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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秋月明(三爷的悔过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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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是徐老三,一个绝望的文盲。但俺让说书的记下的这些,都是俺亲眼看见的,保真的,真真的。
(一)翻江夜·相识
俺们哥儿几个里头,数老四嘴巴最甜。所以他跟俺们说他要砍断独龙锁的时候,俺没觉得有啥问题,点头同意着呢;等他说要淹老五的时候,俺才砸吧出不对味儿来:“蒋老四你还有没有点人性啦!万一淹出个好歹的,你心里就过意得去?你都不怕干娘知道了揍扁你!”
“嗐,三哥啊,小五儿闯的那是掉脑袋的祸。就是干娘来了,拿捆仙锁也得把他捆回去的。再说,那水里不还有我呢嘛,能出甚么事呢!”
老四说得天花乱坠,可俺还是拿不定主意。二哥打从回来了就没个好脸色,俺询问着瞥他,他就像没看到俺一样,嘴巴噘得老高,都能挂起个油瓶了!就这样,俺被老四忽悠着,半推半就就同意了。
老实说,那天晚上,看见老五被反剪着抬回来的时候俺是真心疼了。俺是看着他长大的,平时俺都不舍得碰他一手指头,哪又见过他这么狼狈呢!俺这心里就挺不是滋味儿的。老五倒没埋怨俺,只骂了老四几声,让那展小猫几杯酒劝消停了。
话说那个展小猫还真是个明事理的!名号一事到底不怪他,确实是俺们兄弟没理,老五闹得过分了。展小猫说了要与俺家五弟一同分担、生死与共,这挺让俺感动的。后来他也的确做到了,俺佩服他。再多啰嗦一句,俺是觉得那展猫子生得也挺不错,他要是个大姑娘,肯定比邻村那丁家闺女好看,倒也与俺家老五相配——真要那样,俺这个做哥哥的说啥也得给俺家老五说合说合。
(二)穿山夜·相知
那是五年以后的事情了。在这之前,展昭救了俺娘,但也跟涂善串通一气烧了陷空岛。俺本想着一功一过就两相抵消了吧!谁知道那狗屁官府又抽的什么风,下了通缉令要抓俺五弟,说什么俺家老五杀了钦差!气煞俺也!谁都知道俺们陷空岛的爷们儿个个都是响当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倘若真是俺五弟杀人,那一定是有甚么理由的,更不可能逃跑!他们官府把俺五弟当成甚么人了!再说,那张画像画得是真不像——老五可比画上好看多了!
展小猫不会水,让俺们哥儿几个软禁在岛上了。本来俺们没想难为他,他反仗着轻功好,偷偷地跟在俺后面下了密道,更乘机拿剑劫持俺五弟!俺当时恨得牙根痒痒,真想一锤子打扁他——趁人之危,老五身上当时可带着伤呢!一气之下,俺竟然失了准头,扔锤子时差点砸在老五身上。
说来奇怪,老五都被展猫子抓了还不要俺管,这实在蹊跷!俺脑袋快抓破了也没想出什么名堂来。不过这倒让俺记起一些从前的事儿来:上次,就是俺小侄子被人刺杀那次,哥儿几个都以为是展昭干的,本要找展昭算账来着,五弟竟然自作主张把他给放了!后来查出展昭确实冤枉,可当时五弟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天晚上实在不太平。老四出事了,俺急着要找老五去劫牢,老五却一反常态,磨磨叽叽地跟展小猫话别:“玉堂有个不情之请......如蒙恩准,三日之后再到此处恭候大驾。”
俺掏了掏耳朵——俺没听错吧,老五居然对外人叫了自己的名字!从小到大,但凡老五这么说话,绝对是朝干娘或是俺们哥儿几个耍泼耍痴,从来没对别人这样过!今儿这是怎么了?伤到脑子了?谁想到,那展小猫竟也和小媳妇儿送郎君似地扯着老五的手依依不舍。俺实在看不惯,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强把老五拽走了。事后俺跟二哥和老四提起这件事,他们都啧啧地瞪着俺,说俺傻。这可太奇怪了!
(三)钻天夜·相守
展昭救了俺大哥,自己却因为假传懿旨被太后治罪。俺们心里挺过意不去的。所以等他被放出来,俺们去探望他。俺把陷空岛的联络烟火送给他,从此俺徐老三的命就是他的了!展昭当时因为受了刑,还在榻上趴着,却非撑着跟俺客气,说那信号弹他已经有了——那怎么可能的!俺最讨厌谁跟俺装假,所以俺把信号弹塞到他柜子里就走了。
噢,对了,说到柜子,俺不得不提一句,你们猜俺在展昭柜子里看见了啥?——俺五弟的秋裤!可不是俺认错了,那上面还有干娘绣的耳鼠纹样呢。俺猜,就凭俺家老五的一颗热心肠,肯定是救展小猫从刑部大牢里出来的时候五弟怕他过了刑的身子受冷。那时候都已经上秋了呢,风怪凉的。
那枚信号弹,展小猫到底还是用上了。那年年底,雪下得老大。俺们哥儿几个收账回来,白日里耽误了脚程,正生了篝火取暖。刚坐下,只见后山顶上燃起亮簇簇一团,正是俺们的信号弹!俺瞅哥儿几个都在眼巴前儿,正纳罕着是谁燃了我们五鼠的联络烟花,就看见老五拍剑而起,蹬上夜照玉狮子一溜烟儿地绝尘而去。哥儿几个想喊他,却已不见老五人影儿,只能跟着过去。
天亮快时,俺们终于看见老五从天地相连处出现,一身单薄的雪色劲装染了半下斑驳,臂弯中白狐大氅里裹着的正是脸色煞白双眼禁阖的展小猫!五弟急得要疯,朝柔柔大吼大叫。那天,俺看见,五弟的眼里,分明有泪。
(四)彻地夜·相离
又是五年后的一个秋天。俺在展昭房外跪了很久。俺骂他:“展爷,展大爷,你就恁地心狠!枉俺们家老五与你知交一场......”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微弱的烛光照映出展昭的苍白面庞。短短的半天时间,他的眼睛就窈陷下去了,脸憔悴得像是糊在骨架上的脆弱的纸。
他开口了,虽然只有一个字,但俺却听出来,他嗓子哑了。他说,好。
枯松倒挂,悲鸟哀嚎。惨淡的月光薄薄地从密林间筛落下来,吝啬地洒在石碑上,隐隐约约地照见那几个刺眼的字——白公玉堂。
俺一辈子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俺五弟的名字俺还认得。霁月光风,升君玉堂。这么美好的几个字,实在不该出现在这里。
所以俺抡起锤子,想要砸碎墓碑。俺要带老五回家,他不该在这里。
展昭伸出手臂,拦了俺一下。俺听不清他说了啥,但从他的口型,俺能猜出来,他说,有陷阱。
可是下一刻,他松开俺胳膊,自己挥起巨阙,向坟茔劈去。
丘峦崩摧,大地陷落。俺俩掉进了意料之中的陷阱。俺当时晕过去啥也不知道了。后来,听俺大哥讲,展昭背俺出来的时候,浑身没有一块好地方,唯独他怀里那个瓷坛是完好的。
(五)今遇夜·相思
老五在岛上重新下葬的那天,展昭也来了。他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回去了。唯一证明他来过的,是五弟坟里的那把巨阙。俺把这件事告诉给说书的,他说,这是宝剑蒙尘,琴心半死。
今儿是中秋,俺知道老五顶爱热闹的,俺得去陪着。俺要告诉老五,三哥其实后悔了,从一开始就后悔了。
没想到,俺却在老五的坟前遇见了展昭。
“展小猫,是不是俺要没见到你,你又要悄没声儿地走了!”
五年了,这是俺头一回再见他。他已经老了,不是当年的那个样子了。
他唇角扯了个弧度,没说话,自顾自吹起了笛子。
和老五不一样,俺是个粗人,向来不懂什么琴啊曲儿啊的。
但展昭的笛子却吹得俺流眼泪了。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散还聚,寒鸦栖复惊。”
俺听不懂,所以俺背过身去看天上的月亮。莹白,皎洁,好像五弟的衣。
一曲毕,俺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俺不懂啊,该说点什么呢?
俺没回头,只迈开步子往回走,走出大概十几步,倏地站住,又仰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天凉好个秋!”最后,俺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