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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chapter33 新年初 ...


  •   我妈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新年初,我回到淮安并留了下来。新丨冠肺炎爆发后,3月份的某一天里,我上医院拿我妈的药时,医院还是那样,到处挤满了戴着口罩的人,男女老少残障病患,都裹着厚厚的冬衣挤在门诊楼急诊,手里紧紧捏着病例和几张卡,露在外面的一双双眼里写满焦急和恐惧。我妈本来就死都不愿意上医院检查,她总是说怕,害怕看到一些确凿的结果,她还想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但最近发热发烧的身体、减退的食欲以及浑身的疱疹和紫斑已经无法掩盖真实情况,事实早已透过她身上那些恐怖的瘢痕昭然若揭。她太过于执拗,我根本劝不动她看病,最后只能我自己戴着口罩去医院帮她开药。其实她是对的,这时候体检看病早已没意义,连开药都只是死马当活马医。

      那天我妈躺在家里床上烧得迷糊,但还是强打精神地扬起脖子,挣扎着要跟我说话。曾经美艳动人的脸此时已经瘦得脱了相,她的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凹陷坑洞和斑点痘疱,有时候我甚至不敢去仔细看她的脸——那张与我六七分相像的脸。她喘着虚弱的气,嘴里喷着病人身上特有的带着腐气的酸臭,扯着嗓子示意要对我说话。我伏下身,把耳朵凑过去听。

      “焕扬。”她嘶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你到时候呢,把我和你舅撒到江里就行了。”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来一根中指,“随便找个山也行。操丨他妈的,现在土地太贵了,鬼都住不起。你听见没?”

      “……舅之前说过,他想要买墓地。”

      “买地?”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一具愤怒的骷髅,“操,死了还占地?扬,你听我的,你现在把他那个盒子端厕所去,冲了拉倒!”

      我赶忙扶着她重新躺好,掖好被角,“好好好,扔河里,扔河里,把他和……和你,都丢河里去。我听见了。”

      -
      春运很拥挤,到处都在抢票,没一会儿就显示已售空。当时我好不容易手快抢到一张回淮安的车票,回头还跟得意地跟酒吧里所有人炫耀。我说,老子过一段时间就能走咯,准备下他妈的班。小零笑着说,可别到了淮安把我们忘掉了,找个新的老板,就不愿意回来了呀,会不会这么无情的嘞?我潇洒地挥手,不会不会,再怎么说,也不能让铜姐输了赌约是不是?铜姐不屑地哼了一声,熟练地揪起我的头发,算你小子有良心。老胡在新年之初的时候,心情似乎挺好的,我在洋洋得意地炫耀时,他静静地在旁边盯着我,嘴角弯起一个微微的弧度,我知道那是他在笑,笑的时候他那张嶙峋凶险的脸竟也显得亲和起来。他用没什么明显情绪的语调说,你也别骄傲,瀚涛放假比你早。我不服气地回嘴,那又怎样?他还有个什么期末周,比我惨得多好吧,凌晨三点还在背书,我会羡慕他?搞笑。

      我以为这张车票到手之后,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安安心心地等待开车的日期到来,等待一月底回家的日子了。然而这张票到手之后,日子好像再也没有太平过。

      一月份的时候,公司上班的忙年终的忙年终,赶着春运的准备春运,学校的学生要忙考试的考试,每个年龄段来酒吧找娱乐的人都在这段时间里骤降,连包丨夜的都少了许多。春节将至,就算有这样的恶习,伪君子也都装得热爱回家与家人团圆,一般不会把这样重要的节日浪费在陌生人的□□身上。尤其今年,当时19年底稍微爆出了一点消息,什么武汉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新闻上只报道要警惕人传人现象。尽管本地的人都认为武汉离南京挺远,况且每年冬天都有各种流感,也没什么好紧张的,但这段时间出门娱乐的人还是比往年更少了一些。不过这本就不算稀奇,这现象很正常,一年中就这么一段时间这样,开店的也亏不到哪去,我们酒吧悠闲了不少,甚至已经有过年的气氛了,几乎每个人都开始放松,把新旧交替的喜悦带进工作态度中。

      然而过分的安逸无可避免地带来了灾难。有一天晚上,酒吧不剩几个人,老胡那天没在,带着小零一起上饭局发展他的人脉去了,我们值班的干活几乎算得上敷衍,可没想到那天来了一桌顾客,三个男人抖着身上的雪进来,坐下就猛点啤酒,其他什么也不喝,就是啤酒一杯一杯地续。我的脑子里还一刻不停地上演着自己提行李箱进站出站的场景,心不在焉给他们上酒水,上完了就蹲后面玩手机。没想到那天没怎么认真看管,那三个男人侃着侃着就在室内抽起了烟。当时小陈看到了,却也只是过去提醒了一下,完全没看到他们直接把烟头扔在桌上了。烟没灭干净,三个人喝得脸红脖子粗,谁也没注意烟头掉在地上,和他们擦过漏出来的酒的纸巾碰在了一起。我至今还记得——那一丝呛人的灼烧味飘到我鼻子前的时候,我还瞄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电量正充到84%。

      火灾这种事情,亲身经历才知道,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我以为我一眼就能看见明火,然而找了半天,也只能感觉到飘过来的烟味越来越重。酒吧有装火灾报警器,然而烟浓度没到一定程度它就没响,所以响得很晚,等到整个地下室已经有些模糊、我渐觉头晕不支的时候,刺耳的声音才响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犹豫,不是第一时间往外跑,而是你看我我看你,不停地观望,直到鸣叫声大作的时候才如梦初醒般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狂奔。我承认我的消防意识太差,连逃生的本能都过于迟钝,跑出去没两步又冲回来,拔掉差点忘记带走的充电器。

      火光逐渐明亮起来,在大厅里急速地移动着,像一团赤红的高大灌木丛,又如同一群拥簇的迅猛爬行的动物,所过之处留下腾升跃动的冲天火焰。很快,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烟雾,昏暗的灯光闪烁不定,发出刺眼的红光与暗影交织相映,墙壁上挂着的霓虹灯管在火焰的映照下变得扭曲不堪。烈火从角落蔓延开来,吞噬着皮质沙发和木质酒吧台,伴随着噼啪作响的燃烧声。

      天花板比较低矮,火焰很快爬上了通风口,烟雾不断积聚,压迫着每一口呼吸。终于醒悟过来要逃的人们开始慌乱,推搡着、喊叫着四处逃窜,尖叫声与混乱的脚步声在回音般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满身是汗,马不停蹄地拉着几个同事疏散顾客,暗暗庆幸还好这时节的酒吧没多少人。推着最后一个顾客跑出去的时候,我秉着生命第一物件第二的念头,还有对于我刚才居然敢倒回去拿充电器这一错举的后怕,立刻就下定决心了,绝不要再回头贪恋酒吧里任何东西。

      然而我忘了,这是酒吧,最多的东西就是酒。等我猛然想起吧台里面就是一整排的酒架时,已经来不及了。

      江岩书。闲时就永远窝在吧台角落里的江岩书。而刚才他就挺闲的,多半又蹲在里面了。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再仔细一想——似乎真的没有在逃窜的人群里见到他的身影。

      我紧急刹住奔跑的双腿,不顾一切地甩开两个小弟劝阻的手,转身推开酒吧的门折返了回去。

      酒吧里已经到处都是滚滚浓烟,酒架上的酒瓶因高温爆裂,玻璃碎片四处飞溅,酒精助燃,火焰猛地蹿高。空气变得炽热,夹杂着地毯焦糊的气味和发热熔化的金属味,令人无比窒息。疏散的通道被浓烟遮蔽,视线几乎无法穿透。什么都埋没在了热气和耀眼的红光里,我在空气中乱抓着,却始终没碰到那个瘦削沉默的、已然消失的身影。呼吸逐渐困难,每一次呼吸肺都伴着剧痛,可这一口气却还是吸不满,我终于意识到——如果再不走,或许消失的身影又要多一个我了。

      我不一样。我还在乎生死,我还有牵挂。我好不容易抢到了车票,我还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压弯身体,努力睁大眼睛,却还是看不清方向,只能徒劳地拼命寻找出口,汗水顺着脸颊滑下,双眼因为烟雾刺激而流泪,脚步跌跌撞撞,却仿佛陷入了无尽的迷宫。头顶最后一点灯光忽然熄灭,只剩下火焰在燃烧时的红橙色光芒,像是恶魔的舞动,映照着我眼中不受控冒出的绝望。我只觉得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好像抹上了一层砂砾,额头的汗滴进眼里一片生疼。

      那火焰越来越烈,几乎要将我包围,逼近后将我一口吞噬。这明亮的火光闪动在我含着恐惧的眼里,我只得本能地拼命往反方向爬。好近,好烫,好红,橙红,艳红,血红,仿佛我新染的发色,风一吹的时候,几缕头发飘飘扬扬,犹如泼下的鲜血淋漓地四溅起来。

      好看。

      在意识逐渐暗沉下去时,我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本来长得就好看,染一下这个红红的,更显白了。

      好看。那个声音夸过我,夸我长得好看。我不知道那是否发自内心,又或许只是对于我亮眼发色的一种恭维。他说过,我的红发像火一样鲜艳,燃烧了似的张扬而醒目。某一个晚上的记忆浮现出来,昏暗的包间,他专注的眉眼,就在离我咫尺之处,而彼时我正动着一个疯狂的念头,疯狂而不自知地渴望将他的唇瓣摩得火一样滚热。火,张扬跋扈的火,红发上肆意窜起的那片火——那时的我难以自持地遐想,一定要让他以后一见到我火红的头发、一见到我、一见到小红、一见到崔焕扬,就会情不自禁想起我的一切,想起我幻想中将要给他的那个炽热的吻。

      姓安的。两腿似乎已经没了力气,勉强的呼吸变成了彻底的困难,在后脑勺撞击在地毯上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我活在灯红酒绿的风尘场所里,又即将死在大量酒精助燃下的火焰里。我这一辈子似乎就没离开过酒与色,开头与结尾与过程都难以启齿。那趾高气昂的火焰或许不甘心只在我头发上窝囊地度过一生,不愿意在掉色和漂染之间麻木不仁地循环,不满意只当一丛装饰的颜色,于是擅自跑到了地下,叫嚣着要来烧掉我的生命了。

      他呢。我渐渐闭上眼睛,在黑烟与火焰里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灵魂逐渐出窍。他呢。我胡思乱想起来——就是现在,就是这一刻,就是这一秒,他在他那平凡、无聊却安逸、稳定的生活里,到底过得如何了呢。

      其实从诞生起,生命就在被不断燃烧,不断磨炼。生命就是一炷香,细细的一根,十分脆弱,一折就断,但若不出意外的话,大多香都是因越烧越短而彻底消逝,这就算最普通最规矩的一生了。每一根黯淡而去的香,暗红的身体也曾在某个瞬间格外地亮,那便是在点燃它的火最旺盛之时。我也曾亮过,我也当过“活人”,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即使那只是短短两个月的“回光返照”。他说我的头发像火一样潇洒,张扬,耀眼,可其实他才是我这一生里短暂点燃我的火焰。一团火从来不会全然属于任意一根香,点完这一根再去点下一根,直至自身的熄灭。他不是我的那团火焰,但确实有那么一刻——他烧在了我的身上。他点燃了我最明亮的光芒。

      火。火红,火苗,火焰,火灾。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我最后的意识完全混乱,已经迷糊到回到学生时期的语文课堂,老师让我给词语排序做比较。小朋友们,谁更大,谁更小?我呢喃地回答,一加三大于二,火灾加火红大于火苗。讲台上的老师叉着腰一瞪眼,崔焕扬,在下面胡说什么?你上来说,大声点!于是我愤怒地举起手,放开嗓门大喊,我说,火灾!加上!加……

      话音未出,突然有一只手死死地塞进了我高举的手指缝里,紧接着又一只手扣住我另一只手的手腕,奋力把黏在地上的我拔起来。我的腰在发麻发软中有些痒,后背随即感受到了一股力量,而后那力量将我整个人托了起来。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叫唤,起来,起来。声音很弱,伴着我脑子里宛如一条长线的耳鸣,却坚持不懈地响着。

      走。要出去,要走。那个年轻的男声简洁却坚定地说,起来。不要留下,不要死,要走。走,走。要走。

      我的大脑不听我使唤,然而我的四肢却听了大脑本能的命令,我只觉得有人半扶半抱着我,以及我几乎没有知觉的双腿径自载着我跑了起来。两旁浓密的黑烟开始倒退,耀目的火光慢慢变暗,一阵寒冷的风刮过我的鼻尖,像刀砍一样,很疼很疼。

      那是南京冬天的风——室外的风。在我模模糊糊判断出来的一刹那,整个世界就倏然拉下了夜幕。

      -
      最后我昏迷的时刻,把我拖出来的是江岩书和小陈。

      我也是命大,一直弯着腰捂口鼻,还下意识拼命憋气,没吸入太多有毒烟雾,居然没什么大碍,就是长时间缺氧,出来后发烧了三天就继续活蹦乱跳了。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时,一睁眼就看到小陈翘着二郎腿在我旁边玩手机。我坐起来就抓着他的领子死命摇,我吼他,江岩书呢?江岩书呢?小陈吓得手机都掉了,连忙推着我躺下去,他慢慢讲。

      据他说,他看见我跑一半突然愣住了,在人群里扒拉两下后居然脑子坏了一样又冲回去,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他想拉住我,却被我一把推开,怎么喊我也没反应,他又不敢贸然跟着冲进来,只好先安顿外面的客人。江岩书一开始在吧台后面,人就在大厅,他是第一个注意到不对劲的人。他立刻跑到大门的角落处,蹲下去开始捣鼓备在那里的灭火器。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尤其是到处都是酒的地方,火舌迅速窜过来,人们骚动推搡着挤出去,他本来就在门口,瞬间就被人流推了出去,反而成了第一个跑出室外的人。他知道所有人马上要一拥而逃,最外面的人肯定不能逆着人群回去,只好先跑到外面打消防电话。他那不流利的表达居然还起了点作用,几个词就说到了重点信息上,消防那边说立刻赶来。打完电话,小陈就冲上来对所有人大喊大叫,红哥还在里面!江岩书愣了一下,用手指指人群,意思是刚刚看到我推着人群跑出来了,不可能在里面。

      小陈说自己当时被我吓得急了,加上本来平时跟江岩书讲话就费力,沟通不清楚,一下子觉得绝望袭来,情急之下先入为主地乱喊,妈的,红哥刚刚走在最后,可是他……他主动跑回去了,拦都拦不住啊!现在怎么办,怎么办?老胡又不在,红哥也突然不想活了,这可怎么办啊?结果江岩书听完这句话,忽然全身一震,整个人顷刻冰雕一样彻底呆住了,嘴唇瞬间没了血色,从手指开始一直战栗到脊背,好像被记忆里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垮了,不停地摸着后颈,嘴里只是咕哝着什么,小陈听不清楚。他低声念了没一会儿,突然大踏步地掰开人群,飞快往地下室冲过去。小陈怕他一个人没个照应,壮起胆子跟了下来,两人一进门正好发现我倒在靠近门边的地方,满脸都是黑灰,但人中那块稍微白一些,于是马上冲向我,一个抓我的手,一个扛我的身子,硬是把我抬了出去。

      我听完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他妈的,吓死我了,我以为这小子一声不吭偷偷死了,那怎么行?我偷吧台上的薄荷糖的时候他从来不揭发我,就凭这一点,他绝对不能死,原来跑这么快。这还差不多。”

      但小陈突然面露难色,有点结巴起来,“虽然这个,这个,无人伤亡吧,但是……也有坏消息。”

      “第一个——江哥这几天好像有点不正常。就是比以前……更一惊一乍了点。有人碰他一下,他会整个人跳起来,然后一脸惊恐地回头,如果不小心碰上他脖子周围,他还会迅速给你来一拳——好吧,我就是这个被他干了一拳的倒霉蛋。妈的,爷再也不靠近他了。还有,这两天不是都没法上班嘛,老胡就叫我们回了一趟酒吧——巨呛人的一坨废墟,哥你听我的,你要是没什么贵重损失就别去了——叫我们各自数自己在酒吧里的东西损失多少,但是江哥刚点头,一转眼又不记得自己要干什么了。散了之后,小零一开始还跟我们玩笑呢,说江哥没了吧台跟没了魂一样,干脆单独给他买个吧台算了,在废墟里单独开一朵纯洁的花。我们都在群里笑,可江哥完全没回应。平常不是瀚涛特能骚扰他么,每次都激得他话比平常多一倍,可瀚涛现在放假了,还回北方去了,也没法去找江哥。哦,瀚涛走了你知道不?火灾那天他没来就是因为回去了。……啊?你也不知道啊?真是的,他果然除了老板以外谁都不告诉,捂得严严实实,操。就是他之前暑假都不回去,但寒假嘛,特别一点,他拗不过他家那个村里什么春节一定要团圆的说法,而且他说,他家天天给他转发‘整个南方即将被海鲜市场病毒感染导致基因变异’之类的新闻,火灾那天晚上他在机场呢,刚巧收行李上了飞机,第二天重新开机时才知道,咱家直接烧糊了都。他回去还跟江哥打视频呢,整得跟上级慰问似的……但不管怎么样,据说江哥还老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后来吧,老胡想了想觉得跟你有关系,他说让你一醒立刻联系——对哦!我都忘了,快快快,老胡让你马上找江哥,电话电话!”

      他说着就急急忙忙要把我的手机塞给我,但我按住了他,“你刚刚说,第一个。”我盯着他的脸,“那是不是还有第二个坏消息?”

      “……是。”他忽然蔫了下来,“有。”

      “那你先说,说完我再找他。”

      小陈不自在地把手从我的手心里抽出去,“就是,消防车来了之后,”他不安地舔了舔上唇,“警车也来了。”

      他说,消防车是江岩书叫来救火的,警车是周边不知哪一户居民叫的。当时浓烟滚滚,从地下大团大团散逸出来,有人发现了之后,怕附近出现什么纵火惯犯,立刻报了警。警察来调查后,又调监控又找了几个顾客问话,竟然从一个客人那边发现一些端倪,不知道问了什么,客人支支吾吾没法答,警察立刻起了疑,怀疑涉丨黄涉丨毒,但目前只有火灾现场的客人有些奇怪,搜查也没搜到任何毒丨品,前几天——好像就是昨天的时候,江苏又确诊了第一个病例,可能他们没办法把精力人力耗在这里,于是只好暂时放弃了。

      “但是……”小陈抽了抽嘴角,神情已经明显难看起来,“老胡说,放弃是真是假,一切都很难说。一旦被作为嫌疑窝点,那我们……就得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什么打算?”

      “散了。”他回答,“跑。跑路。老胡在群里跟我们所有人说了,说他可能要和小零一起回上海,现在特殊时期,好像这边生病那边死人的,他觉得,大城市或许管理比较到位,能更安全些吧,他说保命要紧。但老胡又安慰——呃,算是安慰吧——他说,现在的情况其实挺利于我们跑路的。他觉得,这个什么什么病毒,他总直觉跟以往不太一样,要是持续太久,我们甚至没办法修复了再开业。因为……都没人了。没人消费了。不论是酒吧消费的,还是来找你们玩儿那啥的。这个时候要是刚好散了,风险不是很大,就是酒吧以后可能再也……再也开不起来了。他说,现在都先别聚集,等消息,等新闻,等通知。”

      我默不作声地躺了回去。我拿起手机,刚打开就看见满屏的推送新闻,一堆标红的感叹号写在“早上十点,武汉封城”后面,一排排跳出来晃得我眼睛痛。我一条条地划掉了推送的消息,然后点开江岩书的对话框。

      我说:就下午,出来见个面,你到我住的地方来。不许说不啊,因为明天就是除夕,今晚我就坐车滚蛋了,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呢。

      -
      没回我,没见上。

      江岩书迟迟不回我,我才觉得不对,在候车厅还又打电话又打语音,但始终没有回应。我一上车就拼命给他发消息,甚至写小作文骂他,我说老子以为你烤焦在里面了我才跑进去的,结果你现在不理人了?耍什么大牌?然而无论我怎么软硬兼施地招惹他,他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事实上,后来没有人再联系到江岩书。他的住处没人,他也从不跟人来往,平时离开酒吧——几乎是离开吧台后,就像消失一样了,这下更没有音讯了。他仿佛蒸发了一样。没人敢报案失联,因为没人敢保证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来。

      没关系,尽量往好处想嘛。我躺在家里的床上敲着手机发信息,江岩书一声不吭地走,敢走得这么自信,是不是回老家过年去了,更如鱼得水了?对了,他哪个省的来着?

      湖北。施瀚涛在群里说,他是武汉人。

      我瞬间哑然。那应该是没回去。

      电话里,永廷的声音听上去很暖和,不清晰得甚至像穿了好几件厚重的衣裳,但我知道,他在大连的室内肯定穿着短袖吹暖气。他不停地用他冒热气的声音安慰我,没事儿没事儿啊,别急嘛,我是觉着那小哥挺有想法的,肯定不会简简单单就嗝儿屁的,没事儿啊,反正吧,我看你们现在也不用去上班,都见不到面儿,也没啥区别是吧。别难受,你别难受啊,别自恋了啊,最不可能的就是这是你往火堆里冲导致的,你不是已经跟他解释清楚了嘛,他还是没消息那不就跟你没关系了,别多想嗷。

      永廷顿了顿,接着换了个话题,像个老妈子一样继续唠叨起来。他说,你呢,先把你妈和你家那无底洞整好,年后要是恢复了,我马上就回江苏啊,有啥需要的,找我找我!就是现在这快递他妈的有点碍事儿了,不好流通了还,他娘的病毒……

      不说这莫名其妙的病毒催得人都想赶紧躲回家,汪永廷本来也恋家恋得不行,一到过年就麻溜了买票,早早地回大连去了。他说要是节后了还回不来,就只能勉强试试线上办公了,只能祈祷快递物流别停,只要这些不受影响,他这个行业倒是还能撑下去。他说,如果他还能回南京,第一祈祷物流别停,第二祈祷他常点的那家外卖千万别关门,他是那家店忠实的顾客,那家的尖椒干豆腐和溜肉段嘎嘎香。

      然而永廷这破乌鸦嘴,一张嘴那口大碴子就精准踩雷。进入2月份,每况愈下的社会形势让他留在东北迟迟不敢回来。节后一点点恢复开业,但他喜欢的那家东北菜外卖,再也没上线过平台,只有淡成灰色的“暂停营业”挂在页面。所幸各路快递在二月十日宣布恢复正常运营,不然他的很多货就会滞销做不下去。可对我来说不幸的是,既然他的线上工作远在东北也能继续下去,这意味着他或许不会那么快就回江苏了。我的坏预感果然应验了,此后漫长又沉闷的日子里,他果然久久没有回来,只能线上与我继续侃大山,可我再也没有体验到他用拳头砸上我肩膀的微痛感。

      没关系,我能理解。我安慰着自己,好朋友待在离病毒集聚地远得多的地方就能安全了。没关系,等我回南京后,起码还有酒吧里那群人可以陪我。

      肺炎正式命名之后没多久,进入各种场所都要求各种码了,我也没回南京,毕竟回了也没用,岭颂都焦黑一片了,我无处可去,每天只能在家里看看新闻,今天谁被革职明天谁被严查。又过一段时间后,殉职和牺牲变成了新闻高频词,似乎离我目前枯燥的生活很遥远。我那时候还没意识到,这些词语背后的本质——死亡,其实早已在不经意间,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我身边的每一条缝隙里、每一个人身上。

      回淮安后,我们都尽量少出门,于是在家照顾我妈、防止我舅整出什么幺蛾子就成了我枯燥的生活的一部分,一天天重复着。本来我认为我妈不需要我照顾的,她才四十出头,什么都会做,可直到这次回来后,我才亲眼看见她身上时不时爬出一片片红色的疹子,可怖又恶心,像一叠叠毒虫摞加的尸体隐埋在皮肤下,一大群突然地冒出头来蠕动一下,成一片瘢痕的山浪。她从没向我提起过这个事实,已经瞒着我好久了。我质问她,怎么回事?她一脸无辜,还能怎回事,这不是明显的潜伏期过了呗。我几近崩溃地问她,你为什么不早点去体检?她反问我,有用吗?体检了就好啦?我愤怒地叫道,可以领药啊!免费自费的都有啊!我也不是没钱吧?干嘛不买?我妈一点也不急地坐下来,安慰我似的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你妈我做这个的,这样的情况肯定是迟早的事情,买药有啥用,染上的玩意的种类可比药的种类多得多,我整天把药当饭吃啊?差不多得了。你现在能养活你自己,我也没什么好关心的了,死了活了不都一样嘛,看谁睡得久而已。哎,你这小子,最近体检没?

      我死死抱着头,手指甲都要插进脑壳里,双腿酸软几乎要站不住,检了检了!别问了!那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我妈随意地扫我一眼,什么怎么办,这都多久了,现在问怎么办有什么用啊。哦对,跟你说啊焕扬——

      “我看这个什么什么病毒挺凶的,现在社会看上去瘫痪了一样,最近我身体也不太舒服,我觉得我可能要熬不过去了……喂,你毛病啊,你哭什么?又没在骂你,好好的哭什么呢真的是,认真听我说话行不行?……我要是没熬过去,翘了,千万别给我整什么葬礼啊敲锣打鼓的,那唢呐经常一大清早在那吵死人,我特别讨厌那个。你就记得,烧了之后,随便撒河里啊,山上啊,扔进去就完了。实在嫌麻烦,就小区楼下随便找个树,挖到根下面,把我丢进去就行了。”她说,“对了,出门撒我的时候,记得戴口罩。”

      我妈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寻常得像只是在叫我把一张纸扔进垃圾桶。她教我扔纸的时候,我舅正在另一个房间疯狂打游戏。我妈告诉我,他现在是不馋着非要喝酒抽烟了,倒是染上打游戏了,轮椅靠在插座旁,一整夜一整夜地充钱打游戏。虽然爱好变了,但因为最终的结果都是耗钱,我妈也压根不管他,甚至觉得已经比以前好不少了。抽烟喝酒伤肝伤肺伤整体生命,打游戏最多伤眼,我妈还认为,对一个残疾人来说,再多残一个器官总比残了一条命来得划算,反正都差不多。

      然而事实证明,器官长在人身上,伤器官其实就是在伤身,不管伤的是哪个器官,殊途同归。我知道我妈的情况后,几乎成天都围着我妈转了,尽量多干点事情让她不要那么容易感冒生病,或者碰到什么灰尘引起过敏,把免疫的防线全面突破了。我知道她的结局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即使阎王要让她三更死,我还是想尽力让她拖到五更再走。我的精力有限,本来就不太想搭理他那个无底洞,现在更不管他了,保证他吃喝拉撒睡还有打游戏已经是我最大的尊重。我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他打游戏倒是越玩越起劲,我睡不踏实,半夜三四点醒过来的时候,甚至能看到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却举着手机横着屏幕咬牙切齿地操作。我每次看到这个场景,第一反应都是“他至少学会半夜不吵人了”,还生出一丝欣慰,于是接着睡了回去。

      我清楚他为什么离开烟酒后立刻又迷上熬夜。他残废前自由自在甚至胡作非为,残废后大事小事都要依赖别人,疫情来了之后,我也不怎么敢带他出门,他天天闷在家里,变得更加暴躁易怒,我给他吃饭的碗都只敢用塑料的,怕他突然心情变天摔碎一地瓷片,难以清理。我舅越发厌恶睡觉,现在我妈能让他做到“别人睡觉他不闹”,已经够伟大的了。他厌恶睡觉,因为一觉睡醒后就是新的一天,可他的每个明天都无趣又可悲,像是走入前天昨天今天一天天的死循环里,数不尽的相同的无趣和可悲都在不断重演,只能在不能自理的生活里绝望地浮沉,如同在永无边际的大海里怎么也靠不到岸,看不到遮天蔽日的乌云后透出来的光芒。所以他害怕明天,抗拒睡觉,好像只要不睡觉就不会有明天似的。可他居然就是这么相信的,于是他熬夜,打游戏,熬夜,熬夜。就这样我行我素地熬下去,2月末的某一天——我甚至忘记是哪一天了,我只记得我惊醒的时候,天色还不是很亮,乌云一团团挂在半空,移动得很慢,像被冷风冻住,动弹不得。

      然后我看见了手机盖在脸上的他,双手正软绵绵地垂在床边,裸丨露的手背苍白得像一张薄纸。

      火化他的时候,我妈特别淡定,一双露在口罩上的眼里全是冷漠。我们什么仪式都没有,也没有什么亲朋好友一起跟来,只有我妈妈和我两个人。在回去领取骨灰的时候,她还不忘教育我,看到没,以后少打游戏,不然下场就是猝死,你也想和崔云远一样么,躺在那里被手机砸脸上,啧,五官压得紫不拉几的多难看。我说,那我以后坐起来玩?我妈卷着火化证明就不客气地敲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声音在沉重的殡仪馆里清脆响亮得诡异。

      我捧着他的骨灰盒问我妈,这怎么处理?我妈像我小时候她去超市买东西把购物袋丢给我拎一样,看也不看地说,一样的。跟我一样的。跑两趟也麻烦,就先放家里吧,等我也这形态了,你再一起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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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份了,武汉仍然封着城,社会仍然大萧条,到处是惶惶的人心,是对生命的挽留与挣扎,是对死亡的不安和恐惧。一条生命是那么脆弱,可能不会轻易被它承担的悲苦命运压垮,但只要外来一点微乎其微的病毒,就可以带来灾难性的危害,轻轻松松毁掉一条连悲剧都折不断的生命。我妈越来越虚弱,动不动发高烧,最后躺在床上再也没力气起来。但她特别坦然,还说早晚的事情,既然知道开头,也知道结尾,一切过程都“公开透明”,唯一不知道的只有时间长短罢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死了还能给家省一口饭。她说到这还挣扎着要坐起来狠狠瞪我,一脸严肃地警告我,记住,如果以后一个人煮饭,别忘了电饭锅只放一个人的米,水要少一点。

      她即将离开的时候,眼里没有恐惧,也没有不甘,甚至没有电视剧里演的说到一半就噎气的遗言,只有纯粹的笑意。我妈妈的眼睛很漂亮,而且是天生的,没有像现在的同行拉个皮开个角,都没有做过,她是纯天然的水灵又魅惑。她曾吐槽我,这傻丨逼儿子明明五官位置像我,脸部线条也随我,怎么偏偏眼睛和嘴唇不像?匪夷所思。不过没关系,臭小子还是很帅的。

      她咽气的那一刻,漂亮的双眼忽然失了神,仿佛有一束光瞬间从她的眼睛里溜了出去,从此那对眸子只像平平无奇的光滑玻璃,再也没有生动的魂魄了。她才四十出头,还很年轻,因为生下我的时候她年龄就不大。时间只在她脸上敷衍地画了几道皱褶,她看上去丝毫不显老,站在我旁边,不过像个年长较多的姐姐而已。她走的时候,抛开虚弱的病容,姣好的容颜仍旧那么年轻。她的一辈子也就永久停留在这个最鲜妍靓丽的模样了,我想她还会为此感到骄傲。如果人有三魂七魄,地府真实存在,她做了鬼一路走下去时,肯定会得意洋洋地向周边所有的鬼魂炫耀,看姐死的时候多漂亮。

      她生前死活不让我买墓地,因为她觉得没必要,他妈的,困在里面想闷死谁呢,做鬼也没自由。她还说,关于火化,直接排普通号的队烧掉就行,灰要是跟陌生人混在一起就混在一起了,当做合租,阴间多个朋友多条路。喏,最简单那套一条龙服务看到没?就选那个。别整什么默哀痛哭,吵死了。但我最终没听从她的话,在最基础的那套服务里加了一点钱,可以进去看烧出来的骨架。当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副白骨时,我什么都没想。我脑子里好像突然被掏空了,轻得能飘起来。在那一刻,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没有任何想法了,“空”这个字就这么简单地具体化在我脆薄的躯壳里。

      我亲手收了她的骨灰。工作人员说非常烫,让我必须拿夹子,我就机械地听他的每一句话,然后顺从地照着做。先把后脑的一块骨头拿出来放在小的骨灰盒里,剩下是从脚部开始,听工作人员的指导,慢慢地把她身体每个部位的骨头都捡出来一小块,然后一层层堆进骨灰盒,最后把头盖骨压在最上面。我害怕捡多了骨灰盒放不下,但最后竟然刚刚好,或许是因为我太熟悉妈妈了,我知道什么对她来说是刚刚好的。

      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木的。印象里,明艳的火光跳动着,高级炉里翻滚出缕缕黑烟,我只记得那些生脆的雪白骨头,用锤子一敲,再滚烫再大块也都碎成了粉末。我缓缓看向那个朴素的盒子。脑子里只是不断循环着一个念头——我妈妈崔云水,她那么动人、那么活泼的一个女人,在风尘里走过她自认丰富精彩的一生,到头来也不过是进了这么一个硬邦邦的盒子。

      我本想偷偷撒进城市的运河里,但晚上经过河堤路的时候,绿化带里全是红绿灯,阴森森的一片很唬人,我虽然不搞迷信,但还是觉得撒在这里实在恐怖,一点都不吉利。所以我最后找了个小山坡,把我妈和我舅埋在阳面那一半的一棵树下。阳面的树光照比较足,三月份已经有些回暖,春天已经有了迹象,过不久就要来了,这棵光秃的树估计很快就会抽出新的绿芽枝叶。脚下的泥土块灰蒙蒙的,零碎的冒头野草还顶着冬末的寒冷,长得稀稀拉拉,矮小丑陋。那天晴空万里,天上几乎没有云,四下微弱的风声送来偶发的鸟鸣,阳光懒懒地照在我的面上,也分着洒了一大半给面前的小树,棕色的树根反出波纹般橙黄的光。这棵树和其他树没有任何不同,要是我第二次再来,肯定就认不出来是哪一棵了。所以我在埋下去的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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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瀚涛说,大学都延迟开学了,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四月份,过两天要返校了,但暂时只能封校上网课,外面是肯定出不去了。他在群里问,咱还有谁在南京?小零说,好像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在。隔了一会儿才补了一句,岩书不知道在不在。

      我躺——刚躺下又赶紧坐起来了——坐在破房子里,也回他一条:我在呢,都在,咋了。

      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后我就回南京了。淮安太小,不论是哪个行业、哪份工作,收入都比不上大城市。家里没有需要牵挂关心的人与事,我在沉痛中竟然感到一丝解脱。或许死亡不只是死者的解脱,对我妈是,对我舅是,可能对我也是。没什么好羞于承认的,这跟孝心良心并不冲突,在这个将自我利益排在第一的社会形势里,解脱反而是死亡的最大优势。我相信要是我妈知道我会因为她的解脱而感到解脱,她一定会更高兴。所以我回了南京,暂时继续租了那套百般嫌弃的破房子住下,但我目前没有工作,只能先宅着等待老胡的消息。

      施瀚涛回我:没什么。我听我们老师说,要做好长久的准备。我们老师说,上头又是快速建医院又是考察防疫工作的,还发了一堆文件,这封校也不知道封多久。唉,说不定你们开业了我都回不去,别太想我啊。对了红哥,我是不是还有个充电宝在你那来着?我要是回不去就送你算了,我不差这个。

      我愣了一下,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上一次我要还他充电宝时,还是在几个月前。那是一九年的夏天,明明没隔多久,怎么现在回想起来,却像跨了一个世纪那么远。我说谢谢你啊,但没必要,我给你重买一个寄你学校去就好了。你地址发我 。

      然而老胡忽然冒出来了。他说,不要发。不要发地址,什么都不要发。

      他说,没事别发消息。瀚涛,你也不用打算回来了。

      施瀚涛直接发了好几个震惊的表情包,为什么?因为我消极怠工要开除我啦?因为我是童工就欺负我?

      胡屹那标点分明的语句里却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跑。他简短地说,跑。该跑了。

      -
      群散了,地下专用的介绍系统里也没有我的资料了,完全抹掉了我在这上面的痕迹,我像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满是违法消息的系统里一样,甚至根本不存在我这个人。我上一个老板也清得很干净,但胡屹居然做得更快、更全,我第一次点进去的时候就看不见所有同行的信息和介绍,第二次再点进去的时候,网页直接崩了,整个页面全部消失不见。

      岭颂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似乎从未建成过,就这么销声匿迹了。那个地下室消失前,好歹还有张牙舞爪的火焰和滚滚冲天的黑烟,最后还剩了一片焦黑杂乱的废墟,证明这里有一家什么店曾经营业过,门口贴着 “推 push” 的标志还勉强隐约可见,只是另一扇玻璃门已经碎了一地渣渣,但它毕竟还是存在的实物,看得见摸得着,然而暗中使用的虚无网站已经彻底关停。

      老胡在解散我们所有群之前,下了一条死命令。

      全删。群删,互删,联系方式一点都不要留。客人不要留,内部不要留,全部删掉。他说,跑。当你们从未认识我,没有认识彼此。必须删,我知道你们有些人肯定有无所谓的,不在意自己的下场,但如果不想牵连所有人,那就删。全删!

      他非常果断,非常坚决,在我私聊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消息已经发不出去了。我只愣了两秒,立刻反应过来胡屹当然是最快的,但别人可不一定这么快。我再没时间犹豫,几乎是十根手指并用地随机点开一个人的对话框——谁都行,别这么早删我的就行——飞速发过去一行消息:怎么回事?

      等我发出去后才看清楚发给了谁。铜姐回过来一条消息:什么怎么回事,话不要说一半行不行?

      铜姐近期突然不活跃了,不来酒吧后也像消失了一样,我之前因为害怕再失踪一个,几乎每天骚扰般问她在不在。但到了我妈发病的晚期,我也没空再关心其他事情,也就渐渐不问了。等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回了南京,我才重新开始嘘寒问暖。然而铜姐连回我都是挑着回了,我当时担心得不行,还特地偷偷打视频问小零,铜姐怎么突然变忙了?小零说,你回淮安那段时间,她家出了点事情。我催他快说,小零却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一脸尴尬地说了。他说,铜姐爸妈不是离婚了么,但她妈没有多少财产,后来疫情来了,她妈觉得没有好点的房子,女儿也没了固定收入来源,总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竟然背着她偷偷去了她爸的住所,又是跪又是哭着求,闹得狼狈无比。等铜姐知道这件事情后,她妈妈已经带着一片片的青紫了,身上是她爸打的,脸上是她爸现妻扇的。她爸赶走她妈之前,在现任妻儿面前大声说,缺钱?没关系,我给温佟君那个女表子介绍几个兄弟,你问问你的好女儿,她一次能接受几个?

      ……然后呢。

      然后?小零隔着屏幕抹了抹脸,哽了好久才呓语一样说下去,……然后呀,然后啊,然,然后嘛。三……三个。

      从那次之后,我就不太敢找铜姐发消息了,我总感到莫名的害怕,莫名地怕只要我多说一句什么话,她就会突然炸开,然后支离破碎,施了粉黛的血肉混了刺鼻的香水味四处飞溅。尽管我老是安慰自己,不要多想,铜姐大了我这么多,她绝对能相当机智相当成熟地处理一切事情,然而我还是生出些恐惧,混在一阵阵担忧的暗流中,许久不敢再主动找她发消息。

      但她这次回得倒是挺快,这反常却让我更加害怕下一秒就失去她,立刻发一条语音解释我的问话:老胡说叫我们全删,你看群。他为什么叫我们全删?

      隔了一会儿,她慢条斯理地说:那就是该跑了嘛。

      我急忙再问:为什么?现在不是没动静吗,回都回不去,怎么就散了?况且现在也没人有空抓人啊?怎么突然就?

      小红,你还挺可爱。

      她发来的消息仿佛字里行间都能让我望见她站在我面前,歪斜地靠在吧台边,叼着一根从未点燃的烟,眸里泛起轻蔑的眼波,黑长的睫毛垂着眨一眨,掀起一阵微风。

      我们开酒吧是为了开酒吧吗?幌子而已,做了这么久还没看出来呢,不至于吧?现在开也开不了了,卖也卖不成了,火灾后那次老胡还被带进去喝了一次茶,这还不跑吗?小红,这不像你呀,来的时候最痛恨这里的那个你呢?现在怎么了,你怎么开始相信我们是课程表上标榜出来的正规机构了?你这么想帮我赌赢吗,员工情深深,一生永不散,真不想走了?

      叫你跑,就该跑了。她说。谢谢你的提醒,我刚在找避孕药——这傻丨吊出租屋,真他妈比我家烂了两百倍,要什么就什么找不到,我放哪儿来着——害我都没来得及看消息。谢了,现在看见了。

      我喉咙里好像塞着什么,又辣又苦,从喉结蔓延至整个脖子,像要腐蚀掉支撑头颅的内里骨骼。我抖着手腕还想问些什么,再发过去的消息后面已然带上了红色感叹号。

      ——这熟悉的、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等我问完铜姐,才想起可以编辑群发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群发出的消息里一条条全是发送失败,所有人都很听老胡的话,他们跟随他的时间比我长得多,老胡说什么就是什么,毕竟老胡说得很清楚,“不要牵连”。他们不怕自己出事,但他们怕别人因自己出事。几乎被感叹号覆盖的界面里,我突然发现了三条不同的消息——两条我发送成功的,一条发给我的。

      我成功把那条群发的问话发给了程誉凌。后者简短地回了两个词:胡,上海。然后就没动静了。我也成功把消息发给了江岩书,一如既往的没有反应。我自知发了也没用,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把他删掉了。他消失在列表里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可能已经死了,死在我的手机里,死在我的面前。我讨厌这种感觉。

      忍着反胃的恶心,我点开那条发给我的消息。是施瀚涛。他说:哥,充电宝归你了。对它好点。很快,他看到我的群发消息后,立刻又回了一条:不知道,可能吧。

      而后我再给两人发消息,全都是带着红色感叹号,一律石沉大海了。

      没了。全没了。杳无音信,再无后续。直到这一刻,我才迟钝地发觉,一阵巨大的孤独感汹涌地扑过来。它或许早就扑到面前,浸了我的全身了,只是迟迟没有漫过我的口鼻,堪堪在下巴处,可此时它一点点地涨高了,只一会儿便没过了我的头顶,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彻底陷入窒息。在极度缺氧的窘境下,我一晃神,竟朦朦胧胧地想起年末聚餐时的赌约。他们赌我到明年夏天还不会走,不会离开岭颂,我故意唱反调说,老子保证早早就开跑,直接跑江苏外边去,南京老子都不待了,谁都拦不住我。他们就笑我,笑我傻丨逼,还有喝多了起哄“赌红哥会跑到哪里去”的新赌局。

      可是他们都输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是赢家。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等到了明年夏天。不管他们还会不会留在南京,反正肯定不会留在岭颂了。想到这里,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群发的那条消息毫无意义。跑了就是离开了,散了就是聚不了了,我又何必问那样多余的问题呢。

      我群发的消息是——那接下来你还留在南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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