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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叔(阿桃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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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葫芦镇搬回岛上以后,四爷便不让我叫他四爷了,说夫妻之间这样怪生分的;若要唤他字,他却又嫌肉麻,私下里叮嘱我只许那个什么的时候才能这么叫他。思来想去,他说:“‘平哥儿’就挺好的,家里人都这么叫。嗯,就这样吧,挺好的。”
岛上的日子确实过得舒坦,事事都有人打理妥帖。我却闲不住惯了,偶尔去厨房帮帮忙,要么和大嫂聊聊天。有时候我也想要做些什么,却被平哥儿的那些兄弟们连唬带哄着拦下了:“阿桃快些歇着吧!你这身子刚将养好。你都不知道,上次爆炸可把我们老四给吓坏了!万一你再有个好歹的,哥儿几个可担待不起......”每每这时,我也听劝。我知道五鼠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待我好,待大毛他们也好,丝毫不会因为大毛他们天生资质不如珍儿芸生就对他们就有所差别。大毛他们也总喜欢黏着这些伯父们,尤其是小叔——不止因为小叔的院子里总有一些奇玩机巧,更是因为他曾救过我们一家子的命。
说来也算有趣,他们五鼠之间虽以兄弟相称,年岁差别却够大——小的像是被大的生出来的似的。我初见小叔的时候,他还不满二十岁,跳脱好动,却不掩年少风流。嫁过来这些年,我也不曾见他对哪个姑娘着意。眼瞧着他年纪愈发长了,却仍然在江湖上浪荡着,我和大嫂也开始着急起来,琢磨着给五弟寻觅个好姑娘——嗐!其实我们干着急也没有甚么用,这孩子见天儿的摸不着影,三天两头地往开封跑,也不知做甚么去!
有一次,小叔又留信出走,也不说去了甚么地方,三两个月也不往家里递信,急得婆婆又是生气又是惦念,催着骂着打发平哥儿去开封找。平哥儿不在,我一个人也睡不着,披了衣服起来做些女红打发工夫,忽听一阵急促门响。
“这么晚了,谁呀?”
“我。”说话之人瓮声瓮气,嗓音沙哑,我不识得。早些年,李全贪杯恋赌,常有夜不归宿的时候,我便也警觉惯了,不肯轻易开门:“我不认得你!我告诉你,我顾阿桃可是清清白白的,不可能任你乱来。不是四爷,这个门我绝不会开!”
我刚转身要走,门外之人却急了,轻拍着门板哀声唤道:“嫂嫂!嫂嫂开门!我真是我哥!......”他虽粗声嚷着,却抑制不住一阵低咳。我仔细辨别,不由心下一惊,开门一看,果是五弟。我见他身形不稳,连忙扶住,问及原委,他这才道:“那猫太不叫人省心,一个人跑到西夏的大营去了——还打探得什么消息,要不是爷的刀快,他这会儿已经是死猫一条了!”
“你是说展大人?他怎么样了?你这一身伤又是怎么搞得?”五弟口中的猫又怎么可能是别人!我不由得替展昭担心。
“他啊,自然是被爷送回猫窝咯!我回来时,他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提起展昭,五弟的眼角总是弯弯地盈着,好像他的确是他养的猫儿一般。
“那你呢?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五弟神情略有尴尬,悻悻道:“回来路上不过几个毛头小子,摆了爷一道,中了暗算......”
“我这就去请大嫂来!”我说着起身欲出,却被拽住袖角,只听那泼皮软声央道:“好嫂嫂,可千万别教大哥大嫂他们知道!不然我这双耳朵就不用要了......”
“那......我又不懂医术,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好说。此前大嫂给我们兄弟都配了解毒的药丸带在身上。劳烦嫂嫂找找,四哥这儿定然有的。”他朝我扬扬嘴角,叫我安心,我却不由狐疑问道:“既是如此,那你的呢?”他便溜溜地躲过我的眼睛,不再言语了。
我取了解毒丸让他服下,又替他清理臂上伤口。看着皮肉翻卷的创面纵横伸张在原本娇生惯养的皮肤上,我也不免心疼,红着眼眶嗔他不小心。
“嫂嫂别担心!那几个小子都被我割了耳朵捆了扔山里喂老虎了!”他反而没心没肺地哄起我来,见我不搭理他,哑声半晌,忽低声喃喃道,“今日我能这么对别人,日后别人也会这样对我。”
之后几天,小叔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前厅后院地溜达,我却到底放心不下,有时候做了他顺口的羹菜带去看他。
“小五啊,你真的没事了?”
“没事啦!早没事啦!嫂嫂别担心,我好得很。”他大口吃着,偶尔扬起脸来,笑得像个小孩子,“嫂嫂你这鲈鱼羹做得最是好吃!倘若那猫儿来了,还烦请嫂嫂做给他尝尝,那猫最喜的......”
“你倒真会安排!那个,小五啊......”我犹豫着,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他们都说,你不娶亲,是因为双双......真是这样么?”
哪知他一口饭喷出来,呛声道:“谁说的!嫂嫂,你可千万别信他们瞎胡咧咧!我跟双双?——怎么可能!”
我脸上一热,打岔道:“好好好,不是不是......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嗐,嫂嫂,这事儿急不得,急不得......”他低头又扒了几口饭,直到碗都空了,我也没见他再夹一口菜。他像是要把那几粒米嚼成齑粉似的,过了好半天,才终于开口道:“我们江湖儿女,血里带风。成家,不过只是一个美梦。嫂嫂于四哥而言,是天赐的礼物。四哥娶得嫂嫂已经是幸运之至。我又哪里敢奢求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脸上红了又红,鼻子酸了又酸。自此以后,我再不提给他娶亲的事情。只是,慢慢地,我开始觉得,其实能陪伴五弟的,也不一定非是个女孩儿家。
展大人后来到岛上来过几回,也吃到了我做的鲈鱼羹。老实说,我同展大人的初见并不算愉快,可后来,我开始越来越欣赏这个青年。当年,若不是展大人不顾个人安危义伸援手,若没有开封府主持公道昭彰正义,我顾阿桃还岂能活到今天!他是我的恩人。五弟每每到开封去,瞒着他那几个哥哥,瞒着大嫂,却从不瞒我。帮展大人分分忧,他知道,我是乐意的。
有时候我和平哥儿闲话,也会提起他们两个。平哥儿瞧着不远处得理不饶人的老五正涎皮涎脸地朝展大人胡言乱语的模样,眯起本就不大的一双眼,摇摇扇子道:“他们两个要是能有一天好到穿一条裤子,哼,你蒋爷爷我的脑袋就拧下来,给你当凳子!”平哥儿说这话的时候,我只在一边嗤嗤地笑,却全然记在心里。
乞巧节,五弟拉着展昭的手站在聚义厅门口,急头白脸地嚷嚷着“不同意那就拔香头”之类的气话。我在一旁悄悄觑着四爷红一块白一块的脸色,只是偷笑。回房后,我问四爷的意思如何。四爷只是沉默,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我替四爷摘去帽子,揉了揉他不沾半点岁月痕迹的青丝,忍笑道:“泽长哥,只怕咱们家里,又要添个凳子了......”
香头是没拔成,不过五弟到底还是负气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本只是赌气,同展昭回了开封。临走前,展昭还觉着心里过意不去,好说歹说地劝他留下。五弟那脾气,又臭又硬,活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展大人劝他不动,又来找我,托我同平哥儿他们几个好好说说。我一口应着,也真的这么做了。谁知他们好容易点头了这门亲事,却又接到从襄阳传来的噩耗。
从前,四爷教导大毛他们功课的时候,讲过伍子胥的传说。我在一旁听着,却是不相信的——哪有人就能做到一夜白头呢?而今见了四爷,我信了。
老五下葬的那一天,展昭没有来,却托人送了他的佩剑过来。送剑的那人说,展大人特意叮嘱过,要把巨阙一同埋进棺材里。
三爷劈手夺过巨阙扔在地上,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得声嘶力竭,大骂展大人狠心。平哥儿沉默着蹲在碑前,一遍又一遍地搓着火石,始终点不燃手里的那把香。
我却比谁都明白展大人的苦衷。
待我再见展昭时,已经是七年以后的光景了。棺材里的人安安静静地躺着,眉目清秀一如往昔,脸上还挂着一丝欣慰的笑意,看上去只是睡着了一般。
那个时候,三爷他们早就不怨他了,还时常叹着悔没早早同意这门亲事。
我清楚记得,那一日还是乞巧节。
陷空岛上没有纸钱,没有白幡,只有三茶六礼,十里红妆。
墓穴重开,故人重逢。
死生契阔,终与子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