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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孙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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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医师里边请。”
“采莲,琬儿可醒了?”
“昨儿个夜里醒了一回,现下应当还睡着,奴婢这就去看看。”
“时辰不早了,我进去看一眼便走。”
“也好,莫误了点卯。”
周黎刚回床上躺下,采莲就进来了,身后跟着一堆人,把这宽敞的房间都衬得拥挤了不少。
最醒目的两人,一是站得靠床最近的妇人,应当是原身的母亲,虽衣着素雅,发髻也是简单一盘,但面色红润,皮肤细腻,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贵妇。再是站在书案旁的中年男子,穿着圆领袍乌纱帽,不出意外,就是原身的父亲了。
看到丫鬟们在他进来时福身行礼,周黎心里一沉,当官的爹啊…女尊拜拜了。
她试探地叫了声阿娘,女人立马眼眶发红地应了,神情之间满是怜惜,想来还是心疼女儿的。
而那位当爹的当真只是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正当她无语之时,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坐到了她面前,采莲介绍道:“这是苏医师。”
周黎乐得给她看病的是个女医生,积极地配合起对方的会诊,发烧咳嗽头晕眼花都是真的,失忆这个假病症参杂其中,应该也不突兀。
“小女的病要紧么?”
“还有些低热,但能苏醒过来便无大碍了,我重新开个方子,用到病症全消为止。”
“可如何会失忆呢?难道是呆病?”
“令媛应答如常,并无呆滞之相,只是记忆部分缺失,应是气滞血瘀,髓海空虚所致,我再补些补气活血的药方,退热后再用。”
苏医师估摸着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冷静又专业,有条不紊地写着方子,还嘱咐道失忆症不能操之过急,需按时服药,好生静养。
送走了医师,人也散得七七八八。
她害怕有人会盘问她具体记得些什么又忘了些什么,还准备了一套模糊重点的说辞,没想到原身的母亲在得知她不记得自己为何得病后就不再多问,叮嘱几句便走了,丫鬟们而后也都一起出去了。
周黎觉得不对劲,又摸不着头脑,便在采莲回来后,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半哄半骗地从她口中套出了孙家的大致情况。
家主,孙同远,筑州蒙县出身,经年苦读,得登龙门,于定康十年摘得榜眼。官海浮沉十余年,如今官任御史台侍御夫。
主母张容真,京城富商之女,识孙同远于微时,在他还未高中时便嫁给了他。婚后二人颇为恩爱,张容真为孙家诞下一子一女。
长子孙牧谦,不负家族重望,未及弱冠便已在乡试中一举夺魁,中了解元,可谓出类拔萃,如今正在备战来年的春闱,是个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
而孙琬,则是这家的长女孙二娘。因在她爹折桂登科那年出生,被视作祥瑞,备受宠爱。
然而就在她出生后不久,孙同远领回来一个大着肚子的汪姨娘,生下了次女,起名为珂。几年后姨娘又为孙家添了个大胖小子,便是最小的孙益谦。
至于她为何昏迷,采莲顾左而言他,采薇也是坚决不说,一看就被狠狠敲打过。
在这儿的日子说是养病,但更像幽禁,她不被允许踏出后院,每日除了采莲采薇,只有大娘子会时不时来问候几句,孙琬她亲哥会送些小玩意儿给她,却从不进门。
大把的空闲时间里,她把屋里的书都翻了个遍,发现除了少有的几册正经的儒家经典、史书、算学之外都是些闲书,最多的当属话本和画册。
文史干瘪晦涩却不得不读,她啃了好几天才看明白。
这个世界就好像她所知的历史在大一统之后分岔出去的另一个时间线,与她记忆中不同的王侯将相,却是相似的封建帝制,孝悌忠信,男女有别,处处都透着熟悉。
她能读到的只有大安之强盛,自开国以来便一路高歌,欣欣向荣,几代皇帝殚精竭虑,给了百姓数十年的太平盛世。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而孙琬的话本就有意思多了,几乎都以女人为主角,题材之丰富,不仅限于情爱,多是短篇故事,描绘了这个时代各色女子的曲折命运,也不乏一些警示寓言和神话传奇,主角们有的是待字闺中的才女,是挂帅披巾的将军,是贪恋凡尘的神仙,甚至还有登临帝位的草根女子。
看得她是津津有味,逐渐克服了对无标点符号文言长句的恐惧。
书中的天地越是让她心向往之,眼前这片瓦只檐便越是让她怨气横生。
刚穿来时因奇遇带来的新鲜感被牢狱般的闺阁生活消磨殆尽,对现代生活一切美好事物,诸如各种便利设施、娱乐美食以及人身自由的想念,让她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大霉才被扔到这具身体里替孙琬受罚。
周黎倚着廊前的柱子放空,书也看完了,每天不是吃就是睡,她只觉得这日子实在是过得索然无味。
正值腊月,翻过年去便是定康二十六年,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到了现在都还未停,廊前的小院几乎全被染白,小厮一早便铲了条道出来,现下又积了层薄雪。
周黎原是南方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她抬手接了接雪花,冰冰凉凉,很快就化在掌心,真实得可怕。
这几日她老是忍不住去想,还回得去吗?可这念头一出现,她又会强制自己转移注意力,不能沉溺在没有答案的问题里。
“娘子,还是回屋里去吧,若是再给冻着了,这病何时才能好啊。”
出来没多久,采莲便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去,她一点都不想听。
“采薇,帮我把披风拿来。”
采薇正玩着雪,听到吩咐便起身小跑进屋子,拿了件皮毛披风给她披上。
她朝采薇说了句多谢,采莲则没再说话。
采薇采莲,两人一看便知是双生子,那五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圆脸杏眼,很是可爱,如果不是采莲明显更矮更瘦一些,都很难将两人分清。原先伺候孙琬的在她昏迷后就到前院做粗使丫头去了,她俩是张容真新指来她房中照顾的。
有时候周黎看着采莲,十分佩服她的爱岗敬业,她像一个忠诚的狱卒,守护着这间闺房的主人,明明也才十四五的年纪,却格外稳重持成,做事为人一丝不苟。
采薇的性子则天真活泼许多,乖巧听话,藏不住秘密,心里在想什么一眼便能看穿。
丫鬟们之间的消息十分灵通,周黎时常从她嘴里撬出些孙家的八卦来,比如大娘子在姨娘进门时大闹了一场后愤然回了娘家,阿郎去张家负荆请罪长跪不起才把正妻给请回来。
想起这出,周黎正想跟采薇多八卦几句,就看见三娘带着她的丫鬟映竹朝她走了过来。
虽说她一直怀疑被这丫头灌的那碗药有问题,一再吩咐过采莲多看着点她的吃食,可她的身体确实在慢慢好起来,又苦于没有证据,这事就成了悬案,被她抛到脑后。
孙宅的后院不大,只有三间房。
她住的那间最大,居于正中,南北通透,阳光充足。另一间给了姨娘和三娘,说是母女同住一屋,但汪氏在小儿子出生后便一直在西厢房照顾,鲜少回后院住。剩下一间最小,作仆妇居所。
同在一个屋檐下,此前数日都没有见她来探望,冷不丁地凑上来,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雪天寒气正盛,姐姐怎么坐在外面?”
周黎淡淡地回了句:“赏雪。”
“雪落朱墙,片片香魂,姐姐真是好兴致。”
她笑笑不答话。
三娘也不觉尴尬,继续开口道:“我昨日去书局,见灵柏先生出了新话本,想着姐姐素来爱看她的书,便买了回来。”
言毕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递了过来。
孙琬的书里确实有不少灵柏先生的话本,她记得那是位爱写民间传说的作者,她的主角多为闯荡四方的侠女,奇闻逸事皆由女主到达一个新地方而展开,她原称之为奇幻公路文。
她接过书翻了几页,这本的女主来到了江南,讲当地有一山庄,风评褒贬不一,有些人说那是男盗女娼的腌臜地方,有些人又说那分明是人间难遇的世外桃源,女主起了兴趣,准备潜入一探究竟。
“我今早翻了翻,觉得甚是有趣,不如像往日那般,去我房中同读如何?”
周黎一时无法判断她俩以前是真的喜欢搞姐妹读书会,还是三娘在试探她的失忆程度。
三娘必定不只是来找她看书的,可她实在太无聊了,哪怕是跟三娘斗一斗呢,也胜过在这院中枯坐。
她垂头抚了抚书页,又抬眼看向三娘,“还是去我房里吧,前些天娘送了茗茶来,妹妹一起品品?”
三娘欣然答应,亲密地扶着她进屋。
两人坐上摆着一方矮几的罗汉床,周黎遣采莲去烹茶,采薇与映竹则一左一右站在边上候着,三娘摊开书,一字一句开始念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个同读法,她乐得听有声书,斜倚在榻上嘬着茶,好不惬意。
侠女有些恶趣味,伪装成柔弱孤女在山庄门口求收留,看门人见她可怜便把她带回山庄面见庄主。女主一路上跟个卧底记者似的将所见所闻全都记录了下来,丫鬟们在一旁侍茶,听得入了迷,都忘了添水。
正讲到庄主登场,三娘却从床边的花瓶里折了根短松枝做书签,合上书说:“我得歇歇了,吃些点心,可好?”
“好啊。”周黎不甚在意,拿过书接着看了起来。
“我让小厨房做些茶点。”采莲的响应总是很快,撇开她的狱卒属性不谈,她确实是个聪明又卖力的丫鬟。
周黎点点头,看见三娘朝映竹投去一个眼神,映竹便适时地插了句嘴,“昨日我看前院厨房进了些新鲜果子,我也去取些来。”
她冲采莲眨了眨眼,示意她盯着。采莲微微点头领着映竹出去了。
此时屋里只剩下她俩和没什么心眼的采薇,三娘凑近了作势要与她一起看,一页纸都还未翻,就听见她悄声道:“我有些话想单独同姐姐讲。”
周黎瞥了她一眼,心想终于要进入正题了,遂对采薇说:“去外厅坐坐吧,有事再叫你。”
就在采薇掀开帘幔后没多久,三娘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她也总算明白了这丫头此番来找她的真实目的。
“我…我想同姐姐道歉…实在对不住…若不是我那日说漏了嘴,姐姐…已经与怀贞双宿双飞了。”
这番话她说得吞吞吐吐,演得十分刻意。
周黎看向她的眼睛,微笑问道:“啊?你说什么呢?”
“你当真不记得了?”三娘问得急切,带了些质疑的味道。
她摇摇头,装作一脸迷茫,只听三娘接着试探道:“哎,真是世事弄人,可惜怀贞对姐姐一往情深,他虽身为教坊出身,出身低微,但也仪表堂堂,琴艺超群,若能与姐姐终成眷属,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怀贞?”
“是啊,姐姐真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去年春,你带我去执玉馆听他弹琴,说那是你的心上人,你不敢同旁人讲,又没法独自与他幽会,便让我随行替你们遮掩,没过多久你典当了大半首饰换得他的自由身,不料被大娘子发现…”
其实听到这里,周黎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
私相授受的男女,棒打鸳鸯的父母,孙琬作为这个虐恋故事的女主角,大概是在私奔的路上被抓住,带回家严厉惩罚后一病不起,最后被她魂穿。
果不其然,三娘接着输出:“姐姐虽将首饰的亏空遮掩了过去,但娘还是命你闭门思过,我看着姐姐相思成疾日渐憔悴,于心不忍,便暗中帮你们传信,那一夜下着大雨,你偷偷爬墙出去,被发现之后大娘子来问我话,我…我不敢不说…”
“然后呢?”
“万幸你还未与怀贞会和便被寻回,爹大怒,把你们来往的书信全都烧了,还罚姐姐跪祠堂三日,禁食禁水,不得探望。”
淋了雨还不吃不喝地罚跪三天,怪不得高烧不退。
“我不记得了。”周黎装作一脸茫然,还不忘即兴发挥,“我此前竟如此荒唐?”
三娘说话时一直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这般反应,仍是没有打消疑虑,蹙眉摇头道:“许是一时糊涂,才被那小…琴师迷了心智,听说大娘子已打发了他,姐姐怕是不会再见到他了。”
“如此也好,妹妹倒是十分在意那人。”
“只是惋惜良缘罢了。”
良缘?虽说追求自由恋爱无可厚非,可这不就是大小姐玩牛郎把自己玩进去了吗?
这丫头使坏的手段也是堪称拙劣,她帮禁闭中的孙琬递信绝非出于好心,她提起怀贞时的语气甚至隐含一种微妙的鄙夷,她瞧不起他,却又乐得成全她俩,无非是想把孙琬往火坑里推罢了。
此番又特地来提醒她当初为何重病昏迷,试图挑起她的情绪抑或试探她的反应,殊不知这壳子里已不是孙琬,过往情愁再难掀起她心中波澜。
周黎故作兴起,反问道:“妹妹这是想遇良人了?不如我去同阿娘说说?”
“不!不…不必劳烦大娘子…”
反应有点大啊,她侧头看向三娘,正琢磨她这是怕张荣真呢还是怕嫁人,就听见采莲和映竹回来了。
三娘连忙终止了话题,拉起她移步外厅的圆桌,食盒一层层摊开来,五色菓子精致得不像自家厨房能做出来的东西,冬橘也被剥了皮,一瓣一瓣地簇拥在碟子里,有时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孙家的日子过得是真好啊。
瓶中换了新的腊梅,香气萦绕在整个屋里,窗外仍飘着小雪,炭盆发出啪啪声响,小火炉烧着茶水咕噜咕噜,冬日的午后一如往常地令人发懒。
难得她屋里能有这么多人,她让丫鬟们也一起吃,好说歹说才都坐下了。一群女孩就这么围坐着喝起下午茶,聊着聊着便说到了上元灯会。
“我昨日随娘子去书局,经过奉天门时,见今年的灯轮都已经开工了。”
“这么早,离灯会还有半月有余吧。”
“是啊,今年的灯轮似乎是皇子们为祈求圣体安康一同设计的,说是形制巨大,华丽无比呢。”
一听有人提起灯会,如松鼠般认真啃着点心的采薇一个激灵,兴高采烈道:“我听说今年蔚楼请李文若谱了新曲,要让当家花魁在上元灯会首演贺岁呢!”
“当真?李文若不是归隐了吗?”
“许是酬劳给得够高。”
听她们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周黎塞了瓣橘子进嘴里,被酸得脸都皱在了一起。
“姐姐的病如何了?可痊愈了?”
“差不多吧。”
“那就好,我还想同姐姐一起逛灯会呢。”
周黎瞧了三娘一眼,见她又露出那种假惺惺的笑容,无奈道:“我可不一定出得了门。”她忍不住腹诽,知道你想作妖妹妹,但我也得能去才行啊。
一年之中,只有元宵节前后三天,京城不禁夜。
届时皇家的匠人们会在宫门前筑起堪称壮观的华灯,繁闹市集将以此为起点向两边延伸,香车宝马川流不息,歌楼舞榭彻夜开放,还可坐游船,放天灯,骑大象,这一年一度的夜生活可谓被京城人民玩出了花。
唯有那三日,夜间沉寂的街道才会好似活了过来,少年在巷口提着花灯等有情人相会,一家老小围看街头艺人大展身手,游闲公子因一时疏忽遭了扒手,如此五光十色,才似人间。
这么大的热闹,她可一定要去凑一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