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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红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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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红莲
之后的日子我都在玉阶彤庭之中往返流连。
两面宿傩行踪不定,除了偶尔一同安静地用饭,我不常在白日的府邸中看到他。但每每到了月色正好、流辉似水的时刻,他总是出现在茶亭里坐饮清酒,望着舞乐殿上的我日益自如地翩跹起舞。
过去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模糊起来,那些如影随形的父亲的幻象也消失不见。心灵中充盈着对于被爱的无限希冀,我的灵与肉都变得很轻很轻,旋转时宛如衔芦的候雁,一心只想乘风高飞……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趴在廊桥上喂鱼或者到樱花树下荡秋千,但大多数时候我都缠着里梅要她陪我说话。无论她在哪里总能被我找到,就像小时候和兄长一起玩过的物隐游戏。
“里梅,你在切什么?”
“人肉。”
……
“里梅,这是什么花?”
“山吹。”
……
“里梅,你累不累啊?”
“……不累。”
“我帮你擦擦汗吧?”
“不需要!”
……
“里梅,你为什么一直跟在他身边?”
“大人救了我的命,我的全部都属于大人。”
“你不害怕吗?”
“什么?”
“有一天他不再需要你,抛下你远走高飞怎么办?”
“宿傩大人不会这样做的。即便这样做了也无可厚非,因为大人是最强,本来就不需要任何人。”
“不会寂寞吗?身边没有任何人的话。”
“……强者都是寂寞的存在,这种事情根本不足挂齿。”
“是么……那么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失去了你的宿傩大人,你要怎么办呢?”
“如果我对大人再无用处,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知道了。”
这时我正泡在温热的山泉中,里梅在一旁背对着我,一边整理我褪下的单衣,一边像往常一样回答我漫无边际的提问。
“噗咚——”
“你作什么?又发疯了!”
“你长得这么可爱,和姐姐一起泡澡不可以吗?”
“你这下死定了,我一定要告诉宿傩大人。”
“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你是宿傩大人的女人!我是外男!”
透过氤氲的水雾,我隐约看见他双手无措地捂住双腿中央。
“噗……哈哈哈,什么嘛,原来是男孩子啊!有什么关系,你才多大?”
“少拿那种大人的语气和我说话,你又大我几岁?”
说罢,瞪大紫眸怒视着我,又似乎意识到我未着寸缕,猛然合上眼帘。
我不理会他的诘问,嬉笑着朝他拨弄泉水,白色的短发变得湿漉漉的贴在他泛红的脸颊两侧,还有一缕粘在紧闭的双唇上。
“你这是做什么?快点儿睁开眼睛和我玩儿呐。”我催促道。
“你的母亲没有教过你吗?身体绝对不可以被外男看到!”
“那个呀,无所谓吧,反正男人露出的都是一样的表情。”
我若无其事地拨弄着游荡在水波中的落樱。
“难道宿傩大人也是一样的?”
“他啊,要可怕很多哦。不过,你才是很不一样嘛,相当可爱的表情。”
伸出手掌,温热的泉水从我指间滲落,留下几片柔软无依的花瓣,轻轻地呼气,它们就听话地纷飞、盘旋,最后坠落到里梅濡湿的头发上和裹着白小袖的肩膀上。
我捧起他潮红的脸蛋,附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然后得逞似地留下一声轻笑。
“如果他不再需要你,就到我身边来吧,我是那种需要陪伴的存在。”
“你在做梦吧,此生我只追随宿傩大人,你也一样,要好好侍奉大人!”
“我嘛,的确是在做梦,而且是那种只要醒来就会变得很可怕的梦。”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向岸上游去,乌黑的长发水藻般荡漾着,缠绕在我身侧,宛若一行黑色的眼泪。
……
次日清晨,随着翻身的动作,耳畔传来清脆的叮当声,我被这种美妙而熟悉的韵律唤醒。
想要撑起身子,却传来串珠坠地的声响。
睁开双眼,几条圆润的玉石手串和珊瑚项链正从寝台上滚落,茵垫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篦子和发簪,品相上乘的贝壳、珍珠、琥珀和玛瑙点缀在金银之中,华光溢彩。其间还铺散着数不清的紫色舞衣,材质各不相同——从锦缎、唐织、绫罗到夏季特制的轻纱,应有尽有,都用金丝银线绣着樱花和蝴蝶。
斑斓的光晕晃得我的眼睛生疼,这些东西比从前父兄给我的要多得多,更加华丽却也更加沉重,就好像是为了圈住花圃中的飞蝶,于是便栽下更多甜蜜多汁的花草。
我拢起一件舞衣,打开寝台旁一只巨大的妆奁,各色胭脂挤进我的视线,有一些我甚至叫不出名字。
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只是长久地凝望。
我感到一阵没由来的晕眩,是因为幸福吗?
一定是幸福,我得到了母亲和那些女眷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而且轻而易举。
我抓起地上的翡翠串珠,把它举到从御簾缝隙倾撒进来的阳光下,醉人的碧色光泽立刻折射到我的脸上。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声从双唇之间涌溢出来。
瞳孔紧紧追随着这道光晕,直到被刺得淌出晶莹的眼泪。
母亲,为我骄傲吧。
我在心里默念,然后把珠串举得更高了。
“啪——”
终于那缕迷人的光束消散了,取而代之是格外动听的清脆的迸溅与绽裂之声。
“啊……碎掉了。”
我轻轻地自语道,然后更多的笑从我的喉咙里挣脱出来。
“你醒了?用得着这么高兴吗?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里梅掀开御簾从外面嘟嚷着进来,看见我的表情,又生生顿住。
“高兴得……哭了?”
“是啊,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多宝贝呢。”
我望向他的眼睛,轻巧地回应他。
“幸福,很幸福,里梅,我真的很幸福。”
透过唐镜,我看见自己明媚的笑脸上噙着泪水,我的脑海中闪过含着朝露的极盛的红色山茶。
明明我的笑容毫无裂隙,他却不说话了,眉毛轻轻地拧在一起。
……
“今天为什么不跳舞?不喜欢新衣服吗?”
当他来到茶亭时,我正坐在他身边的位置上饮酒。
“偶尔也想做赏月的人啊,宿傩大人,我累了,今晚没有舞蹈。”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在我身旁施然落座。
“舞蹈没有多少进益,你的胆子倒是变大了。”
我为他斟酒,发簪上的鎏金蝴蝶别在他眼前一侧,随着我倾身的动作就要展翅高飞,流苏垂落在耳际,碰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叮呤声。
“全都是因为大人您对我恩宠有加的缘故。大人对我很好,所以我想更亲近大人,而不是在高高的舞乐殿上遥望您。”
“是吗?你想怎么亲近?”
“大人什么都不必做,请让我靠在您的怀里赏月罢。”
“随你。”
他端起酒杯,月亮就倒映在晶莹的酒液,浮动着潺潺的光华。
我把头枕在他滚烫的胸膛上——近在咫尺的稳健的振动声,和我如擂的心跳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的怀抱和母亲的很不一样,他的要更加广阔包容,能够完全环绕住我的身心。
没有那种繁复冗杂的香气,像是被火燎过的木头和动物皮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和他的体温一样暖融融的气息,衣领沾染着浅淡的血腥味,似乎已经简单处理过了。
“宿傩大人。”我贴着他的心口呼唤他。
他不答话,把玩着酒盏里的月亮。
“宿傩大人。”
这次舍得转动一只眼睛来看我了。
“宿傩大人。”
“怎么?”
“宿傩大人。”
“……我在。”
“明天您要去哪里?带上我一起吧。”
“去杀人,你也要一起?”
“是。”
“既然如此,不允许闭上眼睛,胆敢违背的话,就剜掉你漂亮的眼珠,怎么样?”
他好像突然来了兴致,就像一个孩子发现了一个新游戏。
“听上去相当有趣。”
我顺服地回答,用头蹭了蹭他的心口,他伸出手抚摸我柔顺的乌发。
“那么,去吧,带上里梅一起。”
……
斜阳,一道残血,凝固在天际。
村落静悄悄地盘亘在山间,森森的树木掩映着斑驳的石墙、古寺。
里梅驱车带我先一步抵达目的地。
暮钟从鲜红的霞光间流淌而出,群鸦越影从我眼底划过。
这时,一朵业火的红莲盛放,盛放,直至完全占领我的胸腔,它猛然炸裂,耳畔传来干柴燃烧的噼啪声,剧烈的灼痛吞吃着我的意识。
快逃,快逃,不要回头……
好痛,好痛,真的好痛……
一个撕裂到喑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反反复复地回荡,在脑海黑色的尽头似乎有一双幽怨的双眼正静静地注视着我。
是谁?你是谁?为什么要住在我的身体里?
“啪嗒——”
一个豆袋坠落到脚边。
是一个垂髫的孩子,他小跑过来要将豆袋拾起。当他抬起头,惊羡之情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脸上。我露出自认为最温和的笑容,俯下身,比他先一步拾起豆袋。
“伸手。”
他这才呆楞地捧起掌心。
“不要急着回家,带着你的朋友往西边去看看吧,今天的夕阳很美呢。”
“姐姐你才是呢,这么漂亮,能不能不要回家,就留在这里等我长大。”
绝对、绝对不要回答,回头,回头,回头!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闭嘴,我在心里对她大喊,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别来烦我。
“不可以啊,姐姐已经成家了,这是我的孩子哦。”
我维持着温柔的笑意,把里梅拉了过来。
“滚开,下贱的东西。”
里梅居高临下地掷出阴冷的话语,我能想象出他的表情。
可怜那孩子一定是被吓坏了,往村内的方向跑远了。
“所以说,大人要杀的人在哪里呢?”
“全部。”
这下那孩子要死了,我在心里默道。我又造下新的罪孽了吗?
地藏经里说,众生于诸心行,动念造业无不是罪。若遇恶事,不念救护,未来果报亦难免。
是以,隔岸观火者罪加一等。
我忽然意识到,留在诅咒之王身侧的我再也没资格忏悔了,只有眼睁睁看着罪业的高塔高高竖起,最后破碎坍塌跌入至深的阿鼻地狱。
雅子,你在为了什么而游移?你没有错,一切只是为了顺从母亲的心意——让自己活下去而已啊。
即便错了,又能怎样?在你的前半生,你曾经向那些神佛祈求过多少次?他们是听不见,还是无视了你?
你没有错,你没有错,你没有错……
我在心中自问自答着。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今在这“烈火充满之地”,永生永世,不得往生!
那声音嘶哑又高亢的女鬼又尖叫起来。
闭嘴!闭嘴!闭嘴!
我的额头传来尖刀旋转般的刺痛。
“就是那个女人恐吓了你儿子吗?”
“是她,还有那个白头发的男子,一并抓起来。”
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恍惚间,我仿佛听见大地的震颤,而那种刺痛更加地深入了。
快跑,快跑!
鬼魂的声音变得更加锐利,几乎穿破我的头颅。
我的身体被这些怪异撕裂为两个部分——内部被烈焰灼烧,而外部却四肢冰凉。
一滴冷汗从我的额头滑落,繁杂的声音接连不断,我感到难以思考。
就在这时,身边响起懒散的鼓掌声。
好像得到了短暂的安宁,那个声音不再嘶吼,只是低低地啜泣着。
“非常好,非常好,人都到齐了吗?”
“头抬得太高了。”
随着熟悉的嗓音响起,红色的丝线抛洒出完美的弧度,几颗脑袋滚落到我脚边。
“啊啊啊啊啊啊啊,是两面宿傩,快去请庄屋和神主来!”
伴随着哭嚎和喊叫声,腥红在空气中荡漾开来,和记忆中的山茶交叠重合。
“冰凝咒法——霜凪。”
直到此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明了,里梅和我死去的雪兔全无半分相似,他是与世间极恶为伍的货真价实的诅咒师。如果不是因为两面宿傩,我早就被他的寒冰杀死了。
真正的弱者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若果不是因为两面宿傩,即便是手无寸铁的乡野村夫也能对一无所有的我为所欲为。
没用的雅子,失去依附就活不下去的真正的下贱之人。
寒霜在四周的瓦墙间蔓延,有人不断从房门里奔逃出来,更多的和这些寒霜坚冰永远地融为一体了。
村庄的四面都被冰墙围绕,惟有越过诅咒之王,才能跨出生门,然而尝试靠近他的人都沦为了飞溅的血块。于是那些方才还想抓捕我的人们和他们幸存的家眷向着我们的方向齐齐跪拜,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一边向他们的新神祈求宽恕。
那个声音再次发出了幽凄的喊叫,但是变得很微弱,我能感受到一种哀伤覆盖了她的怨仇,和村民们的融在一起,我有些听不清了。
“这才像话,大家都要到场才行。”
“雅子,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啊。”
绝对不能眨眼——我记得,哪怕汗水淌进眼睛,我也依然注视着你掌管的地狱,两面宿傩。
嗬嗬嗬嗬——她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通过我的眼睛呈现的世界使她既满足又痛苦,我和她承受着同样的剧痛却不明所以。
在我快要无法支撑的时候,一双大掌从身后抚上我的双手。
我借力依靠在那熟悉的温热的胸膛上,随着身后传来有力的振动,令人绝对服从的声音刮过我的耳际,清晰地传递给所有的将死之人。
“现在,站起来逃跑,在我数到五之前停止。”
绝对的威压迫使他们的双脚听从指令努力地直起身,但同样也令他们四肢筋软无力。
两面宿傩的手指蛮横的插入我的指缝中,随即我感受到一股奇妙而温暖的力量推开一层隔阂,钻入我的肌体,最后又源源不断地汇聚在交握的掌心。
这就是被父兄和那些大人们高谈阔论的“咒”吗?
“这就是咒力,接下来的是术式。你要学习的第一课就是用它解决掉恶心的臭虫。”
他屈尊解惑到。
“一。”
穿着白色直垂似乎是神主的男人直起身体开始跑动,两面宿傩把我的手握成拳状,伸出一根指头对准男人的腿,轻轻在空中一划。
啊……相当优美的血色丝带在空中展开,至少我和脑海里的那个女鬼都这么觉得。
那个男人瞬间摔落在地上,似乎没有意识到双腿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仍然奋力爬行着。
“不错不错,再加把劲啊。”
“二。”
这次是一条胳膊,连带着一个老人的半颗头颅。
一股酸涩涌上我的喉头,令人作呕的红白色浆体在眼前炸裂。
宿傩大人……那个鬼魂在热切地呼唤我身后的怪物。
为什么?
“三。”
婴儿的脑袋和母亲最后的哺育。
我感受到从脸颊滑落的冰凉,她也是……
她和我怀念着同一个母亲吗?
“四。”
变成碎块的抱在一起的一家人,非常整齐的堆叠在泥土里,不分你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分不清是我还是她的哭嚎。
她究竟是谁?
“五。”
我们以外所有跑动的活物统统化为猩红的碎片。
我感受到她的雀跃之情。
她在期待着什么?
“你太软弱了,雅子,所以才总是发生那些事。”
“听好了,不被烈焰烧死的办法就是活在火中。”
他凑近我的耳朵,这句话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
“好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要好好学啊。”
“開。”
交握的双手轻轻挥动,一条业火的红色河流跌入眼帘。
他带着我的手掌变幻着我无法领悟的动作,那团火焰收缩又延展,最后形成一张华丽的弓——真正的业火红莲。
人们由八寒坠入八热之苦——是为根本地狱之轮转。
“选择吧,雅子,你要谁先死?”
我要谁先死?
不对,她要谁先死?
“把我送入业火中的所有人。”
在那朵红莲之间浮现出一个被绑在木桩上的女人,她身陷烈火却动弹不得,我终于找到脑海中声音的源头。
“无所谓先后,全部都要——死!”
随着忽然尖厉的尾音,她猛然抬起低垂的头颅,那赫然就是我最熟悉的一张脸——
每天清晨从铜镜中第一眼就能看到的脸。
她即是我,我即是她。
惊诧中我不自觉地要松开握拳的双手,他顺应我的力气释放了箭矢。
在那朵红莲绽放得更加繁盛之前,我终于软到在两面宿傩的怀中,陷入了意志更为漆黑的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