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chapter31 再见 ...
-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曾无比自豪地对我说,小扬,知道你妈我为什么业绩这么吊吗?因为我全都看透了,我全都看明白了。幼年的我听不懂她什么意思,只是咿咿呀呀地重复,妈妈好吊,妈妈都明白。我妈摸着我的头,也不管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得意地滔滔不绝着告诉我,她都悟出了什么。
我妈说,一个人想要强大,那就不能有弱点。可如果这人有了牵挂,有了爱,那就说明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东西,这个放不下的东西就是弱点了。每个人都会有弱点,没人能避免。你妈我能比别人强,就是强在这个地方。
我只能理解后半句,于是好奇地问,妈妈,你强就是没有弱点吗?
我妈不屑地嘁了一声,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放你妈的屁。你他妈不就是我弱点?
我吃痛,揉着鼻子困惑地问,那你为什么还吊呢?
我妈笑着说,因为你是我儿子,咱俩是亲人,在我的工作里,亲情不算弱点。这工作要用的是身体,又不是真心,而在身体的接触里,妈妈正好不会有真心,所以你老妈我坚不可摧。厉害吧?
厉害。我欢呼起来,妈妈好棒,妈妈好吊。
我妈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皱起眉头“啧”我一声,喂,小孩子不要说脏话。
时间一年一年的翻页一样翻过去,翻到我只身一人漂到南京的那一年时,我也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确实厉害,我真心地钦佩我妈。尽管她是做这种工作的,下丨贱,恶俗,肮脏,违法乱纪,伤风败俗,可她说我是她唯一的弱点。唯一的。除了我,她再也没有其他弱点。
我在拿到第一笔上丨床赚来的钱时就暗暗发誓,向优秀人士看齐,我也要这么厉害,我也要这么屌。既然我注定逃不出这样庸俗风尘的笼罩,那不如坦然接受,不如苦中作乐,让我也学会抛弃无用的爱,斩断我可能长出来的弱点。我一定也不会有弱点的。
我在阴暗的风尘之地里走啊走,辗转过各家酒店,见识过不少人,什么性格什么癖丨好都有。那时候,我根本不相信我会滋长出爱。当人在裸裎相待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平时伪装的一层皮囊也褪下来。那些客人也是如此,面对的又是我这样的陌生人——一个用钱就能买来一夜春宵的陌生人,他们更是毫无保留,把自己直白地展开在我眼前。都很难看,都很恶心。可我的工作就是要装,要假装他们很好看,要卖力地讨好他们,日复一日,做久了也早已麻木,满嘴假话说来就来,任何姿势都十分熟练,怎么润滑,怎么抬腿,什么角度舒服,事后如何清洁,伤口怎么处理,阻断药怎么吃,体检报告打印了一张又一张,对“伤口结的疤大概什么样子的时候可以撕掉”了如指掌——撕早了伤口难痊愈,撕晚了黑黑的一块不好看,肉粉色的时候刚刚好,撕掉不容易被发现。等伤口不再可怖,能见人后,我就接着陪下一个陌生人过下一个晚上。一夜复一夜,夜晚何其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年轻的男人稀里糊涂地出现了。他慌慌张张地要求包我的夜,包了一个两个好多个夜晚,却根本不打算睡丨我,甚至不需要我的讨好,只是一心想着要出气,要报复,要发泄,却狼狈地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失败了还会自己无可奈何地笑起来,然后自顾自地躺下睡觉,还叮嘱我也早点睡,不要吵他,因为他第二天还要上班,工位上睡觉又要挨骂,挨骂还不敢还嘴,因为上班睡觉确实理亏。
我其实记不太清楚许多细节了。我甚至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关于第一天我和程誉凌打赌的具体场景,我已经完全没印象了。我的脑海里只有一张模糊得像隔了一层玻璃的脸,但我记得我还吻过他的唇,我甚至在他未来的婚房里住了一个月。我们同房同床,共枕共眠,不眠的时候就聊天南地北,聊宇宙洪荒,聊人生感悟,聊家常八卦,聊心情思绪,几乎毫无保留,好似互诉衷肠。
然而过了这么久,直到今天傍晚的时候,我点起那只黑色打火机,准备烧掉那张被我适才揉皱的纸时,我才猛地醒悟过来——似乎毫无保留地倾诉衷肠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那张纸。我在烧掉它之前,突然又起了重新打开它再看一眼的冲动,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打火机按键硬邦邦地硌着我的指腹,我沉默地摩挲了一会儿,最终决然地摁了下去。火舌窜出来,立刻点燃了整张纸,滚烫的热气熏着我的手,我迅速把它丢在地上。酒吧后面的巷子是坑坑洼洼的硬水泥地,那一团纸点着后在地上渐渐缩小、消失,最后剩了满空气的白烟和一地的灰烬,以及小半张没有烧到的边缘、都是空白地方的纸,上面完全没有他的字迹。还有几丛余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扭动着,看着特别烦人,于是我一脚踩了上去,将苟延残喘的一点小苗也消灭殆尽。
刺鼻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我转身离开巷子时,顺手把那只不属于我的打火机扔进了转角处的垃圾桶。
-
我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场景。
今天傍晚的天色很奇怪,云不像往常那样薄薄的一层,而是一团团簇拥在一起,天光又粉又黄,鲜艳得把日落都映成了日出。南京的秋天来得晚,十月中旬以后,马路旁的大树才慢慢落下一堆堆金黄的叶子。我背靠着人行街道上的路灯,手里夹着烟,透过我喷出的烟雾,望向街口外面大马路上的车水马龙。汽车一辆过去又来一辆,高速转动着的轮胎偶尔压过一两片被风带上马路的落叶,被碾过的叶脉与胎印交叠在一起,好像分不出彼此。我正出神地在心里打赌,赌大概多久后能再来一阵大风,把那片倒霉的叶子卷起来,吹到未知的远方。我在吞云吐雾中默默地想,最好能落到哪一片湿润的泥土里,回归它最初生长的地方,不要又飘到另一条大马路上,继续被各色各样的轮胎毫不留情地压过去了。
烟雾飘起的轨迹忽然变了,渐渐地换了个相反的方向。
——又起风了。这风比几周前的凉风又冷了几分。马上要进入十一月,等十一月后再一段时间,南京就要下雪了。去年在十二月份下雪天里我去了有名的梧桐大道,具体场景记不清了,如今只记得飘飘悠悠的小雪珠在空中晃荡,最后轻轻落下来,化成白茫茫一片盖在树上地面上。我总感觉风不大,但我也明白,其实是很冷的,江浙沪冬天冻死个人不是开玩笑。但现在暂未彻底入冬,还没有冷到那个地步,顶多是晚风凌厉一些而已,抽在脸上像被刀背击打了几下,别无大碍。我还嫌不够猛烈呢,抽在脸上还需要再疼一些,再疼一些——只有痛觉才能让人感知到自己还有生命,痛觉才能让我发现原来我还活着,我还有神经,我的神经还会勤勤恳恳地为我传递敏感的痛觉。
起风了。我微微眯起眼睛,把烟从嘴里摘出来拿在手里,让烟身不要挡住打上脸的凉风。吹啊,吹吧,抽在我脸上,像刺痛的耳光一样,愿意抽我总比直接忽略我来得好。我已经很听老胡的话了,裹了一件外套,扣子都扣上了,只是要把脸露出来。我当然知道自己长得挺好看,我想让风也欣赏欣赏我这张引以为豪的脸,我想让风也因我而生出想要驯服我的欲丨望。抽我吧。我闭上眼。抽我——
“焕扬。”我听见他的声音随着风传过来,“焕扬,你站在这里不冷吗。”
我仍然沉浸地闭着眼睛,“嘘,别吵。”我仰起脸,对着眼皮下的一片黑暗微笑,“现在不是你出来的时候。”
“……那我应该什么时候来?”
挺生动真实的。我闭着眼睛猛吸了一口烟,“白天我睡觉的时候呗,我等会儿要干活去了,你现在出现算什么意思。”
“睡觉?你睡觉我怎么找你?”
“你他妈傻丨逼吧你,老子不是昨天早上刚见过……”我不耐烦地把烟从嘴里拔出来,然而睁开眼的时候,却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云雾缭绕在周身,他立在一片朦胧中,然后朝我走来,一步,又一步,最后定定地停在我面前,隔着一段安全又礼貌的距离。还是纯色的穿搭,浓黑的眉毛,柔和的双眼,英挺的鼻梁,俊逸的轮廓,呆板的眼镜,微翘的黑发,还是熟悉的样子,与我昨天早上——几乎每天早上梦里出现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亦真亦假。
亦真亦假。我一时有些不敢认。这是虚无,还是现实?这是他,还是 “他”?
——应该是真的。他身上这套衣服是秋季的,我从来没有见他穿过,我应该无法凭空想象出没见过的东西。天气逐渐变冷,我梦中偶尔出现的他却还是穿着短袖,好像永远困在了今年的夏天,再也没有更新过。
可是现在更新了。他站在我的面前,有些腼腆地又给我打了个招呼。见我突然关机似的失去了一切反应,他手足无措起来,只好尴尬地笑了一下。
“是我。”他小心翼翼地说,“……应该还记得我吧?”
我不说话,只是紧紧抠着软软的烟身,眼神森然地盯着他。许久不见了,我在见到他的第一面,脑子里竟然不是如我所想的什么碰碰他、抱抱他,而是死死地盯着他,只是想盯着他,盯到要将他整个人都装进我的眼眶里,再推一把塞入我的脑海深处,把他活活地埋进去,让他再也挣扎不出来为止。我只觉全身血液都在沸腾,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被一阵乍然吹来的冷风堵住了,堵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我奋力地大口呼吸,手上无意识不停地弹着烟灰。我努力稳住声音,想质问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又出现在我面前。明明那一夜是那么混乱,我闹得如此凶,在近乎疯狂的冲突过后,我自然也不奢望能与他再见面。于是我找到了二手烟,我找到了冷风,我找到了睡梦里不现实的他,我尽可能找来一切能代替他的东西。可他就这么突然地站在我的面前——触手可及的距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一个痛快?为什么又在一切联系都断掉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还敢挡住刮到我脸上的冷风?“你……”你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你……”你为什么又来找我?“你……”你现在来找我了,那以后还会来吗?“你……”
“焕扬。”他打断了我噎着吐出不来的话语,“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个事情。”
“我离职了。”他说。
我怔怔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一时都不知道从何答起。是该问他为什么离职,还是问怎么离的,还是问为什么离职了还要告诉我,还是问为什么离职了还要来这里告诉我?
他见我仍然不吭声,于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说,我上个月提了离职,那个呆丨逼前前后后找我谈了好几次话,都是让我别走让我别想这么多,只会画大饼,连说加工资都是虚无缥缈的奖金。我说不要,不干就是不干了,直接让他要求安排人员过来对接,结果闹了半天,那个脑丨残又说要手写一份辞职信。我就写了,结果写完了给他,他又唠唠叨叨说不能通过,要电子版才正式。我只好再写一份电子版发过去,他还说不行,不能给通过。我当时就火了,真的发火了——哎,焕扬,你猜一下,我最后怎么干的?
他咧开嘴笑了,眉眼弯起来,风吹着他长了些的刘海细细散散地盖在眉毛上,显得愈发俊秀温和。“我最后就这样,”他的笑容越扩越大,到最后笑得身体甚至有些发抖,“我就把手写的那张纸拍他脸上了。啪的一下盖下去噢,他办公室里外都听见了,特他妈大声!”
他笑了一阵后,甩下背后的电脑包拉开拉链翻找起来,“那个傻丨叉最后收了电子版的,纸质的没用了,我就带回来了。我找找。我找给你看看哈。”他掏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很明显里面大概全是他的个人纸质资料。他一张张翻找着,在他手指快速掠过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什么房产证复印件,身份证复印件,还有户口本复印件都在,我甚至瞥见了几张黑白打印的证件照,那上面的他印不清的黑发上泛着一块块反光的白色,没有戴那副黑框粗边眼镜,双眼无神地对着镜头,傻兮兮的。我想再仔细看的时候,那一角又翻到下一张去了。
我记得他有个习惯,就是经常带着一大叠文件走来走去。他以前加班后从公司出来,有时候怕太晚了开夜路不安全,但又有什么需要的文件在厚厚的袋子里,他不想再待在公司花时间找下去找得更晚,干脆一大叠全带在身上,到了目的地方后要用哪张再临时找,所以他的背包总是看上去鼓鼓沉沉的。我在没了解到他这个习惯之前,总偷偷怀疑他是不是背了一块大砖头。知道他这个自己给自己背包加负担的习惯后,我觉得好笑,还建议他要不拿几个夹子分几叠吧,要找的时候还能快点,但他说实在太多了,会议报告一堆堆的来,根本分不开,只能委屈一下他永不弯折的脊梁骨了。
老老实实压着吧。他那时候一脸轻松地对我说,现在这个时代,咱中华民族坚硬挺拔的脊梁,不就是拿来打工抗压用的么。上面能压下来多少就压多少,压不死就行了。好啦,小红,你不用操心我,你看,多压几年说不定我还变得更抗压了。
看来几个月过去,这个习惯依然没改。我静静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翻找。街上风大,甚至飘出来几张,还没落地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手里塞回去。翻到一张时,他突然停住了,捻开一角确认了一下,欣喜地抽出一张中央有明显褶皱的纸,“找到了,就这个,你看。”
那张写了满满黑字的白纸被他用力抽出来的时候,前后又有两张被带了出来,晃晃悠悠地往地上飘。他顾不上抓这两张,而是先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拿给我,眼里闪着有些兴奋的光,“你看,这中间有点折起来的地方,就是那个傻丨逼的五官印子,好笑吧。你看,我做到了。”他眼中适才刚来时的平和几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得意,像终于为自己证明了什么,“操,我搞定了,我居然做到了。我——我他妈动手了。我敢了,我终于敢下手了。”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抱住了我,双臂勒着我的脖子异常地紧。我下意识赶紧把烟拿远一些,以免不小心烫到他的后背。他凑在我耳边,语气十分真诚地说,谢谢。焕扬,谢谢你。我还是如木头一样站着不动,他又用力地拍了拍我的后背,继续说道,我本来没想告诉你我离职这件事的。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要让你知道一下的。毕竟……你也给了我的决定很大的影响。那段时间真的谢谢你。谢谢你。
我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趁埋在他的肩头时,情不自禁贪婪地嗅着他衣服上淡淡的香皂气息,没有说话。喉咙里堵塞的那团气似乎已经消失了,我早已可以发声,但我此时完全不想说话。我只想让所有的时间都静止在这一刻——风依然在刮,车流依然在移动,落叶被一遍一遍压过去,可我与他就这么凝在这里,定在满是秋意的街头,我埋在他的肩窝,他贴在我耳畔,真诚地对我说,谢谢。
真好。我迷糊地想着,真舒服。他身上的味道萦绕在我的鼻前,几乎要全然地淹没我。那比二手烟可好闻多了。
“哦,对。”他突然放开我,迟疑了一会儿,掏出了手机,“我今天来找你,也不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我那个……呃,收款码给我一下。”
我呆住了,姿势甚至没来得及变化,“……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的……费用。”他简短地说,“你喝多的那晚上。那天没有算在那个月里。”
“……什么意思?”大脑好像突然死了机,仿佛一切都停转了,我只会机械地重复,“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啊,你忘了?是不是喝断片了所以不记得?……那好吧,没关系,我,我解释一下,唔,就是那天晚上,我可能有点激动了,对你不太……不太好,”他打开手机屏幕,眼神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地解释,“……然后我现在也没有你一些联系方式,转账什么的没办法了。所以我今天就……顺便当面把钱转给你。你现在,呃……一个晚上的价格,还是……还是之前那个数吗?”
我没动,暗暗捂紧口袋里的手机,“为什么非要当面转?”我紧紧追着他的目光,“你把我加回去不就能转了?”
“没必要。”他勉强勾出一个笑,“以后也不联系,就不用……不要加了,现在付给你就好了。来吧,码给我一下。”
“不用。”我冷静地将烟塞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我说过,对你免费。”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神色复杂地盯了我许久,才迟缓地收起手机。一时无话,我默默地吞云吐雾,朦胧的烟雾里,我看见他捏着那张辞职信有些茫然,乱瞟的眼神四下转着,期间瞥了一眼我嘴上忽明忽暗的烟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吞回去了。我猜他想问我怎么又抽烟了,我猜他也绝对马上意识到这跟他脱不了干系,所以干脆不问出来了。有些事情,内心知道就够了,不要摆上台面来讲。光天化日之下,袒露心底深处的想法也是一种裸丨奔,也算有伤风化的耍流氓。姓安的是个体面的文明人,对他而言,这肯定不可取。
他安静下来,讪讪地抿了抿嘴,准备把那张辞职信收回去。我低头才想起地上还躺着两张纸,于是弯下腰去捡。从地上捡薄薄的纸还挺难,我抠了半天才抠起来,拿在手里的时候甚至攒了一些怨气。我不爽地瞄了一眼——一张上面糊糊地印了一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下面是他呆呆的照片,大概是很早以前的护照复印件;还有一张是印着黑色边框的表格单子,左下角有个盖透了色的红印章,仔细一看还有各种指标,字母和数字混在一起,应该是一张体检报告单。我对体检报告单一向很敏感,毕竟老胡动不动叫我们体检,不论花多少钱都得去,频繁的抽血抽得我常常头晕,所以我下意识多看了几眼——送检日期很新,今年九月二十四日,结论那栏的黑色字体很大,写着加粗的“HIV抗体阴性”。
我心念一动,忽然打破沉默,开口问他,“你现在已经找到新公司要入职了?”
他怔了一下,“还没。”他停住了收纸的动作,有些难堪地挠挠头,“不过,有在准备了,投简历什么的,但我想,我大概率还是会跳到哪个别的公司里继续敲代码……”
我野蛮地把捡起来那两张纸甩过去,力道之大几乎是扇在他的胸前,“知道了。”我咬着牙根打断他,努力压住心里翻涌的阵痛,“知道了,别说了。”
没有,没有新入职。汪永廷有跟我说过,体制内的、国企和大型私企,或者一些有特定要求的企业,都需要入职体检。可他说,他还没有找到下一家,他还没有入职,也就是说——这体检不是新公司帮他做的。
九月二十四,九月二十四。我的唇角和鼻腔忽然隐隐发起疼,像被什么热油泼溅到了一样,愈合的伤口在我的幻觉里再次破裂,挂了一条细细的血渍,衣服上满是赤红的混乱图案。那张报告单子上显示他没有问题,自然也间接证明我没问题,可眼下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早已病入膏肓,血液在脑海炸开的瞬间升温蒸发,我站在这里,却形容枯槁,仿佛已是一具腐烂的尸体。他做得对,他很聪明,第一反应就是立刻去医院检查。他很聪明。他确实很聪明。带我吃饭那天,对我说了那么多好话,什么我们能是朋友,什么我不要总是这么说自己,什么能让我真情实感地高兴过就有意义,他什么都说了,我也确实高兴了。但他其实心里清楚得很,他知道我不会干净的。他很聪明,他很谨慎。他没有盲目地相信我。他很聪明。
他很聪明,他也很清醒,他真的很清醒。他自始至终都清楚,我终究只是个售卖自己的人——一个下丨贱的人。也是,聪明人肯定清楚的。聪明人怎么会不清楚呢。清楚的人又怎么不会聪明呢。
此时仿佛沉默才是话语的标点、声音的间断,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几乎彻底哑然了。无边无际的沉默中我忽然迟钝地想起——那两张纸上都有他的姓名。可刚刚我竟一点都没想起要去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下这份执着的?可能是充满酒气的、他彻底消失的那一晚,也可能是他刚刚说不用联系、表示以后仍要继续消失的那一刻。不重要了。安,姓安的,安什么……我定定地扎在地上,嘴里颠来倒去品味他的姓,每念一遍,都像我把一颗鲜活的心千刀万剐,然后煎炒烹炸,最终放在嘴里狠狠地咬噬嚼烂,再干涩地尽数咽下。很硬,很疼,很苦——只是一个姓而已,却带了难以言喻的千滋百味。只是一个姓,只是他这个人身上的一角而已。只是一角而已。这就是我所知的全部了。没了,没别的了。
我忽然难以自制地逼近他,挥起手上夹着的烟,那燃了一点幽幽火光的烟头几乎要触着他的喉结。他被我突如其来的逼近吓了一跳,喉结急速地上下滑动了一下。我紧盯着那块凸起,竟然在刹那生出一个念头——我想烧断他那脖颈肌肤下的大动脉,连那喷涌而出的血液一同蒸干。这歹念仿佛藤蔓一样缠上我的灵魂,紧紧锢住我,仿佛要把我勒死,绞得我的眼珠好像都要爆破,紧得我全部内脏似乎将要翻覆着一大坨红红艳艳的掉出来。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想杀了他,我多么想马上就杀死他——可我不能杀了他。
我不能杀了他。然而当下我却憋得极度难受,几乎要将纠缠在一起的五脏六腑呕吐出来。怎么办,我头昏脑胀地想着,怎么办,我现在该怎么做——
于是我颤抖着手,艰难地将烟头调转了个方向,而后毫不犹豫地按在了我的锁骨处,感受到疼痛在肌肤上绽开的瞬间,才总算克制住了适才难捱的冲动。徜徉在胸口火辣与冰凉交织的麻木中,我餍足地想着——舒服多了。舒服多了。这才是最舒服的。
他使劲塞了半天也没把辞职信塞进厚厚的文件袋,正皱着眉头捻着一张张掰开来,无意间抬了一下眼,脸色刷地剧烈一变,立刻扔下手里的纸,那团皱巴巴的辞职信又摔回地上。他顾不上捡起来,迅速冲过来一把捏住我的手腕,“你怎么了?你干什么?”他一面焦急地惊呼,一面用力扯掉我手上的烟,狠狠抛在地上,往上踩了好几脚,踩完了还一脚踹得老远,“崔焕扬,你在干什么?你干嘛这样?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克制着灼烧的疼痛,似笑非笑地说,把信留给我。把你的辞职信送我。
-
他离开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地看我,一脸的忧心忡忡。我拿着那团不太成形的辞职信,淡淡地冲他笑笑,而后转身朝酒吧后破旧荒凉的小巷子走去。
那封辞职信。他亲口说的,那是“受到过我影响的决定”的产物,那是他与我有关的东西。老胡的声音此时清晰地响在我的脑袋里,全扔了!都不要了,一点痕迹都不要留!与他有关的东西,全部扔掉!
好。我蹲下来,在那团纸中央有字的部分点起了火。那里有他整齐的字迹,内容是含着愤怒的反抗,含着他离开压抑环境的决心,那最下面还有他的名字——我梦寐以求的,他的名字。
但我已经不想看了。烧了吧,让它消失,让他消失。
然而在我点起火的那一瞬间,倏然一段记忆腾地升了起来——笑闹的断断续续的瞬间,拙劣幼稚的模仿,拨开我的耳环、夹在我耳后的香烟,放在Polo衫口袋的黑色打火机——我手上的打火机——我想起来了。我突然什么都想起来了,像濒死之际眼前掠过的走马灯,模糊又清晰的杂乱片段在视野里飘忽着,绕得我脑震荡似的头晕。我想起来了。我还是想起来了。
但想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张纸烧得徒剩一些白边,风一吹便稀稀落落地飘起大片的灰烬。我又踩了几脚,把微弱的火光彻底踩灭,我捡起那一点点白边撕得更加细碎,而后随手一扬,散入漫天的尘土中。灰烬的存在是曾经有东西燃烧的痕迹,但在那个天色粉黄诡谲的傍晚,那些灰烬风尘附着我曾拥有过的所有疯狂,尽数被我埋葬在了后巷。
我站起身,弹弹身上黏上的灰,准备回酒吧干活。走到街角巷口拐弯处,我把手上接住的一些灰和那把黑色打火机一并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