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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共载 ...


  •   “可恨。”低声抱怨一句,公子胡亥越过栏杆将落水的兄长拖回亭中,好在人虽酒醉本性未忘,知道手臂攀住栏杆不放。

      现下栏杆改换成胡亥的衣袖,公子扶苏醉眼朦胧,月色下一双温润褐色眼珠略有些湿润,那般柔情注视里公子胡亥心内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然变化。

      危险,他想,慌忙将衣袖从兄长手中抽出。意料之外,他抽走衣料的动作十分容易,公子扶苏垂下手臂,他仍旧一副寻常笑面,似乎清醒几分——又或者没有。至少清醒时候的皇兄永远不会显露出他对某种物什这般如操左券、已经看到既定结局的掌控权会牢牢把握在他手里的称心自得之感。

      提起大片湿痕的下裳衣角穿过亭台水榭,公子胡亥低声唤起:“‘孙朔’!‘孙朔’!”
      奈何今夜他有心遣退众人,此刻哪里又能去找寻“孙朔”?何况那少年内侍也算不得“孙朔”。

      疾步奔走间不知闪过哪个不见明灯照的侧角回廊,公子胡亥今夜晚第二次被迫与人胸襟衣料相贴,好在不过一瞬——下一刻他踉跄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再一抬脸杏目圆睁一句“放肆”险些脱口而出,又教他生生吞咽回去。尽量将怒气下压得沉稳平静些,未能从言语表露的愤然怒火在中天明镜柔光下烧灼起这张明艳貌相,他整个人较之寻常更为鲜活妍丽四五分,在眼前绿衣青年的关切注视里不情不愿一句“甘上卿”,作为问候。

      “公子何事慌忙?”
      本想以“无事”搪塞,思及此人与皇兄交好,何不将这一麻烦事丢给他算了——何况琢磨他话里话外的语气,也不似想要真心帮忙。

      “兄长酒醉,桃花台那边。好在上卿来寻,既如此——”
      “既如此,微臣确实别无他事。”

      并未因那人打断而面露不悦,公子胡亥顺着他言下之意点头,心内赞赏此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好眼力。

      甘罗嘴角些许上扬,他生得清俊貌相,双目沉黑,眼底情绪因此深藏,少见波澜变化。此刻眼前象牙色的两颗珍贵明珠焦灼迫切凝望着他——只看向他。

      心情大好。

      “臣自当为公子分忧解难,一同将长公子殿下送回府门。”
      “啊?”

      在甘上卿全无戏弄之意的期盼目光里,公子胡亥很难将话题继续下去,甚至因讶异而忘却“衣湿换衣”这样的好借口。及至眼瞧内侍们将重新更衣后的长公子扶上马车,与他关系向来生疏的甘上卿朝他伸手——

      “作甚?”
      “扶您登车。”

      但见宫道远处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青布车幔,与车夫并肩坐在前头的可不就是怎也找寻不见的“孙朔”?!

      “殿下!殿下!”
      “孙朔”没心没肺朝他傻乐,比起伺候人,看上去他更乐意伺候马。

      拂袖一声冷哼,没用那人搀扶,扯拽湿透的下裳衣角快步登车,却见上卿甘罗同样拂帘而入,在他余怒未消的眼神询问里,甘上卿也有话说:“公子今夜本该宿在宫城,事出突然,未曾备下车马。公子委屈些,与臣同乘一辆。”

      “于礼不合。”公子胡亥幽微埋怨,他对眼前人说不上有无好感,公冶扬只是长得像狐狸,可这人如今行事作风分明更像要谋算他什么的狐狸。
      这完全不应该,公子胡亥心下明了,从前这人还向兄长进言说他刻意作天真烂漫状蛊惑帝王心,实则暗藏城府居心叵测,现今态度虽有转变,可他更要处处提防才是正理。

      “公子与臣同生为男子,有何礼数不合?莫非公子以为微臣身份低微,配不得与您共载同车?”

      同乘马车,怎就形容得这样暧昧了?
      话已至此,早被磨去大部分幼时娇纵心性的小公子在母亲与孙朔这些真心待他的人接连亡故后不得不学着隐忍成长,因而也就未再将尖锐讽刺的话语吐露出口。他这样总会分封出去远离咸阳的闲散侯王,实无必要得罪大秦朝往后的这位君侯公卿、治世良臣。

      事已至此,见胡亥无言,话音落罢的甘上卿伸手开始宽解外袍。

      “你干什么!”一声惊叫,从前哪怕兄长诸位中有人衣襟大开左拥美姬右揽娇妾在他眼前放肆宣淫,公子胡亥也不会有什么除却冷淡一张秾艳貌相的另外表示。今夜晚不同,在兄长醉酒将他误认成哪位姬妾拥吻后他精神丝线绷紧高悬,一刹那浑身僵硬、眉头紧皱,目光一错不错死死锁住眼前人下一刻动作。

      甘罗将解下的外袍盖到十八世子下裳双膝湿冷的衣料那处。

      “虽是夏令,然夜冷风凉,公子尚未更换衣裳。”

      公子胡亥不知今夜第几次面对此人无话可说,在那人忍笑的善意目光里咬碎银牙磨出一句:“劳烦上卿。”

      “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车厢内仅有一盏昏黄提灯幽幽跳跃微弱光亮,公子胡亥顺灯光上瞧,与他所想差别甚远,褪去宽衣广袖遮掩的甘上卿倒不像是他所以为的文弱儒生——似乎儒生本也不该文弱。想来也是,从前常见他不用内侍,抬手稳稳抱起一堆竹简缓步慢行,游刃有余走过无数亭台水榭的时候就该联想到他臂力过人。

      甘上卿双眼有镜子,轻轻一瞥照出十八世子所思所想。

      “虽说微臣作为文官,可这‘君子六艺’其中射、御两项,臣自认不输当朝名家。”
      “上卿倒有信心,说不准有朝一日,您能当上一人之下的大将军也未可知道,到时候史书有名,万世流芳,给您封一个什么兵仙将圣的名号,也教我瞧瞧。”

      “将军讲究兵法谋略,微臣自认才疏学浅,此生无缘。”
      “上卿谦虚。”

      那件豆绿外袍盖在膝上,虽是夏夜,倒也不觉闷热,马车行过一段平坦路途,想来是深夜里沉静下来的咸阳街市。困意渐涌,胡亥额角一侧抵在车厢板壁,稍微碰撞,他竟在这略有疼痛的碰撞里昏沉睡去。双目合闭,一夜黑沉无梦。

      翌日他在沥淅雨声里皱眉睁眼,揽镜自照,额角丝毫不见青紫伤痕。“孙朔”为他更衣,系起衣衫繁琐绦带时提起今早该去咸阳城郊送别长公子——

      “且住。”公子胡亥终于想起什么:“昨夜谁人将我送回内室?”

      “自然是与您同车的那位甘上卿了。”“孙朔”眨巴眨巴眼,三分清澈三分兴奋三分疑惑再加一分愚蠢:“甘上卿一路将您从府门抱回榻上,仔细小心的程度臣等也比较不上。”

      心境一跌再跌、一落再落。

      眼角余光瞥见枕边那件叠成四方,未曾被原主人带回的豆绿外袍,恍惚间又见那人靠坐榻上,嘴角挂笑。阴郁雨天里他一双沉黑眼目闪过一丝算计精光,仿佛看透公子胡亥心思,他却怎也揣测不出这人要谋算什么的险诈模样。

      “可恨!”气闷半晌,公子胡亥也只骂出这一句。

      前往上郡行路时天边艳阳高照,策马在前的绿衣青年不知思及什么,一声低笑,低微念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注1]。”

      —待续—

      [注1]有女同车:出自《诗经?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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