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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君不见(韩琦说) ...

  •   (一)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相公,韩相公?”
      我隐约听见有人唤我。我想回应,可我实在没有力气。恍惚间,我又回到那个早寒的春天去了。

      那天的甜水河是红色的,我脚下的土地也是红色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眼睛也可以感觉到黏浊腥臭。长箭穿透了马的头颅,马的身下压着没了胳膊的士兵,士兵的身下是一摊流了一地又冻在一处的内脏。已经腐烂的尸首叠着正在腐烂的尸首,模糊一团的血肉连着另一团模糊的血肉。偶尔有秃鹫老鸦衔着半截肠子倏忽飞过,间或爆发出一两声哀鸣。放眼望去,是处折戟萦骨,断旗敛魂。这里是好水川,春风度不了的好水川。

      几日前,夏兵铁骑白刃一指,流血漂橹。我军万余名将士葬身于此,无人生还。摇风忽起,白日西匿,漫天雪片裹着纸钱的灰烬劈头盖脸地砸落,卡了我的眼;空气里的煳味混杂着湿润的铁锈腥臭,搅起胃里阵阵翻涌。我实在不忍再看,加快脚步奔后山而去。

      天冷路滑,我走得又快,不小心被绊了一跤,罪魁祸首是一柄被新雪掩埋着的、折了一半的剑。我认得那柄剑——亮到反光的剑身,有明显灼烧痕迹的白底的鞘,染了血的穗下还悬着一只玉琢的狸奴。而这把剑的主人,确切地说,它的上一位主人,正是官家月前新封的忠武将军,展昭。

      (二)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离断剑不远处,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尸首——浮雪染尽他原本花白的头发,夏人的弯刀刺穿了他的胸口。他被削去拇指的右手,还紧紧地扼着敌将的咽喉。

      其实他本可不必到这里来的。

      当年耀武楼前他一展身手,赢得官家垂青,封了御前护卫,借调开封府。这些年,我看着他跟着包龙图鞍前马后,实打实地为百姓做事;看着他勤谨护在御驾左右,风雪无阻守乾坤清平;我看着他保太子,除酷吏,揪贪官,平冤案;看着他使辽帮,化危机,破襄阳,平内乱;我看着他此番不顾官家冷下脸来勒令他置身事外,执拗在丹犀前连跪两天两夜请缨阵前;看着他一身红袍猎猎打马驱策出城,奔向山长水远冰霜万里一去不返。

      我清楚记得他离开延州前那一天的晚上,我请他到帐中叙话。
      我烫了一小壶牂牁酒,他一口没喝,我却多少染了些薄醉了。
      “这里没有别人。熊飞啊,你是个聪明人,你不会不知道,这一次延州城能平安无事,实为侥幸......”我又斟了一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终于有勇气问出心中疑惑,“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你是官家眼前的红人!官家尚且有心回护你,你又何必......”
      他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眸子反复摩挲手中那把被烧得焦痕斑斑的剑鞘,忽而抽出剑来,弹剑而歌: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
      “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
      “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
      “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
      “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
      “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最后一句他一连唱了三遍。曲罢,他收剑回鞘,起身便走。
      我醉眼朦胧,望着他的背影,倏尔又大笑着朝他嚷道:“今夜你没吃成我的酒,算你失礼。来日松菊三径前,你可记得备下浊酒偿还!”
      他悬空的手略顿了一顿,随后掀起了帐帘。他走了,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地上的积雪和月色一样澄明。
      一滴泪从我脸颊划过,融进雪里,凝结成冰。

      (三)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决定把他的骨殖带回去。
      活着的时候为天下牵绊住一生,身后怎么也该送他回归江渚。

      我伸手拂去他头顶上的雪。浮雪落尽,露出他原本花白的发。
      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样子的他了,以至于,我都快要忘了,他其实才只有三十岁啊。

      祸起襄阳的那一年,我奉命使往辽国,再回京时只见满城缟素。我心下一惊,以为是皇家出了事,找沿街小贩打听才知,原来他们是在纪念包大人身边的那位白衣壮士。

      当日,我前往开封府。灵堂前,我只看到展昭一个人在那站着。我同他寒暄,他没有回应,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他只是在那里站着,像被抽去牵丝的木偶,不说一句话,没有一滴泪,双眼眨也不眨。

      主簿先生趋步赶来迎接,向我道歉,又和我解释:“白护卫明早落葬。倘若韩大人愿意,可来送白护卫一程。”我见他神色亦是凄怆憔悴,自然不会挑理计较,连声应着。

      翌日,我再登开封府门,仍见展昭站在原地,似乎动也未曾动过,只是昨日满头青丝一夜花白。
      这一次,我没有近前。并非记恨他失礼,而是因为我知道,“节哀”二字,实在太过苍白无力。

      白护卫没有留下子嗣,为他盖棺是个老头。他们都称呼他为福叔。
      福叔对着棺木叩拜三次,眼含热泪挥起了木锤长钉。眼见着棺木将要阖上了,展昭却突然扑了上去,把棺材里那柄鞘都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剑抢了出来,又把自己的巨阙放进去。

      唢呐和钹又一次奏起来了。哀婉的调子像是从天河里飘下来的。

      白杨萧萧,松柏夹路,我跟在送葬队伍后面。黄土陇中即将随着日月流逝而腐化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清晰起来。

      (四)君不见,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
      那时候先皇还很年轻。
      重阳日,金明池畔暗香浮动,黄花泼辣热烈。天子百官盛会集结,观赏马球以相娱乐。

      场下二十余匹骏马奔腾,掀起浮土尘灰。只见一匹白马鞚飞电掣,奔突穿梭其间。银鞍之上,少年雪袍翻飞,偃月杖灵巧挥舞,七宝球流转如星。攒蹄相近的紫骝马上坐着红衣的展昭,侧身转臂之瞬,墨发飘扬;画杖合离之间,传星带月。三捷拔筹,天子开怀抚掌,四座惊叹高呼。那白衣的少年朝红衣的武官会心一笑,笑出一片洁白齐齿,笑出一派天然意气。展昭看向他的眼睛亦是圆润而明亮,仿佛含了一层光。

      及至场下席间,先皇欲予赏赐。那白衣的少年却只要了一碗酒。先皇笑着揶揄道:“白玉堂,你这人是怪得很!那三宝不是你的,你偏要拐走;今日朕要赏你,你却学起五柳先生来——你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白玉堂起身揖礼应答,又请击缶,得先皇允,顺手抽过摆在展昭面前的箸,叩节唱道:“琼苑金池紫陌前,手拍狂歌挥醉碗,宝马嘶风卷尘烟。功名事,于我如浮云。平生笑浪走江头,素心只向黄华间。待来年,秋风起处,东篱把酒谁伴!”
      一曲终,竹箸飞落回展昭樽前。先皇不语,满座噤声。众臣面面相觑,不敢私揣圣意阴晴。展昭已抢先一步拉过白玉堂袖角双双跪下请罪。怎料先皇忽然大笑:“好一个‘只向黄花间’!白玉堂,朕此前罚你做满三年的护卫,你可是万万抵赖不得!朕虽有心留你,却也不忍拘了轻风。罢!待你来年任期一满,便放你归去!”

      二人谢恩毕,丝竹再响,天子群臣尽欢。
      那是襄阳祸起的前一年。

      (五)君不见,日来月往何草草,惆怅落花开满道
      “相公?韩相公?”
      “相公今夜若不能醒来,那便请......请做准备罢......”
      我明白知道有人正唤我,但我睁不开眼,其实也不必睁开了。我知道,是时候了。

      在我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小路。长路尽头,是正在下沉的太阳。余晖里,一红一白两个颀长的身影正朝我招手。
      他们笑着,闹着,还是一派少年模样。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君不见,白马银鞍游侠客,悬弓连翩长驱驰。
      君不见,壮士弃身锋刃端,勇剽奇矫若豹螭。
      君不见,冲天火光一夜起,红雨落尽谢棠枝。
      君不见,英雄捐躯赴国难,视死如归不顾私。

      人生倏忽一梦,梦觉钟鼓迟迟。凡人百年,但侠义亘古长青。

      后记
      熙宁八年,韩琦病逝,谥号“忠献”。
      彼时白玉堂与展昭合葬的坟茔上,荒草岁岁枯荣,已经过了三十余载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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