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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chapter32 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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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天气带有深秋的寒意,天色往往是阴沉的,冷风时常穿过街巷,簌簌作响。初冬的风景已经失去了秋日的绚烂,树上的叶子大多被风卷走,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摆。江边的风比市内的更大了。我有一天去了中山码头,没坐轮渡,只沿着江边慢慢地走。天气凉下来,长江边的水面泛着孤寂的冷光,偶尔有几片黄叶随波漂流,比仍死气沉沉地挂在树上的枯叶显得更加寥落。我望着江面,思绪放空,将外套拉紧一些,又立起了领子,为脖子和口鼻挡住凛冽的冷风。
这时节的南京很冷。是秋的末尾也是冬的开端,混合了秋的凉和冬的寒,刮在脸上的风也不再是一把小刀慢慢磨着一点点切割,倒有点排山倒海的力量,好像大刀阔斧砍在脸上一样冲击人了。太疼,这样的风砍在脸上可不是爽了,连皮带肉都要被扯裂一般。几天前感冒过一轮后,我就学乖了,再也不作死、不会傻乎乎地跑到室外,面朝风、背靠灯地吞云吐雾了。那太愚蠢了。
当铜姐问我“怎么现在不仅不跑到外面抽风,甚至连烟都不抽了”的时候,我掰着手指一条条数,告诉她这样做有什么坏处。我说太伤肺,还花钱,又麻烦,在外面抽烟时刻要找垃圾桶,在破房子里抽烟还要清理烟灰,在酒吧里下意识点烟要被老胡臭骂,抽久了身上的烟味还怎么去也去不掉,而且天气热的时候,混着汗味能熏死个人。
“所以我不抽了。”我把身上无数个真假口袋都翻出来给她看,“你看,空的,空的,空……不对,这是装饰的口袋……空的。还有,烟盒和打火机塞在兜里鼓出来一块确实显得好猥琐,我可不想这么猥琐。”
铜姐顺手扯了扯我的口袋,又让我赶紧塞回去,外翻出来耷拉着看上去更猥琐。她有些戏谑地抬了个杠,哟,现在不是要冬天了嘛,早就不热了,还担心出汗呢?她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左胸口,尖尖的美甲隔着加厚的卫衣,竟也扎得我微微发疼。她嫣然笑笑,笑声悦耳动听。“该不会是——”她边笑边说,“——你心里的夏天还没过去吧?”
怎么会没过去呢。今年,我梦幻般度过了我人生中最难熬、最炎热、最漫长的一场夏天。时间在挂钟上一圈一圈地走过,今年的夏天已是我彻底堕落了整整一年的界线。去年,我来到南京,跳下深渊,拿到了从□□上割换来的第一桶金。今年,我已经与深渊相拥在一起,心安理得地赚了一桶又一桶金。这个夏天,我甚至休息了将近两个月,还白白赚到了一笔丰厚的钱。可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如愿得到了这笔钱,却也被勾出了灵魂里的疯狂,滋长出了黑洞般大的弱点,让我几乎失掉了自我。或许是我太过天真,错把荒地上突兀冒出一根弱不禁风的草当成了我生命中明媚的盛夏。不过现下已经没事了,随着夏天的结束,一切都过去了。我那可悲又可笑的疯狂始于他出现在酒吧的门口,也终结于他出现在风中的街角处。他是这深刻夏天的开头,也是占据了尾巴的地上最后一抹火光。但这段时光终究是过去了,他远离了我,远离了这个夏天,要在他中规中矩的人生继续走下去,从一家公司的火坑再跳到另一家,然后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走完与我彻底无关的后半生。
虚幻的梦早就醒了。当老胡问我为什么又戒烟的时候,我告诉他,不想抽了,太伤害身体。我还要好好活着,我的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不会再想把我的生命寄托在谁手里。我已经醒悟了,没有人会真正善待它,除了我自己。老胡听完,破天荒温和地笑了,轻柔地捋了捋我的头发,像慈祥的长辈怜惜地抚摸着幼小的孩子。他什么都没说。如此的沉默让我不太适应,于是我又轻声补上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全扔了。我说。
我没骗人。西装和衣衫已经被我从衣柜最底下找出来扔掉了。那么丑的衣服,我想以后应该也用不上,毕竟这样的用途太过特殊,我不信未来还有谁也会提出这样奇葩的要求来包我,所以还不如果断一点,扔掉拉倒,一了百了。真正的一了百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与他只是两岸的人,这世界上没有一座桥能把我渡过去,因为一开始的方向就是错误的。我认命了。命运让我们不仅相隔两岸,还让我们从最初起就是背对彼此的姿势,不管多么奋力向前,也只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名字是用在与共相处的时候互相称呼的代号,可我再也不会有与他共处的时光,我要这代号又有何用。时间从不因人的夙愿未满而停息,所以夏天径自悠哉游哉地流走了。夏天都走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囚丨禁在这个季节呢。夏天过去了,我当然也要一起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朝铜姐轻松地笑了一下,“别胡说啊,什么心里心外过得去过不去的,夏天还搞分类搞歧视啊?何况又不是只有今年有夏天。明年也有,后年也有,每一年都有夏天,怎么就过不去了。”我又故作委屈地埋怨起来,“姐,目光长远点好不好?……扯远了。哎,我认真的,明年夏天我抽一次试试咯。我出去大街上跑两圈回来,满身是汗再来根烟,让你闻闻看?”
“恶心死了,滚蛋。”铜姐一脸嫌恶地看着我,“少来这套。明年夏天还没到呢,就已经想好要怎么恶心人了?”
我刻意郑重地说,未雨绸缪。铜姐翻个大白眼,你真是想太多了。谁知道能不能撑到明年夏天?她突然顿了顿,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神秘地对我说,小红,你今年才来的,你应该不知道吧,我们这有个传统,就是每到年末,大家都要赌一把的。
铜姐说:“每年到12月末的时候,老胡都会休一天业,带所有人出去团建一天。你应该也知道嘛,老胡不是偶尔会带我们出去团建吃饭喝酒什么的嘛,对吧?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年末特地找一天来,嗯,有一点辞旧迎新的意味吧。老胡会允许喝酒嘛,所以年末的时候,大家喝多了,凑在一起就喜欢瞎打赌,结果慢慢的变成每年必备节目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啥?赌什么?”
她满不在乎地咂咂嘴,“赌咱们什么时候被抓呗。”
我哦了一声,又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来到岭颂后我就发现,这里的人都把“被抓”的事情当成日常玩笑来看待。曾经我总以为这是敏感话题,因为我以前待过的那个地方,那个老板几乎都不让说的。也不是不让说,就是一提起时,脸色肉眼可见地全变了,如临大敌的样子谁看谁都紧张。但老胡的人不一样,他们也怕被抓,但貌似又没那么怕,提起这些几乎都是拿来开玩笑的,我赌你明天裤子还没穿上就被查,你骂他后天晚上还咬着别人的家伙就被枪顶上脑门,他祝我体内还塞着东西就被直接带走,还能玩一把当众play,嘻嘻哈哈,无所忌讳。
铜姐继续说:“老胡曾经告诉我们,要是真有这一天到来也正常。他从上海逃过来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天总会来的,这是注定的,至于中间的时间能拖到多长,这才是咱们可以改的变数。他说,要换个角度思考,只要一天不被抓,一天不染上病,咱们就是多赚了一天,多过了一天好日子。而且老胡还说,不过抓了也无所谓,反正这里大多数人都不怕被抓的。”
“为什么?”
“小红。”铜姐却没回答,而是反问我,“你怕不怕被抓?”
“那肯定怕啊。”我不假思索地说,“这不是废话?姐,我也不瞒你,不怕你笑话,实话实说啊,我看见帽子叔就发软。这能不怕么?”
“具体一点。怕什么?”
“怕……”我拧着眉毛想了想,“怕我没法再赚钱了吧。”
“赚钱干什么?”
“给我妈。”我想起了远在另一座城的她——还有我那个无底洞一样吸钱的舅,“我怕她没钱。我要是被盯上,动不动就进去,进去蹲几周还好说,但好不容易赚的钱被罚走,那我……我不知道她怎么办。”
“嗯,那你就是不太一样。”铜姐不怎么意外的样子,“你并不是只有你自己。”
“……什么不一样?”
“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这儿,老胡带的人,他们只有他们自己了。他们大多数无处可去。他们都很普通,很不起眼,有些甚至不怎么合群,所以就算被抓了,也无人在意,就不存在身败名裂这一说,况且就算有认识的人,他们自己也都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眼光。对他们来说,被抓不过是从酒店的床上进了拘留所,还有几天规律的饭可吃,最郁闷的也不过是年纪轻轻少了自由,不想太早被抓,但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抓不抓也就看运气了。他们没有其他可以留恋的地方,所以足够无所谓。对了,小红,你记得你来的时候,只有我们酒吧在春节时还开着门吗?大家都不回家。包括老胡,大过年的还待在酒吧呢。那是因为有些人没有家,有些人不愿意回家。他们认为酒吧外面更危险,有冷风,有霜雪,只有这里才有乐趣,因为这里有人气——有同类人的人气,所以这里才算家,这里才最暖和。虽然来了这里,工作就是必须出去跟人开房上丨床,其实挺没意思的,风险又大,但再想一想,工作哪有快乐的?做一晚上就结束了。回来后,大家又能聚在一起了,空闲时候爱干什么干什么,生活就这么惬意。不被抓、不得病就一辈子过下去,以后青春饭吃不上了,再也卖不了的,那就趁现在多卖多攒钱,反正只要管自己一人的死活就够了,没有任何压力。染病就吃药或者等死,被抓就进去蹲两周,年纪大了进去还能直接养老,换个地方让自己活着而已。”
“所以,”铜姐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吐字,“他们都不怕被抓。他们早就独行惯了。不过老胡就惨一些,组织团伙的罪扣下来可是要真正蹲进去的。”
“嗯,我确实还挺怕被……”
“是啊,你确实不一样。”铜姐不客气地打断我,语调里满是阴阳怪气,“你倒是挺能闹腾,不顾前车之鉴,又怕进去吧,又干着容易把自己、把大家送进去的事情。”
我胸口里有什么发着一阵阵酸涩——那似乎是没来由的愧疚,“……不会了。”
“算啦。”铜姐微笑起来,柔声说,“那我今年年末那天赌的时候,押你身上好不好?”
“怎么赌?”我起了兴趣,“你要赌我什么?”
“我也不赌太远,时间就……到明年夏天吧。我赌你明年夏天肯定还留在这里不会走。”铜姐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可争气点。”
“为什么敢这么赌?赌这么长时间?六七个月呢,谁知道明年会发生什么呢。”我抢救我的头发,“轻点诶,刚漂红没两天很脆弱啊,姐你再薅的话,不骗你,我头发真要掉光了。”
铜姐无语地停了一下,突然揉得更用力了,“我就说怎么颜色亮了点,大老远还以为谁满头都是血。你要是就这样躺地上,恐怕要被人当尸体拖走的。”她收回了手,“妈的,果然又臭美去了。”
我讨好地笑笑,“那我染得合适吗,够不够配我?这颜色对不对?”
“染发哪有什么对错。”她轻轻拍了一下我的面颊,“想染什么染什么呗,遵从你内心第一的选择就好了,你觉得好看就好看。”
但她最后还是补了一句,好吧,还挺帅的。
我得意了半天,突然想起她还没回答我刚刚那个话题,赶紧继续追问,姐,为什么这么有把握,赌我不会被抓?她诧异地说,你有听我说话吗,我没赌你不会被抓啊,我赌的是——你不会走。我困惑地问,有什么区别?铜姐高深莫测地说,抓是被迫的,走是主动的。
“你不会主动走的。”她轻飘飘地说,“赌的就是这个。实话告诉你,咱赌时间长短都只是附带。”
我忽然有些忐忑,咬了咬牙,“如果我就是想走呢?如果我不想做这个了呢?”我硬着头皮说,“我……我怕被抓进去,我怕留案底,我跟你们不一样。所以,万一有一天我真的退缩了,我……我就是一定要走呢?”
她叹一口气,素日性丨感的声音里此刻染了一抹沧桑,“就是因为你不一样。”她笑得竟有些悲悯,“因为你不一样,你赚的钱不止给你自己用,所以你比别人更需要这个工作,你会更依赖这里。你走不了的。”
“我知道你肯定有过离开的念头。你想过,你不要再做这个了,你想再去试试出歌,或者去投靠你那个朋友,或者别的什么七七八八的东西。你想做个正常人,遵纪守法,干干净净,对爱的人敢毫无顾忌地说'我爱你',你爱的人也敢放心地爱你。你想过完普普通通的一辈子,不要多出名,不用多成功,只想求一个安稳的生活。”铜姐压低了声音,“你肯定想过的。”
“我……”
“因为我也想过。我的情况其实也跟你差不多,我可能比你怕进去还怕得多呢。”她坦坦荡荡地笑了笑,“谁没想过?但也只能想了。因为你已经走到这里了。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退不回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
所以,你肯定不会走的。她说,走了也没用。
“好啊。”我深吸一口气,对她狡黠一笑,“姐,那我问一下,要是你赌赢了,我能捞到什么好处?”
“你要好处?”她一巴掌盖上我红得像鲜血四溅的头发,笑骂道,“你他妈还想找我要好处?”
她又开始糟蹋我的头发,手指头这边卷卷那边揉揉的,边玩弄边说,如果我就是不给你好处呢,你会不会一气之下真的走了?头发丝被揪住,头皮似乎要裂开,我疼得龇牙咧嘴,适才的狡黠荡然无存,只能卑躬屈膝,抽着冷气连声保证,不会不会,要是我没沾病,活到了明年夏天,我可真的勉为其难跑圈,然后抽两根烟给你闻闻。姐,你要不也戒了?……好好好不戒就不戒,别再扯了!好痛!
明年夏天……明年。铜姐停了手,自言自语地小声重复了几遍,感慨道,明年啊。小红,你看,时间好快啊,居然快到2020年了,我还没习惯19这个数字呢,怎么又要换成20了。好快啊。
好快啊,我跌宕起伏的19年就要走了,那20年会怎样呢?
那时候,我也真心憧憬过,渴望知道即将到来的新年会不会更顺利,更愉快,更安稳,更幸福。我甚至怀了一丝期待的心思,恨不得2020年早些到来,尽管我并不能预测到它是好是坏,是上一层楼还是急转直下,可我依旧天真地盼望着,身不由己地盼望着——盼望着冬天的白雪,新年的烟花,翻篇的岁暮,美好的明天。
事与愿违。
世界末日似乎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