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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chapter34 走吧 ...


  •   指针在钟上转圈,时光从指缝流走,日期在一天天增加,而后又突然急剧缩小,掉落回数字一,周而复始,从头再算起。灾难跨越了冬与春,看上去似乎还要再跨过一个新的夏天,这一切混乱离结束还遥不可及,胜利渺茫无望。

      五月份的南京已经回暖了,但天气预报仍然显示一整周一整周的多云。今年的天色总是暗沉的,天空常被薄云覆盖,阳光时隐时现,透过云层小心翼翼地窥视大地。有时候我会戴着口罩,独自走在南京空荡的街道上。城市里少有人烟,平日喧嚣的街道变得冷清而寂静,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发出微弱的引擎声打破这份宁静。绿化带的树木在带着寒意的春风中轻轻摇曳,似乎在低声私语。大城市最密集的就是房屋,穿插错落立在每一寸土地,然而由于街道的荒芜,高大的建筑在阴云的笼罩下显得愈发孤独,静默地伫立着,仿若无数尊沉默的雕像。空旷的街角偶有几只鸽子扑闪着翅膀落下,啄食着地面上稀疏的碎屑,哪儿都弥漫着淡淡的忧郁与难言的寂寥。

      我还是没有找新的工作,只能暂时先靠以前存下来的钱支撑。所幸卖□□这种吃力的事情还是讨了好的,之前确实赚了不少,卡里还剩够多,加上不用再转钱分出去,够我一个人不开源但节流着花。

      铜姐曾经说,岭颂酒吧里其他人几乎都只需要赚钱给自己用,没有房子没有车,孑然一身也自得其乐,所以他们不在乎被抓,不在乎染病死亡。如果说每个人都是一株植物,那么如铜姐和曾经的我,我和她在向上生长的同时,还不得不向下扎根,需要牵挂和照顾家庭,所以不论树干长得多高多漂亮,根还是牢牢地扎在地下,无法移动。而胡屹带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根,他们都是乘风而起的落叶,命运的风吹到哪儿他们就落到哪儿。他们只有两种状态,或是短暂地掉下来,搅进新的尘埃里,或是在飘摇不定的风里重新改变方向,寻找下一个栖身之地。曾几何时我还是扎根的树,然而现在我已经没有牵挂了,随着我妈的离开和我舅的——的去死,我的身体也终于连根拔起,又忽然失去实心的重量,也成为了一片轻巧的树叶,在南京的春风里飘飘荡荡,寻找着下一条出路。

      时间如长夜漫漫,社会仍奄奄一息,死伤无数,病毒遍天,什么都很艰难的环境下,可我依旧找得不急不慢,态度松散得好像根本没把未来的出路当一回事儿。很显然,这样的做事态度一眼就能看到结果,我的确什么都没找到,到了最后,我甚至不知道我在找什么。找一份全新的正经工作,还是找旧工作的新场所新老板,或是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又或者再尝试一下去写歌,我不知道。我忽然觉得很迷茫,迷茫得像我第一次来到南京。一八年的那时节几乎是近几年来最炎热的夏日,无限迷茫的我迷茫地来到南京,这繁华的省会大城市啊,人生地不熟,走哪都迷糊。前年狠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洒在今年的我脸上,我除了下意识迷茫地眯起眼睛闪避,根本别无选择。直到此刻,我才像沉睡许久后骤然惊醒般发现,在这个偌大的南京城里,我好像——

      我好像已经没有熟悉的人了。

      几天前的晚上,熙玥还给我发了消息,问我最近在南京怎么样?我犹豫了一下,只说还行,江苏这边问题不算太大,主要是湖北比较遭殃。她说那就好,还告诉我,美国那边游行的抗议的一大堆,从3月份开始几乎就陷入混乱了,她也只能苟在室内上网课,迫不得已的时候去一趟超市,只有她戴着口罩还时不时抹消毒洗手液,和周围喧嚷着人权和自由的人格格不入。我记得我总看到国内报道的新闻,美国哪里哪里因疫情发生骚动暴乱,这里有人开枪抢劫、那里有人跳楼自丨杀,但远在大洋彼岸,我也不清楚真假,更没办法给出具体应对措施,只好口头说了几句,注意安全。她说谢谢,那你还在酒吧上班吗?听说国内倒闭了好多餐饮酒水之类的店呢。我也不骗她,直白地说了火灾的事情,然后跟她说,应该是不会开业了。

      她的头像安静了许久,才重新闪起带数字的小红点。她说:那你们那几个同事呢?都走人啦?

      是啊。我回复道,是啊,大家都走了。你不知道吧,当时集体下岗的现场,啧,群里壮观着呢。

      我一直觉得,删除了聊天记录和列表好友没有什么用处,条子局若是真要抓人,什么转账记录什么系统,仔细一查肯定全出来了,聊天记录只是一部分更确凿的证据罢了,我不理解胡屹为什么非要所有人互相彻底断联,即使小零很早就说过,他们在上海逃跑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似乎有点用处,会难查一些,因为这一违法行业的体系过于庞大,除了暗中收钱撑保护伞的不抓,还有一种情况——如果线索太少、看起来不好抓,大部分警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然也不会经常在电线杆、厕所门、危墙面之类的地方看到清不尽撕不完的小广告了。小零说,他们越懒,我们就越安全。他们懒得作为是因为怕麻烦,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他们添麻烦,记录一删,网页一崩,线索即使删不干净,也足以给他们留个难以追查的局面,他们自然就不想追究下去了。

      “感谢。感谢他们呢。”那时的程誉凌一本正经地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上天要保佑这群好人呀,一辈子可要平平安安的。”

      老胡的严肃总是比我们超前一步,也更深一层,或许跟他的年纪都比我们大有关。他在群里正式说要解散的时候,几乎所有人还在开玩笑。做这一行吃的都是青春饭,大家都是年轻人,话语里竟丝毫没有沉重的离别意,嘻嘻哈哈的你一句热梗我一句玩笑。有人说,胡老大,能不能走之前发个大的红包,让我最后抢一把手气王?有人开始艾特别人,说趁咱们现在还“认识”,赶紧把上次我借你的什么什么情丨趣用具还回来。什么,在火灾里烧没了?你他妈完蛋了,我这人记仇,老子死都不会忘记你!有人说,别急别急,先别散那么早行不行?我打游戏还缺个队友……哎,不是,我连约几个人怎么都红色感叹号了?有人说,等一下嘛,让我先换个好看的头像,在群成员里截图合个影。

      然而还没来得及“合影”,老胡二话不说就把群解散了,仿佛刚才完全没有出现过消息纷纷炸群的壮观现场。

      于是所有人就这样“一哄而散”。各种群解散,聊天记录全部清空,电话号码进入黑名单,相熟的关系刹那倒退回陌生,仿佛之前彼此从未认识,从未共处,“求合影”的玩笑成了遗言一样的存在。我忽然想起,我们所有人连一张合照都没有,只能在脑子里储存一些零碎的日常。正规的企业或店家当然都有员工合照,然而我们只有介绍网页上的单人照,姿势还千奇百怪,怎么露怎么来,合照是绝对没有的。不是我们不愿意拍,而是胡屹不允许拍。他的意思是,能证明我们是一个团伙的证据越少越好,所以不能留下照片这一类东西。

      事实证明,没有任何实质的东西留下来,回忆真的会慢慢地淡下去,到最后我可能会情不自禁地怀疑,真的有过这么一段往事吗?难道一切都是我臆造出来的想象?

      现在明明也才五月份,可我却觉得我的脑子里那些曾经印刻下的记忆似乎已经没剩多少了。我的脑袋像一个有裂缝的大缸,那些关于酒吧的七零八落的记忆就像灌进来的水,我总是一边盛接一边漏水,装也装不满,空也空不掉。可现在注进来的水硬生生断了流,裂缝却没有补好,于是一直漏,一直漏,漏到我几乎兜不住那些余下的回忆。这时候我才开始后悔,后悔既然我已经叛逆了这么多次,怎么不敢再多叛逆一次呢,偷偷聚齐所有人拍张照什么的。但事关众人命运,被抓就是一网打尽,我也不敢冒这个险。

      但有时候我还会幻想,幻想可以在过去的哪些瞬间有机可乘,不引起注意地给身边的人拍一张照片,最好是大家都在的时候。想来想去我找到了一个绝佳机会。如果,我是说如果可以,我大概会选择去年12月末的团建聚餐的时候,只要站得远一些,留出全景的角度,在隐秘的角落里悄悄按下快门,就能留下我为数不多还记得清晰的回忆。

      不知为什么,即使我脑子里的回忆快要漏得一滴不剩,但那一晚的场面似乎结成了冰,卡在了缝隙处怎么也漏不出去。那天晚上我们出去包了一家酒店的宴厅。宽敞的大厅中,水晶吊灯高悬,流光溢彩,洒下一片光辉,映照着金碧辉煌的装饰,亮得晃眼。大理石地板光洁如镜,每一步似乎都能在地上留下隐隐的倒影,一圈圈桌子旁的金脚贵宾椅的坐垫红得喜庆,圆桌上铺着洁白的餐布,墙壁上还装饰着手工雕刻的图案。我不记得细致布局了,我只记得很亮,到处都很亮,整个环境都特别明亮,照得我们常年待在地下室里做着阴暗生意的一群人似乎也发起光来。丰盛的菜肴一盘一盘地上来,胡屹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祝大家旧年安好,新年快乐。今天葡萄酒红酒啤酒什么鸟酒都他妈敞开喝。

      那顿饭,是我整个2019年里吃得最香的一顿。我吃饭要么是敷衍了事,填饱肚子就行,要么是突然想吃一个什么零食,当天就只吃它吃到腻味,短期内再也不想吃为止。但是那天我吃得很香,跟从了我多年的味蕾好像终于打开了开关,我罕见地尝到了快乐的味道。每个人的嘴都很忙,又要吃,又要喝,还要聊天,要大笑。我还记得铜姐用筷子敲着玻璃杯,说要拿我赌丨博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笑得有多么放肆。但他们都说了什么,我好像已经记不清楚了,那些分明的笑声从记忆冰块的边角脱落、融化成水,无法挽回地从我的记忆里漏出去。我只记得那天,每个人的笑脸看上去都如此无忧,纯粹的快乐在灯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我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可能是笑最近接的哪个客人有多丑陋,哪个部位最难看,什么行为特恶心,谁的癖丨好更猎奇,客人止不住要往外吐露的生活八卦怎么个离谱……聊不完,根本聊不完,一个个酒瓶渐渐空了,可我们内心世界的故事,却总是怎么倒也倒不空。

      若只看那一张张年轻的笑脸,根本不会想到那光鲜的表面下其实成天与肮脏污秽为伴,会在无尊严可言的金钱里流泪着,微笑着,嘲讽着,谄媚着,不屑着,沉迷着,堕落着。那样会心的笑脸总是出现在昏暗的地下室酒吧里,也出现在那夜明朗如白昼的大厅里,笑得那样开怀和真实。然而在咧开嘴绽开笑的瞬间,我们却从没想过,命运也在暗中偷偷地嘲笑我们,嘲笑我们会在未来某一天——或许就是已然到来的如今,嘲笑我们留在印象里曾经极熟悉的面容也会逐渐模糊不清,彼此会是再也不见,命运会是多舛难测,结局会是流落四方。

      当初我坐在宽敞大厅里,一手拿筷子一手握酒瓶,一会儿陪左边大笑,一会儿和右边玩闹,耳朵里全是叽叽喳喳夹着脏话和笑骂的声音,除了嘈杂就是嘈杂。彼时我并没判断出这样的时刻价值多少,我只记得好吃好喝好玩好笑,感受直接而浅显。但人总是这样愚钝,非要到了事后才幡然发现,一些回忆其实无可替代,并且再也不会发生。那夜我出了饭店,打车回我破烂的住所,当我走到街道上的时候,抬起头来,在醉眼朦胧的视野里,只能勉强看清一轮清冷的月亮躲在云后发着微光。地上铺了一层白雪,但江浙沪的雪毕竟不大,鞋底纹路压开白白的微粒,走上去只留下一溜浅浅的脚印。一阵风凉丝丝地扑上脸,我打了个喷嚏,然后晕乎乎地下意识竖起领子遮挡脸,踉跄地上了叫来的车。司机一开始试图跟我搭话聊天,问我听没听说最近有个什么奇怪的病毒,但我已经困到无力回话,于是他只好作罢。那晚我睡得很死,大概是酒精的作用,我谁也没梦见,在酣甜的睡梦中彻底失去意识。走走惶惶又停停,数云数梦数星星,宿醉,醒来,头痛,恢复,那散发着酒气的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毫无特别之处。睡觉很普通,醉酒很普通,月亮很普通,寒风很普通,冬夜很普通,普通的生活仍然继续着,没有什么会停在过去,因为时间不允许。

      时间不会凝固在谁的身上。过去不见得多好,但显而易见的是现在更差,不论是社会还是我个人,可以说是糟糕透了。人在现状很差的时候就喜欢怀念,怀念这个怀念那个,可我已经不想花费多余的精力去怀念,去摇头晃脑地感慨一句“想当年”。没必要。过去是个好地方,可惜只能偶尔去去,不能长住。冬夜的寒风吹拂,扬起无数尘土,是相逢是团聚,是涣散是别离,命里自有一切定数。残缺自有律,天地本不全,步履不停,风景倒退,所有人都在不断地越过日月年的道道交界线,不再回头奢望早已逝去的过往,而是朝前望去,迷茫地望着未知的明天。

      迷茫,无边无际的迷茫。我在一座陌生又熟悉的大城市里,再没有任何一个认识的人,一个可以与我说话、陪在身边的人。我总以为自己不害怕孤独,不就是一个人待着么,我刚来南京的时候,除了永廷偶尔有空了会来找我聚一聚玩一玩,其他时候几乎都是独身一人的,我根本不在乎这点寂寞。然而我终于发现我错了。我的确不畏惧孤独,可当我在一年里接触了这么多人,在这么长时间甩开孤独后突然又被它报复般击中,我就再也适应不来了。由奢入俭难,曾经我能与孤独势均力敌地抗衡,可现在我几乎要被陌生而强大的它折磨般慢慢吞没。

      ——其实还有一个人,他不在胡屹禁止再次来往的内部名单里。事实上,他早就被胡屹列入“与崔焕扬来往”的黑名单里了。在一个人的黑夜里焦躁地翻来覆去时,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试着去找他。这几个月下来,大公司破产倒闭了太多太多家,余下的不是大裁员就是大改革,经济发展一塌糊涂,上班的员工战战兢兢。他早已离职,可他见我的那天跟我说,他还没找到下一家。现在正是就业最困难的时期,我不知道他到底找到工作了没。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想要什么,他将要做什么,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几乎都会胡思乱想,不断跟自己争吵,我要不要去他那套婚房那里看一看?我甚至冥思苦想地规划起来,如果他仍然不住在那套房子里,那么在这么大、这么繁华的南京城里,我该从哪里找起才更容易找到他。但一觉睡醒后,白天暖洋洋的太阳一晒,我便又清醒过来了。夜里的想法都算不得数,既不切实际,又天真可笑,谁信谁傻丨逼。

      我找他干什么。我与他的命运截然不同,像一对相斥的磁铁,相近又相背。即便我找到了他,我的磁极强行贴上他的,中间仍然有着不可逾越的现实隔阂,最后也只能是注定的分离。何况——我猜,他根本不会给我贴上去的机会。

      命运是个很奇妙、也很残酷的东西。有些人生来幸福,有些人生来受苦,有些人落地的场所虽然很普通,可还有些人一生都在追求这样普通的场所,因为他们生在更阴潮的沟壑里,平平无奇的马路面已是他们渴望了一辈子的大别墅。没有人的命是更好的,但永远有人命是更差的,区别只是看我们到底站在命的哪边,站在谁的命旁边。

      永廷总说,崔焕扬这人不好管吧不好劝,刺头儿一个,总是跟所有人都对着干的样儿,真他妈横啊。其实汪永廷错了——错在太片面了。我的确跟什么都对着干,我逆着好友的忠言下了泥潭,我背着老板的规矩犯了错,我违了姓安的意愿强迫他要我,我的确逆反了太多太多。我总是不服我的命运,不服我的人生,可当我意识到无论如何挣扎也改变不了的那一刻,我就选择顺从地接受了。

      我不知道在我醒悟的那一刻具体是哪一刻,或许是我走过的小半段人生里日积月累下来的经验告诉我,改你那庸俗风尘一样的灰土人生?算了吧。

      我的人生特别容易描述。匆匆的步履却瞎忙碌,狼狈掀起的衣角带起微风,脚下踢起的飞扬尘土飘洒在我的身后,我的每步前进总要翻起一阵晦暗的风尘。所以我走过我的人生,其实只是穿过一片又一片自己踹出的大团风尘。

      从这些风尘间快步走过,每一片风尘都隔开一个不同的我,幼童时期天真的,读书时代无忧的,自力更生打工的,堕入世俗风尘的,未来尚不知晓的。人生过了一阶段又一阶段,故事翻了一篇章又一篇章,遇见又告别一个个人,经过又结束一件件事,走过曾经,走向未来,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在一团团风尘里穿来插去,一头扎进混沌黑暗,然后短暂见天日获光明,再一头扎进下一团黑暗,一直循环到人生道路的尽头。

      我也才23岁,别说人生还没到尽头,24岁生日都还没过呢。同样是生日,同样是那个日期,24岁的那天还没过,23岁的那天却再也回不去了。我未知的命运啊,既然已经如同年岁增长不可逆一样无法违抗了,那就走吧,走吧,继续迷茫地走下去吧。

      走吧,走吧。走走又停停,暗暗复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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