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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酩酊 ...


  •   临行上郡那日,连月阴雨的咸阳城难得迎来一个好天气。
      咸阳城郊外梓榆枝繁叶茂翠绿苍苍,今晨降落的雨滴顺着叶片边缘断续流淌,前路泥泞未干,跋涉多有艰难。十公主强忍泪眼笑望破开阴郁云层将出不久的天边太阳,“雾散云消,长兄可是要走向一条宽广光明阳关道了。”

      公子扶苏对小妹这番祝福笑而不言,事实上他对这位小妹并无多少深刻印象——想来对方也是如此,但此刻十公主拿起丝帕擦拭通红泪眼,仿佛有些微真切离情在里边,与她左右两侧兄弟形成鲜明反差。

      一众弟妹里,公子将闾难掩暗喜、公子高神游天际事不关己、十公主阳滋泣涕如雨,而小弟——

      公子胡亥静立人群边缘,一十八岁,姿仪端美,哪怕罩上青纱幂篱站立旁侧,也能教人一眼望见。他从始至终静默无言,遮掩阳光的青纱似能隔绝长兄遥遥递来的灼热视线,他半分不想回应,垂手静立十姐姐身旁,任由对方哭得肝肠寸断,而他全无话言。

      “亥儿。”
      长兄唤他,十八世子只得上前。
      “皇兄何事?”

      夏令时节雨过初晴的清早闷热潮湿,公子胡亥身着菘蓝染成的绢布素面曲裾,夏衣料子轻薄,随他行走动作下裳裙角飘颻。浅金晴光穿透层叠枝叶斑驳洒落素蓝衣料,打下疏疏落落无数横斜阴影。
      长大成人的小弟端庄站立公子扶苏面前,青纱罩面,窥瞧不见其神色形容悲欢喜怒半分毫。

      咽喉一阵干涩,许是昨夜酒醉未消。
      是了,昨夜。公子扶苏隐约想起。

      ——昨夜。

      “昨夜晚——”
      “昨夜晚皇兄酒醉桃花台,我欲寻顾存将兄长送回,巧遇甘上卿,兄长如今宿醉可全消?可有头痛?”

      语调平静,既无刻意冷淡,更非羞恼愤恨。反使扶苏疑心昨夜,莫非他是在酒醉的幻梦中唐突了小弟?便是幻梦,也不该如此孟浪举止——他思想,愈发不知如何开口与小弟相谈,何况他片段记忆里那个夜晚如此真切:温润月华慷慨洒照,粼粼水面逐月流淌。桃花台玉石栏杆一侧的深红漆柱边,颜色浅淡的杏核眼中银光闪动,浅色睫毛沾挂晶莹泪珠。他听见屈辱欲死的低声挣扎呵斥:“兄长自重!”

      记忆到此截止,一片空白,他不该把这个梦境片断记得如此清晰,与其说幻景,倒更像曾真实发生。

      “皇兄保重。”
      末了他听见小弟开口,青纱遮掩下的声音略显沉闷,少年人拱手施罢一礼,缓步退回一众兄姊中去。

      时辰已久,日头渐高。梓榆枝叶滴落的昨夜雨水早被晒干,于鲜艳翠绿的光滑叶片凝成一道道颇为丑陋的透明水痕。艳阳当空,前路泥泞干透。公子扶苏翻身上马,他一再回首,耳畔只闻听嘈杂错切不晓有无真心在里边的泣泪告别。

      公子胡亥照旧静立边缘旁侧,他纤细腰间挂一白玉镂雕精巧香囊,深紫绦带穿系,身姿玉立,仿若一树将将开放,枝叶花穗柔顺垂落的秀美藤萝。

      及至走出梓榆丛林,一众将士随侍为首的绿衣青年朝公子扶苏走来,揖礼一拜,言道:“公子此行,尚不知何年何月得以归来,您可曾将那件‘夜不能寐,辗转忧思’之事打听明白?”

      “不曾。”公子扶苏微微摇头,他心中一阵冰冷预感,此番未与小弟说明,他们之间的联系便会随此去上郡而愈发遥远,再回不去从前。

      也罢。他心内自我宽慰:待等来日升祚御极,众位兄弟皆分封出去,最富庶丰饶临近都城的一块封地,当留给小弟。若小弟不愿离去都城,那就修造一座华美府邸,日日把小弟放在眼前,那样伶俐乖巧的美人貌相,点缀身前该是何等赏心悦目之状?

      “小弟!”一众公子公主分散回府的路上,十公主掀开马车帘布朝胡亥高声喊道:“别回去了,你那府邸冷冷清清连个姬妾也不见,有什么意趣?姐姐今夜府门开宴,你也来挑选挑选,那些个跟随众位大人们拜见的姑娘里哪个合眼!上来上来!”

      公子胡亥唯独对于这位与他自来相熟的十姐姐毫无脾气,他对于旁人感情向来察觉敏锐——这是十几年来在父皇驾前邀宠奉迎得来的本事,像公主阳滋这样真诚、热烈、全无算计且毫无保留的平视善意,他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得无奈命令内侍先行,随之登上马车。

      车厢里胡亥面挂僵硬微笑,聆听十姐姐兴致非常,朝他喋喋不休大论谁家姑娘如何出挑,才比宋玉,貌胜庄姜。礼仪文章当得魁首,姿容貌相能论班头。

      她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儿依依不舍的悲切情绪?

      “姐姐不伤心?皇兄方走不多时候,此去不知何日再得相见……”公子胡亥随心中想法问出口,公主阳滋尚未回答,马车近旁随行护驾的公子高笑言:“小弟你怎不了解你十姐姐?她最擅长这个,人前哭得哀切可怜,人后嗤笑你眼盲心瞎这般轻易被她骗了过去!”

      十公主愤然扯开车帘布,小弟前被戳破心思的羞恼在瞥视公子高时改换冷笑冷言:“待到兄长哪日下世身亡,我年年到你墓前祭奠扫雪,那时节只恨你无眼,看不见我哭得如何真切!”

      “不敢当,我这般‘无所作为、虚度光阴、安心享乐’的废物合该活得久长些,比不得日夜忧思那类自扰庸人。”

      十公主愤愤摔下车帘,低声诅咒:“你可死在我前头!”

      兄姊之间旁观不知多少年这类嘴上刻薄争斗的公子胡亥对此习以为常,抬起广袖,袖口衣料细细摩挲下唇唇肉,那一处的红肿早已消退干净,昭示着昨夜晚无事发生。

      敛目低眉,公子胡亥低头凝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是在何时何地,向来敬爱的皇兄对他怀抱那般桃树英华的造孽心意?

      不该如此——

      夏夜微风自水面拂来,算得凉爽,伴随荷花浅香,在这亭台卧眠一夜,反倒更比榻上舒坦些。十八世子跪坐桃花亭台,四周水面栽满盛放荷花,圆月辉光下粉白花瓣化作玉石杯盏,带露荷叶犹如翠玉圆盘。

      公子胡亥身前矮桌铺开一方素白锦帛,上以朱笔丹砂会就一幅蜿蜒路途,若拿给北地与胡人交战的兵士来看,一眼便能认出这是陇西塞外胡人部落的方向。
      右手拇指那枚玉玦来至夏天也照旧冰凉,过段时日父皇便向西北巡游,天子威名理当遍布四方,他有法子令父皇允他随行伴驾。可是如何离开行宫、车马,奔去胡族部落再一夜赶回——难如登天。也许不必着急赶回,倘使他是离宫游玩的路上巧被胡族劫掠,一切便都说得通顺。

      理由已找好,只是如何甩开跟随护卫的众兵将,仍是难事。

      十八世子借着月光细瞧这方素帛所绘鲜红路线,将其牢牢记在心底,哪怕素帛遗失,他照旧能找见目的地,也算不枉费十姐姐不问缘由为他打探的这番好意。他是始皇最得疼宠的幼子,举动万只眼睛注视,好名恶评他全不在乎,任由怀笔如刀的史官在书简上怎样记录文章。实际上除却鼓瑟吹笙借音律聊作消遣,他真不知该如何打发消磨这富贵樊笼里的煎熬生涯,豢养姬妾?纸醉金迷?

      毫无意趣。

      无声叹息一句,耳边这时由远及近闻听一阵脚步,公子胡亥忙将素帛收拢掩藏襟怀,重现白日人前傲视冷眼的淡漠形容,却见来人竟是长兄。

      冷傲形容尽褪,公子胡亥忙迎上前,笑面一扬一句“皇兄”话音刚落,扶苏已然扯住他手腕,寻常温润笑容,疑惑语气:“亥儿?”

      “是臣弟,皇兄莫非……怎会酒醉?”胡亥微微使力挣扎手腕,无果。他只得往后抽手,未能。

      公子扶苏又近一步,兄弟二人此刻胸襟衣料紧紧相贴。

      除却母亲与孙朔,公子胡亥尚不能习惯来自任何人的亲近接触,即便是长兄也一样。正当他沉思皇兄今日酒醉何故这般反常时,眼前一点儿阴影遮蔽月光,唇上被什么柔软物什紧贴,细细痒痒地噬咬着,触感温热。
      怔然只在顷刻之间,当公子胡亥意识到现下何等场景他已然惊怒,羞耻、震吓、惶恐、难堪以及不可置信等等复杂心绪尽数涌入脑海,他立刻做出反应——奋力挣扎,低声斥责:“兄长自重些,看清我是谁!我不是你府门里头的姬妾!”

      “不是,亥儿,我不曾把你当作——”随着公子扶苏松手,十八世子尚未收力,双手猛然往前推去,眼前登徒浪子即刻落入低矮栏杆后的水湖之中。

      万籁无声,夏夜重归寂静。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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