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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不老梦 ...

  •   十月一,寒风起。

      将军今早是被疼醒的。醒来的时候,他废了好一番的工夫去活动僵硬酸痛的膝。

      冰冷肿胀的指尖捂不热衰朽麻木的关节。待能从床上坐起来,将军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有点想念那双温热的手了。

      外面果真落了雨。陈年的伤竟比先生算的阴晴还要准些。推开窗,飕飕的冷风就钻了进来,紧紧地攥住他脆弱的喉管,搅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福子闻声慌忙趿拉上鞋从外间进来:“将军您醒了——怎么开着窗?您风寒刚好,阿福给您关上,当心再着凉。”

      “我果然老了......”将军垂头系着福子递来的外氅扣带,奈何手指实在酸胀,鼓捣了半天也未能遂意,不由低声喟叹道。

      “将军说的这是甚么话!将军这么说,叫阿福这把老骨头可怎么办!将军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呢!”说话间,福子已关了窗,替将军整理好了扣带,“变天了,怕是不会很好过。阿福给您擦药罢。”

      药酒触在皮肤上,先是凉的,然后燃起一片灼热。长着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揉搓着。可他又开始怀念起那双年轻的手了。

      “猫儿腿上有伤,自己千万别不放在心上,否则老了且有得苦吃了——到时候你成了老猫一条啊,白爷可不会管你!”说话的人语气里带着三分恨恨的威胁,手上的动作却是轻柔万分。他的心亦在这一下一下地摩挲中柔软得一塌糊涂,嘴上却仍然硬着掩饰脸颊的潮红:“你敢不管我,我便告诉婆婆去!”

      “臭猫!有种你试试!”

      “哼,没种的才会说话......”

      “是呢,你倒是够有种......”那姓白的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够有种,早早地把手一撒——可见婆婆说的不错,他果然是个没良心的混球!

      “将军?”一瓶药酒见了底,福子正准备收拾药箱,却被将军喃喃的呓语打断,“将军您说甚么?——小的方才是问您,现在还不到卯时呐,您要不要再眯一会儿?”

      “哦,没甚么,没甚么......大清早的,净折腾你了。我睡一会儿,福哥也回去歇着罢。”

      将军从失神中回味过来,朝福子温和一笑,转而背过身去,把脸埋在暗影里。

      福子轻轻推门出去了,没有人听见福子的叹息。

      屋外的雨渐大了。雨打窗檐,再噼啪一声溅得粉身碎骨,总归吵得人心里发慌。睁着眼辗转一会儿,将军到底还是坐了起来:“罢了,若不给你准备好,你又该闹了。”

      十月一,送寒衣。他该去看看他。

      印象里,他的爱人是极爱漂亮的。松绿的外氅,桃红的衬袍,大红的官靴......但凡王家布庄上新了好料子,他都要一一试试的。不过,他还是最爱看他穿白。不惹一点尘埃的白,光莹,皎洁,像他的赤子心。

      先生给配的药酒是顶好用的,只是撑着伞走在雨里,指节仍会不可避免地泛起细细密密的疼。那件云白的簇新鹤氅就紧紧地护在将军怀里,沾不到一点湿气。

      雨点斜斜洒下,义无反顾地落进河里,掀起縠纹余波,然后再也消失不见。待将军走上后面那座小山头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他早就同他说过,他要只留一颗心在这里,他要肉身乘风归去。那时候他还不是将军,他瞪圆了一双莹润透亮的猫眼嗔那人胡说八道,他也只是龇牙咧嘴地朝他嬉皮一笑。

      他说这里的景致还算开阔,他看得到他的猫儿;要是他的猫儿想他,抬脚便到了,也不至于折腾个十天八天地巴巴赶回陷空岛去。

      可惜他一辈子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今日落的这一场雨。

      枯草上的水珠沾湿了将军的衣角,将军却并不在意。当纸钱的青烟袅袅升起的时候,将军开始说话了。他跟他说王朝的女儿最近又得了个孩子,说张龙的儿子前日新讨了妻,说大人的胡子又白了几根,唯独不说他自己。

      琥珀色的女贞陈绍挂了碗壁。两碗入了将军的喉,其余的全都洒进土里。薄醉沾染时,将军微眯起眼,盯了碑上那个名字好一会儿:“你说你,哪有你这样的无赖,甚么都不留下,却要立三处碑!”

      为遂他的意,当年一把火烧过之后,他变成了一抔灰,随风而去。

      金华老家埋着他的衣,

      陷空岛上葬着他的剑,

      这里留着他的心。

      火星子一点一点地燃尽,将军也终于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那我走了,你自己,好好的。”

      可是走出没有三步,他又回过头来,出神地望着那个名字:“他很像你,你知道么?”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把他荼白的发带吹得飘到眼前去。

      晌午的时候,辅国大将军站在了开封府的门口。将军未携亲随,只着一身稍显单薄的寻常蓝衫。新来的小衙役早就听他王大哥说起过大将军的事迹,如今见了真人,更暗自叹其不惑之年依旧英武豪迈。将军从他眼前经过,朝他温润一笑,让他在这阴冷的季节里感到似有春风拂过脸颊。将军走得很慢,衙役的鼻子很灵。他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还有纸钱焚烧过的味道。

      小衙役正暗自揣度着那是将军的什么人,忽听门口一声马嘶:“白护卫回来了!”小衙役欢呼着跑出去迎接远差归来的人。他只想着他的白大哥很好,却未曾想过他这一声喊足以让堂屋里的人在一瞬恍惚之后湿了眼眶。

      白芸生在看到门口那匹骅骝的时候就慌了神。“展叔!”他跑进堂屋的时候,气都还没喘匀。

      日光黯淡,从窗纸筛过以后就更加稀薄,朦朦胧胧地勾勒在来人身上,让将军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展叔。”

      将军红肿的指节紧紧攥住了袍角。“欸,芸生回来啦。”将军背过脸去,略有迟疑,又慢慢坐下。

      “今日刚接了官家旨意,我要走了,展叔。”

      这一天还是来了。

      那一年,他刚失去他。亲手斩了奸贼以后,他缠绵病榻许久。

      那一年,他刚下山,赶去给他二叔吊丧,继而留在了开封。

      那一天,他也是像这样,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地叫他一声展叔,却无端地教他手心里渗出许多细细密密的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分明就是他呀。

      可他也知道他是他的亲侄儿。他年幼时,他曾见过他的。他不是他。

      暮色敲窗时,叔侄两个温酒对坐。

      “展叔,先生让您少喝酒的。”修长的手指把酒壶推得远了。

      “就一点,不妨事。”将军笑了,烛火飘忽一团映在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白芸生知道他展叔是有点醉了。他清醒的时候,眼神不是这样的,明明笑着,却含着水汽。

      如果他也有二十五岁,大抵也是他这般模样罢。将军这样想。

      今日这酒,劲确实有点大,带着将军的思绪飘回到好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你就是御猫?”少年人提着刀站在极盛的月光里。风鼓荡着他的衣袂,好像要带他回到天上去。

      记忆一点都不连贯了。

      白芸生把将军送回府上,将颓的玉山被白福接在怀里。

      “福伯伯,明早我就不过来了。拜托福伯伯好好照顾展叔,福伯伯也好好照顾自己。”

      白福连声应着,目送小少爷远去。

      “白兄!”

      白芸生本已迈出门槛,闻言竟又回过头来:“展叔?”

      将军缓缓眨了眨迷蒙的眼,又重新阖上:“认错了。回罢!”将军在笑,几个字也说得轻巧,却语气沉沉。

      白芸生走了。

      白福身体微颤,扶着将军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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