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俯首》双粥

4、chapter 4

　　国庆期间的比赛热度比往常高许多，场馆里座无虚席，站在保加利亚的决赛场时，唐越海深深地呼出口气，赛事期间，他跟姜珩几乎是一句话都没有沟通过。

　　从今天起，唐越海畅快地扬起嘴唇，姜珩不会再将他作为一个小孩来看待，而是一个真正的“竞争对手”，一不小心就会被撕咬得遍体鳞伤的“敌人”。

　　这样很好，他们就应该是这样的关系。

　　唐越海握拳高举手臂对着欢呼的观众席挥手，对面的姜珩拿着球拍的手颤抖几下，面色依旧平静，他去拿了毛巾擦着汗，欢呼雀跃声不绝的嘈杂场馆听不见他轻微的叹息。

　　唐越海以胜利者的姿态同姜珩击掌，唐越海知道自己心里有多畅快，姜珩就有多难过——角色调转，向来胜负欲极强的姜珩怕是在心底咬碎了牙，可咬碎牙又能怎么样，无非是吞到肚子里再仰起头露出得体的表情。

　　姜珩说了句“恭喜”，站在领奖台时还试图举起银牌扬下嘴角，可只是徒劳，分开采访时，唐越海努力平复着笑容，依旧以谦逊的态度完成了记者的提问。

　　他在心里想，姜珩会不会哭？就像他曾经一个人在宿舍崩溃大哭一样，会不会恨不得把银牌砸向地面最好砸得四分五裂？会不会恨他恨到深夜梦见紧紧攥着他的脖颈恨不得一起去死？

　　他最好恨他。

　　***

　　连着下了数日的小雨，这天醒来，发觉渐渐亮堂的天空万里无云，空气中还弥漫着湿润的草木香，早上这会凉爽，唐越海穿着个卫衣感觉正正好，他端着餐盘坐到了乔商旁边。

　　好友立刻偏过头小声说：“姜队今天早上被主教练叫去谈话了。”

　　唐越海咬了口包子：“他这几天一声不吭的，搞得别人大气不敢喘，被谈话不是正常吗。”

　　乔商晃了晃食指：“No，你知不知道女队队长程敏要退役了。”

　　唐越海吸着豆浆，不是很感兴趣地抬了下眼皮，乔商接着说：“你想想啊，姜队跟程队一般大，同一年打出来，同一年奥运夺冠，现如今程队要退了……”

　　唐越海反驳：“别乱说，程队是程队，姜珩是姜珩。”不过唐越海显然是听进去好友的话了，并找到了指向最清晰的答案：“至于吗，输一次就想着退役？他难不成以为他会一直赢啊？”

　　乔商表情扭曲一瞬，可惜发出的“嘘”声已经来不及了，鬼知道唐越海声音怎么越来越大，唐越海意识到什么，刚要扭头，旁边就凑过来一个脑袋，林意眨巴着眼睛：“没空位了，往边坐坐呗，给我和姜珩让个座。”

　　唐越海身体僵住，用余光扫向坐到对面乔商旁边的姜珩，看上去神色淡淡的，似乎是没听见，可他实在没法下定论，因为姜珩即便听见了也会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他餐盘里挑的早餐瞬间变得毫无吸引力。

　　“谢了啊。”林意坐到唐越海身边，姜珩从兜里摸出两盒牛奶放到餐桌中央，他见乔商吃饭速度变得飞快，笑道：“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还怕队里不给你吃饱啊。”

　　这样温和中夹带着戏谑的笑，唐越海又不确定他的心情到底如何了，他闷着头吃饭，乔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个不小心就被胡塞的馒头噎挺住了，他锤了两下胸口，心里不解，明明是唐越海背后说队长坏话被逮着了，怎么心虚的反而是他？

　　姜珩无奈地插上吸管把牛奶递到他面前，乔商一口气喝了半盒奶，这才感觉胸口顺畅许多，他舒口气：“姜队，听说程队要退役了？是真的吗？”

　　姜珩垂眸，餐桌安静了几秒后他慢悠悠道：“退役也很正常，世界上最高的荣耀她都有了，也很难找出能跟她旗鼓相当的对手，再不舍又能怎么样呢。”

　　唐越海停下咀嚼的动作，飞快地掀开眼皮扫了眼姜珩，见他只是有些落寞，并没有看出要退役的神情，继续啃着馅饼，只要不退役就行，打败他一次怎么够？赢姜珩时仿佛灵魂都在颤动，他当然要体验许多次。

　　“那姜队呢？国际国内的奖杯也都拿了个遍啊，”乔商咬着吸管问：“姜队没有想过退役吗？”

　　姜珩笑了下：“这个嘛，要看天意了。”

　　唐越海把最后一口馅饼吃完，他想，姜珩真是一点都不真诚，退役与否跟“天意”有什么关联呢，要说有，那个“天意”也只能是姜珩内心深处所隐藏的答案。

　　可甚至不到一个星期，唐越海就彻底改变了想法。

　　那天，唐越海在训练场附近的花园看见了男队和女队的两名队长，正想上前打招呼的时候，却瞧见他俩抱在了一起，唐越海脚步瞬间僵住，想也没想就躲在了大树后面。

　　唐越海发誓他绝对没有偷听的癖好。可他说不清这下意识的动作。唐越海平复着心跳，现在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任由两人的谈话声传来。

　　“别哭了，又不是生离死别，没什么大不了啊……你上次哭还是退赛那次，我跟林意陪着你哭了大半宿，那时候你不是也觉得天都塌了吗？可你撑下来了，再回头去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用担心我，总会过去的。”

　　程敏沉默不语，半晌后轻轻推了下对方：“继续往前走吧，姜珩。”

　　好友间未说出口的话全包含在了这句当中，那一年的奥运青梅竹马各自为王，可故事进展得好快，幸福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像湖中投入的石子，波纹散去，只余下麻木的平静。

　　唐越海想看他的表情，最终没敢迈出一步，他想，下午训练时一定要瞧瞧姜珩的眼睛，他分析过成百上千个姜珩的比赛视频，看着姜珩眼睛，他一定能读出姜珩的情绪。

　　而整整一下午，姜珩都没有出现在训练场馆。

　　次日，唐越海把餐盘放在林意旁边的空位上，他后知后觉：“多拿了盒酸奶……姜珩不是爱喝这个吗？你拿给他吧。”

　　林意随意地接过酸奶，“他不在，没事，我喝就行。”

　　“不在？说起来，这两天好像没看见过他，是外出商务？”唐越海咬了口灌汤包，随口问道。

　　“也不是。”

　　正当唐越海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时，他眼瞧着程敏端着吃完的餐盘往收餐处走，他眯着眼确认了好几秒，林意顺着他视线望过去，不解：“咋了？”

　　“程队不是要退役吗？昨天都没见她。”

　　“是啊，”林意狐疑地上下扫了唐越海几眼：“队里这两天正给她安排退役仪式呢，协会还给她准备了访谈，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女队了？你不会看上程敏了吧？我跟你说她可是有对象的啊，体育总局的，而且人家感情好得很，今年年底就订婚了，你可别打歪主意啊。”

　　“……我没有，”唐越海感觉再不把想问的问题说出来，林意的思维就歪到大西洋了，抿了下嘴说道：“我是好奇，姜珩呢？”

　　林意又不说话了，他咬了口玉米，正打算敷衍过去，抬眼对上唐越海执着的眼神，叹了口气：“这事告诉你，先别到处说……姜珩膝关节的骨头已经凸出来了，别的都还是小伤，可腿伤真没法拖了，教练组和他商量后让他去治疗了，因为不清楚手术后……多久恢复，齐教练的意思是先不公布了。”

　　唐越海怔怔地想，姜珩他……不是想不想打下去，而是能不能打下去，手术会顺利吗？毕竟是陈年旧疾，即便顺利完成手术，长时间没有训练的手感可以恢复到正常水平吗？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天意”。

　　***

　　唐越海灌了口水，举起胳膊擦了下额头的汗水，放下水后顺带环视了一周，往常一进训练场就能看见姜珩的身影，如今怎么也习惯不了，一个月了，教练组虽然没有明确公布，可队里上下已经心知肚明。

　　运动员的年龄是最大的坎，再高强度的训练都弥补不了身体机能的下降和伤病的堆积，他们知道，姜珩大概率是不会作为运动员的身份回到一队了，可在小队员眼里，姜珩已经足够幸运，他已经拿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所有奖牌。

　　教练不在，林意坐在地上举着手机趴在椅子上面说话，唐越海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停下脚步，扫了眼林意的手机屏幕——姜珩的下半身缠着纱布，身上贴着不少理疗仪器，嘴唇苍白……

　　“海啊，来来来，我正好跟姜珩视频呢，过来打个招呼。”

　　唐越海的思绪回笼，他慢吞吞地走过去，屏幕里的画面上移，只露出姜珩笑盈盈的脸，唐越海不喜欢他这个笑，垂着眼眸：“你……好些了吗？”

　　姜珩眨巴着眼：“嗯？挺好的啊，我看你最近几场比赛了，打得不错嘛。”

　　唐越海摇头：“打得不好。”

　　姜珩柔声道：“你呀，就是对你自己太严格了，比赛又不是看人打出几个漂亮球的，赢了就好。”

　　唐越海张嘴正要说什么，咋咋呼呼的声音飞奔而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想你啊！”

　　闻声而来的齐璐熙跑到手机跟前，挤在林意和唐越海中间，可怜巴巴地撇着嘴，唐越海闭上嘴巴，安静地听姜珩安抚着从某商业赛得了亚军说到陪练不顺手倾诉个没完没了的齐璐熙。

　　“比赛时候不要怯，对面世一又能怎么样，你要是连赢的心劲都没有，拿什么去拼……当然看你比赛了，比前段时间进步很大啊。”

　　“哥，你快点回来吧，我想你当我陪练。”

　　“……你想得还挺美。”

　　林意笑得牙不见眼，身后不少队友围了过来，激动得引来更多队友，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这下彻底没有唐越海说话的机会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的人，好似大脑放空一般听着队友七嘴八舌的声音。

　　视频通话里的人像很是柔和，时不时会出声或打趣或安慰几句队员，唐越海一直都知道，姜珩对所有人都很好。

　　***

　　“海啊，你明天的票是吧？”得到肯定回答后，乔商拽住唐越海的胳膊：“哥们，你闲着也是闲着，下午陪我去灵光寺还个愿吧。”

　　唐越海扫了眼收拾到半截的行李箱，正要拒绝时嘴片不知道怎么就瓢了：“时间来得及吗？”

　　乔商竖起大拇指：“绝对够，我已经订好车了。”

　　临近除夕，大街上张灯结彩却仍显得有些空荡，两人聊着年前的几场比赛，聊着聊着说道：“怎么你拿了巡回赛冠军都没见你特别开心。”

　　“我很开心啊，只是心里开心没表现出来而已。”唐越海侧靠在车窗上，平淡道。

　　乔商滑动着手机，瞧见条推送：疑似姜珩现身程敏订婚现场，他心里轻嗤，姜队搁国外呢，这些媒体净会捕风捉影，乔商忽然道：“我以为姜队退役你会开心。”

　　“……他退不退役关我什么事，”唐越海有些烦躁地舒口气：“我一点不关心。”

　　“我不是质疑哥们人品啊，”乔商把手机熄了屏，斟酌道：“我说这个，主要是因为教练组还有网上一些……对你总是很苛刻，你跟姜队虽说不是完全站在对立面，可不能否认，就是有他的存在，才让你总是陷入到痛苦里啊。”

　　唐越海：“我没有痛苦，就算有，跟他也没有关系。”

　　山里雾气缭绕，冷空气冻得人面部麻木，寺庙弥漫着檀香点燃的味道，唐越海站在一旁看着乔商虔诚地跪在佛像前，乔商眼睛紧闭双手合十，等拜过一圈后，他抬眼寻找着唐越海，两秒后他瞪大了眼睛。

　　唐越海取了三根檀香，他的手稳当地将檀香对准了香烛，点燃后插在了香炉正中，唐越海缓缓跪在地上，求……让姜珩好起来吧，让他重返赛场。这次，不是为了跟姜珩交手，只是觉得，没有人会比姜珩更想继续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