，“情人”这个词有朝一日能与他扯上关系。

　　自打从娘胎肚子里落出来到现在，他被亲妈骂过拖油瓶扫把星，被街坊邻居在背后笑过婊子生的小杂种、被蔺家那些仆从下人像野狗一样驱赶过，可却从没有人用承欢玩物的眼光审视过他。

　　为了有尊严地活下去，他早就刻意把自己淬炼成了一把两面开刃的尖刀。

　　刀这种东西，阴煞之气太重，买回来当杀人的武器使可以，可谁会把它放在枕边日夜相对，是嫌自己活得不够长吗？

　　这么多年，他只遇见许闻声这一个不怕死的，枪顶脑门还要往刀尖上撞。

　　情人，他居然要他做他的情人！

　　蔺慎行低头看去，被捂住嘴的小明星正瞪着那双勾人的眼在瞧他，目光里透着份匪夷所思的真诚和包容，仿佛他当下的所有愤怒不解都是可以被无条件原谅的，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会将他拥入怀里，好好地哄上那么一哄。

　　他不怕他。

　　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看透了他，知道他不会真的开枪，知道他只是个狐假虎威的花架子，是握在旁人手里的刀，要捅谁由不得自己做主。

　　蔺慎行并非只凭意气用事的蠢人，想通其中关节后，胸口翻腾的戾气逐渐平息，理智重新回归了大脑，心说这倒也无妨，既然硬的不吃，那就换个软和些的方式和这小明星再谈。

　　男人深呼吸几口气，拿着枪的手垂落下去，那把在夜色中涔着冷光的柯尔特2000重新蛰伏回了大腿上绑着的牛皮枪袋里。

　　“许先生，我蔺二从小混迹在街头市井，有娘生没娘养，更没上过几天学，是个实打实的粗人。这件事办得失了礼数，是我的不对。”他斟酌着用词，“不过我与你合作的心还是诚的，若是价格不满意，你尽可以再提。”

　　“若你对钱不感兴趣，影视资源我也有一些，都是即将开拍的好本子……”

　　湿的，软的，痒的。

　　说话间，莫名奇妙的想法突然出现在蔺慎行的脑海里。他感觉有一条小虫，大概是条小虫吧？正十分勤恳地在他脊骨里嚼咬，他每说一个字，便惩罚似的啃上一口，细细密密，酥酥麻麻。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空寂寂的，被雨水洇开的夜色如墨团般裹住了工厂，吊顶处的白炽灯管半死不活地闪烁着，发出令人心烦的噼啪声。

　　裹着水汽的寒风灌进洞开的窗户里，好冷，又好热。

　　“唔……”

　　瓮瓮的声音自手掌下传来，是被他捂住嘴的小明星想说话，蔺慎行后知后觉，甚至是有些缓慢地将手移开。

　　那一刻，白炽灯刚好亮了，照见小明星吐出的那截尖尖的舌，猫儿般灵巧地舔过嘴唇，又缩回整齐贝齿中，只在唇瓣上留下晶莹的，令人遐想的水光。

　　“蔺二公子，我就喜欢粗人。”小明星唇齿张合，隐约见到粉色。

　　刚刚舔舐他手心的，便是这样的柔软？

　　蔺慎行竭力保持清醒，可脑子里的思绪依旧在没着调地跑马。

　　“若你和你那弟弟一样，是个金娇玉贵的花花公子，我反倒不感兴趣了。”

　　这样的柔软也舔舐过他弟弟的手心吗？

　　“做我的情人，也不妨着蔺二公子什么事，只是陪我吃喝玩乐睡睡觉罢了。钱嘛，我手头上有一点，也不需要蔺二公子出。”

　　若真如这小明星所说，做他情人真是极好的事，被邀请的人合该感恩戴德才对，可为什么他却如此惴惴不安，仿佛大难临头？

　　“蔺二公子，做生意和气生财，何必总是打打杀杀，你若做了我的情人，咱们之间便是再亲密没有了。”

　　这小明星油盐不进，铁了心要把私情公事混为一谈，他应该果断弃了这枚棋子，再做其他打算的……

　　“你我联起手来，何愁不能将那蒋家杀个落花流水？”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有个细嫩的声音在蔺慎行心中格外恐惧地大喊着，二公子仔细附耳去听，发现正是小时候的自己。

　　女人决定要私奔那日，也是拿了糖人这般语气轻柔地哄他，告诉他给别人当儿子能有诸多诸多好处，到时候他是妈妈也有了，爸爸也有了，再不是街头巷尾流窜的野狗，而是正经有个家。

　　家，多温暖的字词，他当时为什么拒绝呢？

　　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女人虽然从前是个婊子，如今却也为他从良了。以后他们娘俩好好过日子，他总能养活得起她。

　　可没料想，女人压根没想过和他相依为命，他只是她生出来搏荣华富贵的工具，母爱嘛，或许有那么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所以她没在蔺家断了生活费以后直接扔了他。

　　那天她想带他走，或许是她这辈子母爱最泛滥最温情的时刻，可他却没读懂。

　　所以，他就被扔下了。

　　女人半夜收拾细软离开了那条又脏又乱的巷子，只给他留了十几块零钱，是第二天的饭钱兼去蔺家的路费，至于第三天的事情，她也懒得为他打算了。

　　蔺慎行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根糖人，忘不了女人那天轻柔的语气，忘不了她临近幸福时冒着泡泡的甜蜜眼神，他无数次地在深夜咬牙切齿地恨过，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绝不会放女人独自离开。

　　——他会和她走，或者亲手杀了她。

　　“三日后，悦豪大酒店，珠城商会牵头主办一场慈善晚宴，蒋乔山应该会出席。”

　　“嚓”地一声，头顶白炽灯彻底咽了气。

　　浓墨般的黑暗里，蔺二公子垂头立着，本该挺得很直的背脊被夜色压弯了下去，呈现出一种近乎屈服的姿态：“到时候，你若能想办法得蒋乔山青眼，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闻言，许闻声轻轻地笑了，他用小指勾住蔺二公子的小指，哄孩子般左右晃了晃：“成交。”

　　*

　　劈头盖脸一场大雨过后，珠城的天气终于有了几分入冬的样子，阴湿寒气如细针般无孔不入地钻进衣物里，叫人冷得想骂娘。

　　得了手下某个许姓艺人的吩咐，经纪人马杰瑞天擦亮便出了家门，吹着冷风在珠城往来奔走一整日，终于在太阳彻底落下前赶到了悦豪大酒店。

　　傍晚时分，酒店大门前豪车云集，各界名流携伴而入，礼服上的碎钻在记者相机的闪光灯下熠熠生辉。

　　马杰瑞远远围观了会儿，心中不无艳羡地想，若是自己手下那小明星勤快点，他说不定也能沾光出入出入这样的场合……可惜，那家伙空有一副美貌皮囊，骨子里却是个懒透了的！

　　不，要说他懒也不大对。

　　这人跳舞打牌和各家公子小姐搞暧昧的时候可不要太勤快，常常陪完这个喝早茶，又赶去陪那个逛街，一天的时间掰成好几天来用，也没见他喊过累，在牌场上熬通宵更是常有的事。

　　但若是要他在片场拍个早戏，那是决计起不来的，进组半个月就要哭天喊地，一名头都叫不出来的十八线，愣是比人家当红小生还要事多。

　　前年有个名导看中了许闻声的身段，也不嫌他咖位小，愿意捧他做男主角。这馅饼若砸在别的艺人头上，得喜极而泣地去庙里还愿，可这姓许的倒好，一看递过来的剧本有厚厚的三大沓，死活都不愿去——问他为什么，说自己晕字，台词背不下来！

　　不过虽然许闻声是个矫情又事多的麻烦精，可资质却还是马杰瑞手上这一众小艺人里最好的，对于他，马杰瑞一直抱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万一哪天这人就想开了，愿意奋发图强力争上游了呢？

　　如此幻想了三四年，许闻声的演艺生涯一直不咸不淡，马杰瑞头顶的头发倒是越来越稀疏，因娶妻生子，被各种生活琐碎消磨的缘故，心中金牌经纪人的梦渐渐淡了。

　　现在他看到手下这个小明星，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凑活着过吧，还能离咋地？

　　从酒店侧门入内，马杰瑞拿着许闻声给的房卡直上十九楼行政套房。

　　许闻声在生活上从来不亏待自己，仿佛和钱有仇似的，酒店要住豪华五星，饭菜要吃山珍海味，兼有洋酒雪茄手表骑马一众高雅爱好，赚的那点片酬理应支撑不起他这样挥霍，也不知道多余的钞票是从哪坑蒙拐骗来的。

　　“滴”的一声，马杰瑞推开客房大门。

　　“阿声！”他压着嗓子往里走，手里紧紧攥着个透明袋子，“东西我给你搞来了，你人呢？”

　　没人应声。

　　关着灯的房间阴森森的，厚重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只有一些家具在昏暗中显出模糊的轮廓。

　　马杰瑞缩了缩身子，觉得空气里仿佛掺着冰碴，分明是室内，却比外头还阴湿寒冷，他咽了口唾沫，手在墙壁上胡乱摸索，将能按的开关全部按了一遍。

　　噼啪几声脆响，明亮的灯光倾泻而下，稍稍驱散了马杰瑞心中的寒意，他提起胆子沿着地毯上蜿蜒水迹向前走去，来到了关着门的浴室前。

　　浴室门缝里透着微光，一股强劲的冷气正“滋滋”地从里面往外冒，冻得马杰瑞汗毛倒竖。

　　这祖宗到底又在折腾些什么啊！

　　马杰瑞站在门口酝酿了好几秒，自觉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这才硬着头皮推门进去，然后便见一只白得透出青色的手搭在浴缸上，吓得他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许闻声！！！”马杰瑞踉跄奔过去，不幸踩在化了一半的冰块上，整个人滑出去几米远，差点没把尾椎骨给摔折了。

　　听见动静，一赤条条的男子从盛满冰块的浴缸中坐起身来，嘴唇因失温而发紫。他湿透的黑发贴在脸颊边，愈显肌肤苍白晶莹，五官俊美妖异，如古希腊神话传说里象征着危险与诱惑的海妖塞壬，透出一股非人的诡艳。

　　虽然已经看了这张脸千百遍，但马杰瑞依旧被眼前的画面深深地震慑住了，喉结滚动，愣是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许闻声把刘海撩到额后，视线聚焦了一会儿，终于辨认出来者身份：“……老马？”然后立即贴心地关怀道：“快起来，地上凉，你这老寒腿可受不住。”

　　地上凉？他还知道地上凉！

　　马杰瑞回过神来，一股火气自小腹直冲天灵盖，对着小明星张嘴便骂：“许闻声，你黐咗线啊，没事搞这么多冰块躺在浴缸里扮什么死人！”

　　许闻声耸耸肩，发梢水珠滚落进形状优美的锁骨里：“这不是怕你搞不到药，提前给自己准备个PlanB嘛。”

　　马杰瑞受了工伤不说，还要被手下艺人质疑业务能力，只觉肺都快气炸了。他粗喘几口气，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浴巾扔到许闻声头上。

　　“我还没问你呢，你要这玩意干嘛？”

　　他放低声音，“这段时间可是在严查——我刚刚进来的时候，还在酒店大堂见到便衣了，你别把我们俩给害死！”

　　小明星裹着浴巾慢吞吞地从浴缸里走出来：“放心，药是给我自己备的。”

　　就算许闻声这么说，被坑害过无数次的中年男子心中还是不安极了：“阿声，你给我透个底，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闻声摸摸自己的脸，嗯，好像有点发烫。他心情大好，爽快地向经纪人公布了自己的计划：“我要去自荐枕席。”

　　马杰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你终于想通了？肯用心在圈里闯荡了？我马杰瑞要当金牌经纪人了？”

　　许闻声摇头：“不，我要泡仔。”

　　马杰瑞：“……”

　　他默默收回方才的喜悦，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仔值得你摆这么大阵仗？”

　　小明星想到某个色厉内荏的身影，甜蜜地笑了：“蔺家二少，蔺慎行，听说过么？前几日我见了他一面，生得十分带劲，特别像我的……初恋。”

　　初恋这两个字的气质和许闻声太不相配，马杰瑞听了只觉酸得倒牙，完全没在信的。

　　但他隐约听过些有关蔺家这位二少的传闻——此人向来不近女色，更不近男色。

　　不少人在背地里传，蔺二少之所以能认祖归宗，很大原因就是那方面不太行，留不下后，对正房造不成威胁。

　　念及此处，马杰瑞看许闻声的目光不禁带上了些怜悯：“阿声，别逞强，如果到时候那蔺二少真不中用，你给他下点药也无妨。”

　　许闻声莫名其妙：“谁说我要睡蔺慎行了，我今天的目标是蒋家那个新任家主。”

　　马杰瑞：？？？

　　他感觉自己真的要崩溃了：“祖宗，这到底哪跟哪啊？你不是要泡蔺二公子吗，蒋家家主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许闻声对着镜子捯饬好自己的仪容仪表，从马杰瑞手中抽出透明袋子揣进兜里，留下一句高深莫测的话，然后飘飘然地走了。

　　“孙子兵法第一式，围魏救赵。”

　　被扔在原地的马杰瑞扶着腰茫然地想，孙子兵法有围魏救赵这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