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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悲春 ...


  •   寒冬过去,咸阳城雪化冰消。

      “公子。”静默许久的乐馆室内,狐狸貌相的年轻男人倏一开口,公子胡亥侧目看来。公冶扬早脱却那身深杏色宫装,换上乐者之中品阶最高的红褐色衣袍,他面前案台依然是那架髹漆彩绘的宝贵秦筝,他本人也仍旧维持一张猜不出所思所想的笑面形容。

      “您因为何事沉思呢?”
      “我想起与先生初见那日,而今先生步步高升,当贺。”

      “既如此——”公冶扬对于十八世子随口扯来这个理由欣然接受,顺台阶而下,“既当了公子一句‘先生’,臣也就斗胆请求贺礼,与臣合奏《阳春》一曲,公子可愿?”

      “先生换一曲。”公子胡亥略一皱眉,“我不喜春天。”
      “您生于春天,万物复苏的早春时节。”
      “我母亲同样病逝在春季,她陪伴我无数个春夏秋冬四季天,某年春夜,她冰凉的手掌从我脸颊滑落,自此——”

      公子胡亥头一次向别人谈起母亲,许是因为这个熟悉的春夜;许是夜风拂面送来梨杏芳菲,他一句一句,把那新伤旧痕相互交叠鲜血淋淋的内里伤疤展露于旁人眼前。

      “她与我长别。”

      公子胡亥一十四岁往前的年岁,有关于母亲的回忆实在太多太多,他不可能将全部细枝末节都清楚记得。多年后昔日幼童长成高挑俊俏的少年郎君,再次重忆与母亲相处时那些微小的不寻常处,神情、语句,他终于找出母亲的病因。

      “春寒莺飞秦苑瓦,秋冷长杨扫落花。缁衣广袖冬和夏,辚辚车马动嘲哳。夜泣渭水浣皂纱,朝望陇西归路遐。霜织露结青阶下,何日北归见妾家[注1]?”

      他弹拨膝前宝瑟,低声唱起。及至唱完,方才解释:“后来收敛遗物,我从母亲枕下翻出一方浅紫罗缎,上用朱砂写下这段歌谣,只可惜,她终未能回去陇西。”

      “咸阳城的风总是偏向柔和绵软,雨天闷重潮湿,寒冬倒有几分干燥凉意,总归还算柔和。塞北陇西却不同,我的故乡常年寒风烈烈,画着不同部落图腾象征的各色旌旗浊黄天色里飞扬翻卷。无论男女,我们自幼要以盖过腰背的青黑纱布掩面,因那寒风时常卷起粗砺黄沙扑砸人面,一来阻隔风沙,二来我们族人瞳色偏浅畏惧阳光。”

      月华如水,暖暖微风送来梨杏芳香的春夜,咸阳宫城某处临水楼阁未见灯烛照亮,胡姬夫人摘下白日覆面的青黑绢纱幂篱,浅褐色微卷长发散落肩头。她轻轻抚摸怀中幼子细软、顺直的乌黑垂髫,讲过陇西见闻,继续讲述她再追逐不见的年少光阴——

      “我十三岁上跟随兄姐去往丛林射猎,长兄射来林间鹿,长姐猎得天上鹰,而我——”
      “母亲可有收获?”
      “我彼时挽弓引箭,一只幼兔闯入眼前,它的毛发银白雪亮,它的瞳孔剔透浅红。”
      “您射向它。”
      “相反,我放过了它。因它看向我的眼神,那样纯净、澄澈、哀哀动人,倘若白兔能张口,它许是要唤我‘母亲’。”

      “不成不成!”幼年的十八世子紧紧攥住母亲衣襟,急切言说:“那亥儿不就要跟一只兔子称兄道弟了?它还是兄!不成不成!”
      “我儿……你怎有这般想法?”胡姬夫人哑然失笑,明月辉光下,她双耳一对象牙珠饰随摇头动作晃荡,打下一小块暗色阴影,映在脖颈那处雪白肌肤。如此美人,实难想象她从前一十三五岁能勾指张开坚韧弓弦,举起一把铜铁铸造的长弓,引搭寒光烁烁的锋利箭矢射向敌人胸膛。无尽杀意附着箭矢穿透敌人胸腔,飞溅出鲜红湿热汩汩血流。而如今她困锁黄金牢笼,鹰扬改换家雀,忧思久病,生着一层薄茧的指腹再难举起旧日箭与弓。

      心头悲哀潮水般翻涌。

      小公子尚不懂得这其间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思,只知方才还凝望天边明月,笑言她少时趣闻的母亲忽而落泪,眼尾两道泪痕在这无灯烛照耀的黑夜里尤为晶亮,母亲陷进巨大的悲哀里喘不过气来。

      “您哭了,母亲、母亲……”小公子轻轻拉扯母亲衣袖,想找话语安慰却连母亲悲切泪流的源头是什么也不知,只得靠在母亲怀里紧紧相抱拥,低声劝解:“亥儿在这儿陪伴您,亥儿永远陪伴您。”

      “我儿、我儿,你在这儿,你还在这儿。”胡姬夫人抬袖拭却眼底泪痕,月光里那双象牙色瞳孔泪花闪烁,她取下镇日佩戴右手拇指的青翠玉玦,随手扯断腰间环佩一条丝绦,穿过玉玦打成圆结,将其挂到幼子颈间,又抬起衣襟仔细遮掩。

      “我再无归家之日。”胡姬夫人平静言说,陈述一个焚骨成灰也难以更改的既定结局:“我既‘甘愿’来到这里,死后也将长埋此地。但愿魂魄离体,可自在归去。无妨、无妨,我儿,你还在这儿,未能完成的那些愿望,终能在你手中全部实现。”她轻勾唇角,温柔笑起。倘若她今夜口中讲述的“长兄长姐”现在此地,谁也会悲痛难过于从前明朗张扬的小妹,何时这样一副饱受挫折的温驯脾气?

      公元二一六年?春

      公子胡亥跪立垂落深青锦缎帷帐的床榻前,他秋波蓝曲裾下裳的淡色衣料沾染大片深褐——是打翻的药汁药渍。

      “我儿。”床帏那边唤道,公子胡亥拉开帷帐,榻上苍白憔悴的妇人朝他笑起,浅金夕阳照落浅紫罗衣,那一瞬她似乎又有了些许精神气。

      胡姬夫人并不看向眼前即将丧母的可怜幼子,她的目光正向着窗牗外湛蓝高天远望,金粉霞云连缀成片,万里绵延。

      “据兄姐所说,我出生那日天朗气清,陇西难得一见的好日子,头顶苍穹霞云满缀,赫赫连天。”一两声轻咳也掩不住她话里的兴致勃勃:“因此上我并未像兄姐以胡语起名,父汗将我唤作‘云赫连’。此后来到咸阳,人人皆以为我是云姓,名赫连,又不得不一一解释。后来为免麻烦,我自称胡姬,反正你们这里韩姬赵女楚宫人不少,没见得几人能留下真名实姓。离家那日我一十四五,与你相同年岁,而今已过一十六年。”

      “我儿。”病榻前的蓝衣少年跪地膝行至胡姬身边,此后经年,无论面对谁人,再不见十八世子以这样温顺姿态躬身垂首。

      旁侧宫人早被十八世子打发下退,胡姬声音低压,又似带着无尽对生的执着,她伸手攥住公子胡亥袖口一角,语气哀恳:“待等哪一日新皇登基,若新皇开明宽仁,放你们兄弟众人四散分封,那时节我儿你便得自由,母亲也为你高兴。只一样,你须答应我,咳咳——”
      她言语急切,比任何人更了解自己时日无多:“若得机缘造化,你去一趟塞北陇西。我儿,你通晓胡族语言文字,要找到郁诃姓氏的胡人并不难,待见到他们,你示意我那枚玉玦,他们自将你奉为上宾。届时你不必隐瞒,直言我的死讯,我不恨兄长,亦不恨你父,只恨当年咸阳闹市那个乐师!若无他一曲音律撺掇,我何以揭开青纱舞歌?现下我将死,肉身湮灭,魂魄长存世间,我儿,为我欢悦些——”

      榻前幼子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他连连点头,断断续续应和着答应下来。紧攥衣袖的那只手松开,她将冰凉掌心轻轻贴在亲子脸颊,爱怜轻抚。

      “别哭,我终得自由。”郁诃云赫连最后留下这句话,言罢手掌自幼子脸颊滑落,无力垂砸榻沿。窗外初春夜里凉风送来熟悉的梨杏花浅香,公子胡亥泪眼婆娑回头望向窗外,霞云尽褪,明月当空,夜幕凄寒。

      “我并不多伤心,她魂魄还乡,心愿得偿。”十八世子垂头静静观望手中翠色玉玦,若此时拿来灯烛细看,得见剔透内里所刻一段胡语——郁诃云赫连——他母亲早被掩埋遗忘的本来名姓。

      “青海湾西驾骆驼,白兰山外雪风多。”公冶扬幽幽一声叹息,以冷眼旁观者视角落下评价:“一枝金箭催兵马,占断儿家绿玉河[注2]。”

      —待续—

      [注1]春寒莺飞秦苑瓦:改编自京剧《文姬归汉》中一段西皮原板。

      长杨:长杨宫,秦汉宫名。
      缁衣:黑色衣服。
      辚辚:车行声。
      嘲哳:声音杂乱。
      渭水:黄河最大支流。
      皂纱:黑色的纱。幂篱多用皂纱制成。
      陇西:今甘肃省东南部。
      青阶:青石台阶。此处指绿草。

      原词:

      【西皮原板】(程砚秋1931年长城唱片《文姬归汉》)

      荒原寒日嘶胡马,万里云山归路遐。
      蒙头霜霰冬和夏,满目牛羊风卷沙。
      伤心竟把胡人嫁,忍耻偷生计已差。
      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云飞是妾家?

      [注2]青海湾西驾骆驼:出自明代汤显祖《邯郸记》第九出「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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