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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金错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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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兵相接贵在长,三尺青锋怎抗丈八强戢?武者对阵势在众,两人抵肩怎抵四面楚歌?可偏偏锦鼠御猫并非鳞介凡常,举重若轻之间化腐为奇,临机制胜之中扭转乾坤。劈啪雨声里,精钢玄铁嘈嘈相交,铿镪顿挫;水雾迷蒙中,红衣白影上下翻飞,矫若游龙。阙出影随,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那张家娘子一直被紧紧护在二人身后,任长戈陵劲淬砺,她竟自安然无恙。
锯齿镗重逾百斤,裹着霍霍罡风呼啸劈来,正是一招“力开华山”。展昭将张家娘子轻巧向旁一带,确保她处于白玉堂的回护范围之内,自己又趁敌人收势之隙揉身而上。说时迟,那时快,一切其实不过瞬刻而已。待对方想以“风扫落叶”之式阻断展昭去路已是不及,巨阙龙吟过后,重镗砸落地上,发出山崩之响。急痛下,那持镗的玄衣头目只得捂着鲜血淋漓的小臂向后退去。是以展昭留情,并未废他双手,却也教他旬月之内再难动武。反观白玉堂这边则不然,画影霜刃出鞘,势必舐血而归;大开大阖之间,尽显率性无忌。只见他长腿一伸,轻身一跃,人已立于画戟之上。那持戟的庞府亲兵正欲翻转上挑,可到底慢了一步,蹁跹白衣已然近前。白玉堂足尖轻点,便踩在对方肩头,生生使了个“千斤坠”的功夫,教那人吃痛不已;四周长戈见状围攻过来,而他却在利镞相交的那险险一瞬凌空而起,利落纵越平地,徒留刚才那个倒霉蛋命丧同伴手中。白玉堂回身挑眉轻笑,眉宇间尽是顽童般的得意,然而桃花眼底飞扬的流光却在下一刻碎成惊愕——钩镰长枪刚劲,直奔张家娘子挑去!眼看阻拦已是不及,白玉堂不惜背后空门大开,竟以血肉之躯挡去!只听“嗖咻”一声破空利响,意料中的锐痛并未袭来——乌金袖箭与利刃碰撞,登时爆开熛焰花火。
“猫儿,谢啦!”
射箭的青年闻言菱唇微勾,看似镇定如常,实则无人知道此刻他心中有多后怕:倘若那枚袖箭稍有迟缓,倘若那股力道稍有偏差,那么此刻在他眼前的将是一只血淋淋的死耗子!这些念头辅一闪过,展昭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手下自然凌厉三分。不多时,场上庞府的亲兵死的死,伤的伤,局势已定,胜败已分。
“啪——”
袖箭钉在墙上,阻了正要开溜的庞彦文的去路。下一刻,寒光已贴上他的脖颈,剑风破开了一丝血痕:“你若敢跑,就是一刀!啊呸,一剑!”
“白兄切莫伤了他!”展昭不过转头搀起惊魂未定的张家娘子的当儿,再回身时便见白玉堂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生怕他稍有不慎失了分寸,再教有心之人抓了把柄去,故一时急道,“眼下他仍是朝廷命官,你若伤他,留了痕迹,一准会让包大人为难。”
白玉堂正为临时改了惯语失了气势着恼,这厢又听了展昭说教,心里更是委屈愤愤,偏生了促狭心思要和展昭对着干:“像这种贱骨头,不打白不打!”话音未落,他便已出手,对着庞彦文的脸就是一拳。
展昭一时错愕,却也到底存着些许少年意气,虽然面上含怒,连名带姓地吼了一句白玉堂,实则心中也是暗暗喝彩。只是庞彦文到底一介凡常书生出身,禁不起白玉堂这般搓拨,展昭不得不为其遮挡回护。两人就在方寸肘腋间你一式我一式地过起招来。其时雨霁天青,地上却积了不少的水。展昭一心护着庞彦文,须时时盯着白玉堂那一双不肯安分的鼠爪,却不曾留神脚下。那庞彦文被白玉堂逼得站立不稳,一个踉跄,连累展昭同他齐齐从台阶上跌下。
瞧着庞彦文连滚带爬的狼狈样,白玉堂捡热闹不嫌事大,叉着腰咧着嘴乐得像朵花枝烂颤的海棠。
“喂,白玉堂,”展昭拍了拍衣袖上的泥水,想要站起身来却实在不能,遂低声含嗔唤道,“你来扶我一把。”
“啊?”白玉堂有一瞬怔愣,他抖了抖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愣着干什么,扶我一把啊!我脚扭到了......”
展昭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毕竟堂堂南侠在小小台阶上扭到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当真伤了?!”
展昭鲜有示弱的时候,想必这一摔定然不轻,白玉堂敛了玩笑意味,三步并两步蹿跃近前,蹲下身来便要替展昭褪掉官靴。
“你做甚么?!”
展昭想躲,挣扎间却牵动伤处不由嘶声。
“你这犟猫~若不脱下来,哪能瞧见伤在何处!”白玉堂说话间已扯下展昭靴袜,催动内力,搓揉起来。一旁张家娘子忙背过身去,鼻眼观心;那捆了手脚的庞彦文被晾在一旁,更恨不得求求张家娘子大人大量、不计前嫌,一刀子戳瞎他,给他个痛快。
“再怎么说,哪有当街如此的,像什么样子!”脚踝的皮肤偏生敏感,展昭含糊着嗔他无状,实则耳根脖颈早已红透。展昭本就生得白皙,眼下被大红官袍衬着,更显清莹秀彻。白玉堂这会儿心旌荡漾,展昭说话他自是没听见的,觉着揉得差不多了,便狠了狠心,使了个巧劲儿,替展昭恢复错位的筋节。不知怎的,白玉堂忽然没来由地一乐,竟乐破了音儿:“诶嘿!猫儿,你这猫爪多大的?”白玉堂的关注点向来奇怪,此刻他捏了展昭脚腕在手里,只觉不盈一握,不禁冁然。要知道,展昭其实比白玉堂还要高上半头——虽然他白玉堂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但七尺男儿长着一双“纤巧玉足”实在罕见,又实在可爱得紧!
“怎么,白五爷管得这般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展爷随家母长,难不成还须得经过五爷同意了?”展昭稍缓过劲儿来,又被白玉堂撩拨得含羞带恼,竟也起了回嘴心思。
白玉堂心念一转,倏然明白前一晚上展昭口中的“江南女子”到底指谁,登时心下轻快,通身的毛都被捋顺了,笑得眉眼弯弯,不顾展昭反抗,将他负在背上。
“喂!白玉堂!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诶,我警告你,你可别乱动哦!要是再摔了碰了,耽误了查案,猫大人可得负全责。”
“你放我下来,展某自己能走!”
“你这三脚猫,浑身上下只嘴最硬!不服气啊?那你啃我啊~”
......
半月后,庞彦文杀人夺妻一案了结,一并勾连出其许多贪腐旧案。重新厚葬了冤屈替死的张家老嬷,张唐卿终有机会与玉环团聚,可张家娘子却一直避而不见。张唐卿苦苦追至内院,玉环也只是隔着门与之对话,不肯露面。
“娘子,我知你委屈,是为夫的不好,没能尽到责任,保护好娘子。可娘子缘何不肯见我一面,再给唐卿一次机会呢?”张唐卿声音已有些颤抖。历经磨难,久别重逢,个中多少喜悦多少辛酸,岂是隔着门能倾诉干净的?“元郎......如今、如今......”门内,张家娘子已是泣不成声,“夫君高中,锦程似海,还是另娶高门罢......奴家,奴家只求一纸休书......”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玉环,可是为夫有甚么不好?!你说出来,我都能改!”张唐卿使劲儿拍着门,慌得像个孩子。
“不是元郎不好,是奴家......”玉环哽咽着,听得门外张唐卿心快要碎了,“那庞彦文,已经.......已经强迫奴家失贞......”
门外突然沉默。
玉环心知普天下没有哪个丈夫能接受得了这种耻辱,自是没抱丝毫希望,只难免疼痛心碎。
忽听门外一声,深情坚定:“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这本就不是娘子的错,娘子何需自苦!本就是我没能护得娘子周全,我又有何颜面对娘子存有芥蒂!”
木门缓缓打开,苦命鸳鸯终于深情相拥。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彼时,赵祯正在御书房里接见展昭。
“展护卫,此次青州一案,你当头功!从庞彦文府里抄出来的物什珍宝,你随便挑选一样,算作朕给你的嘉赏。”
展昭撩起袖袍对赵祯恭敬一礼,沉吟片刻道:“微臣眼拙,实在识不得什么奇玩珍宝,祗有一样,还求官家赏赐......”
“哦?”赵祯饶有兴趣,含笑道,“说来听听!”
“庞府里那块玄铁,或有上百年岁。白玉堂此次随臣同往青州,功不可没。若无白兄鼎力相助,臣不可能如此顺利缉捕庞彦文归案。臣想......”
待那块百年玄铁变成新硎宝刀时,已是七月流火时节。
弦月似霜,好风如水。花墙下,红衣的青年转动酒卮,端的是公子如玉,举世无俦。
忽听“噹啷”一声,墨玉飞蝗石擦过果盘,盘中最上方摆着的那枚温柑已落入来人手中。
“‘猫儿’一向最不喜温柑,是特意给你白爷爷备的?”
他今日拾掇得溜光水滑,又罩了一件月白纱衫在袍子外头,此时随着夜风轻飏,更显一派雅致风流。
“臭猫偏选今儿个约你白爷爷,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莫不是对你白爷爷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嗯?”白玉堂一手掂着温柑,一手挥着“风流天下我一人”的扇子,迈着村里大鹅式张扬的步子,晃到青年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
“可是如此良宵佳节,耽误你白五爷同织女约会了?”青年并未回答来人问话,只抬手为他斟了杯酒,黑曜子似的清莹猫眼半抬着瞧着他,菱唇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倒没有。”来人从容接过酒杯,却并未从容对过青年视线。饮了一口,老鼠脸上神情瞬间明媚起来。他收了折扇,轻点桌面,笑得一副不很值钱的模样:“猫大人今日做东,只为了喝酒谈天?怕没这么简单吧——”
“此前展某断了白五爷的兵器,过意不去。今日寻来好刀,还与白兄。”
白玉堂闻言,桃眼里的惊喜与得意抑制不住地流溢出来。他接过刀来孩子气地胡乱挥舞着。一尺白霜光可照人,轻挥便有清音泠泠,足见是把削铁如泥的绝世好刀。
收了刀,他定睛端详着眼前人,顽劣一笑,又含了半分认真道:“‘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如此佳节,我也没有瑛琼瑶可以回赠于你,不过倒是有个现成的美玉......”
展昭听了觉得有趣,遂顺着他的话茬问道:“什么现成?”
“金华白家的二公子,表字泽琰,风流潇洒,天下无双。如今我把他送给你,猫儿要还是不要?”
展昭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嗤”地一下笑出了声,又后知后觉地咂出那小泼赖话说得不像样,红了脸拿白眼翻他,斩钉截铁道:“不要!”
“你要吧!”
“展某不要!”
“好猫儿,你就要了吧~”
“展某说了,我!不!要!”
......
正是时,星河闪烁,鹊语风轻。
它们在低语些什么呢?
应是:如此星辰如此月,结伴此生不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