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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执狂 ...

  •   第四章执狂

      我是被阳春暖融融的朝光唤醒的,这种久违的温度透过绫纱亲切地覆盖在我瘢痕交加的背部。
      恰到好处地蒸腾掉腐烂的气息又不至于将我灼伤。
      与我共赴巫山云雨的男人已经不在了,留我一人枕于寝台之上,一件又一件柔软的单衣堆叠在我身侧。

      透过竹制的御簾,隐约可以看到窗外横斜在枝头的粉樱,时值三月,已经开得极盛,团团相簇,好不可爱。

      心像浸润的海绵,被泡得又酸又胀。
      从前不经过母亲的准允,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我是无法走到晨曦下的。

      草草裹起一件单衣,我迫不及待地掀开随风鼓动的几帐和御簾,在门廊上向着暖阳奔跑起来。

      太阳,太阳,从前离我最遥远的存在,如今我化身蚕蛾,不惜焚毁翅膀也要拥抱你。

      一场催花雨过后,榑縁上铺起樱色的云海,随着翩跹的裙裾和我的脚步飞溅流转,更多的如同嬉戏的蝴蝶扑到我的头发和单衣上。
      屋檐下铃铛状的银制吊香炉正轻轻地碰撞着,风吹玉振中,规律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温柔地附和着我雀跃的魂魄。

      快了,就快了,通往庭院的台阶就在眼前,很快我就能在阳春扶光下再次起舞了。
      沿着角柱往下,再往下……
      刹那间,我的眼中盛满流动的绚烂粉霞。
      一整棵高大的彼岸樱终于露出它的全部真容,更多的花瓣正扑簌簌地抖落进莲池中,激起层层潋滟的光晕。
      落红飘雨下悬挂着一架崭新的秋千,树上粉枝一颤它就跟着呓呀言语起来。
      它在呼唤着谁的名字?
      那时我还无从知晓。
      ……

      “你喜欢吗?那个是大人让我做的。”
      我回过头,原来是里梅,一如既往干练地缚着白色小袖,那庄重的神情使他显示出与青春的外表不相符的老陈。

      提着食盒走下玉阶,进入庭院旁的钓殿,再一次铺开华丽的皿碗茶器,这一次不再有红白相间的生食,取而代之的是热气腾腾的姬饭、押鲇、鲍鱼、白茭串、萝卜、唐果子……甚至还有在府中只有父亲才能享用的“苏”。
      这堪称我此生见过的最丰盛的宴席。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我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父亲来到卧房用餐的时候,也会为我准备精美的晚膳,甚至会笑眯眯地让我品尝他碟子里的苏酪,然后一边挥舞鞭子一边问我味道怎么样。回答好吃,他会兴奋地说:“要好好地回报父亲啊!”然后鞭子落下来;回答难以下咽则会收获他出于维护自尊而难以浇熄的怒火:“不知感激的贱蹄子,一定是你那疯癫的母亲没有教好你!”然后是拳脚和鞭子;当然我也选择过拒绝他的好意,结局同上一条一致。

      于我而言,美味的食物就像母亲生前钟爱的曼陀罗丸药——最终导向模糊而甜蜜的幻觉以及清晰且痛苦的死亡。

      “你又怎么了?你这也太难伺候了?难道你和开耶姬一样只吃果子和花蜜吗?”
      清脆的抱怨声将我从幽深的记忆沼泽中拉扯出来,我回过神望向声音的主人。

      少年人的脸上终于显露出稚拙的神色,他雪白的眉毛凝在了一起,粉紫色的瞳眸像兔子一样瞪着我。

      “噗呲。”
      看见他这幅表情,我捂住嘴唇,难得地笑出了声。

      “喂!你笑什么?怎么又哭又笑的?宿傩大人怎么会看上你这种疯疯癫癫的女人?”
      这幅表情愈发生动,而它属于一张久违的温热的面庞。

      我嘴角的弧度荡漾开来,我抬起手,把笑意掩在宽大的振袖下面。
      “上次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肉?”

      “……人,人肉!”他涨红了脸,突然高声回答道。
      听吧,我弯下腰,捂着嘴巴放声大笑起来——为他那天真的谎言和局促的神色。

      良久,我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的脸,忽然伸出手抚开他耳鬓垂落的头发。“咦?怎么连耳朵也红了?你想做开耶姬神女的兔子吗?”
      “你!……无礼之至,寡廉鲜耻!”
      他拍开我的手,嘴里蹦出相当中肯的评价。

      “咕……”
      我的肚子就在这时不争气地叫出了声。

      似乎是为了恢复自己的理智,他深吸了一口气。两只刚刚正要做出奇怪手势的双手握紧成拳头,嘴上恭敬起来:“雅子小姐,您到底是吃还是不吃?您不饿的话我就要收走了。”

      “当然要吃了,这辈子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丰盛的饭菜呢。里梅,你陪我吧。”
      我企图换上记忆中最为真挚的面具——兄长告白时那种坚定又饱含忧伤的眼神在我心中一闪而过,于是我还原出同样的神情,然后直直望进里梅的眼睛。

      那里正盛着一张欲语还休的妍丽的脸庞。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然后喉头也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这,这……这不符合规矩。”

      我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带到茵垫上。
      “没关系的,我还从来没交过朋友呢,从现在开始,你做我的第一个朋友吧。”
      我把笑盈盈地把头凑到他的脸颊边,发出第二个邀请。

      “呐,呐,答应我吧。这里虽然很漂亮,但是又大又空,人会寂寞死的。”
      少年的耳垂红得像块莹润的红宝石,就要滴出血来。

      “你!你……你快坐好,我答应你就是了,快点吃,大人要是知道,你一定死定了。”
      “为什么?这里不允许交朋友吗?”
      “你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哎,算了……快把苏吃掉,不许浪费。”
      “不要,我最讨厌这种东西了,你喜欢的话给你好了。”
      “喂!你是要给我吃你剩下的食物吗?这不是对待朋友的态度吧!”

      我的视线汇聚在少年一开一合的檀口上,光洁的脸颊两侧,雪白的碎发轻轻甩动,在阳光下闪耀着晶莹的色泽。

      “里梅。”
      “嗯?”
      “你真美。”
      “哈?你果然是疯了吧。”

      果不其然,里梅扭曲的神情又惹得我笑出了眼泪。
      ……

      流动的粉色瀑布之间高悬着明亮的满月,银白的光晕倾泻在我的飞舞的乌丝和唐衣上。
      我正站在围绕着漆红雕栏的高台上起舞。

      白日里和里梅相伴的时光让我久违地感到轻松,这种轻盈只在儿时母亲的怀抱中感受过——心变得很软很软,下一秒就要化身天边的云霞。 如同一场梦,在仙境一般的宫殿里,我找回了被兄长杀死的小雪兔,得以以无人注视的方式继续舞蹈着。
      这种奇异的感受是不是被称之为“自由”?
      我无从得知。

      只是,当那个高大的身影迈着悠然的步履走进庭院时,甜蜜的幻觉轰然碎裂,我的喉咙再一次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

      但我不能停止,被人观赏才是我起舞的意义。
      不是么?至少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看到他在对面的茶亭里入座,里梅跪在他旁边为他斟酒。

      兴致忽然变得很差,脚下步履变得虚浮,台下俨然就是父亲和尊贵客人们的故作慈爱的堆笑嘴脸,我分明能看到,那些眼睛里闪烁着欲望的鬼火。

      “好啊,真是太好了,能有这样标志的女儿是你的福气啊!”

      “哈哈哈,僚友谬赞了,这都是应当教会她的啊,女子若是不学会一门雅艺,日后如何牢牢俘获夫婿的心呢?”
      ……

      幻灭的感情并非今朝才有所体会,我的人生就是由无数把这样锋利的尖刀雕刻而成,当无数的空洞占据的灵魂,搓破甜蜜的泡沫后所带来的绝望也如同一滴朝露,沿着眼角的泪水很快消失了。

      “那是什么表情?里梅不是说你玩得很高兴吗?” 红眸下一只细小的眼睛向里梅扫去,里梅立刻放下酒壶把头叩在地上。
      两面宿傩曲了曲手指,里梅恭敬地告退。

      “把眼泪擦干净,然后过来。”
      在他低沉的命令声中,父亲消失了。

      我停下旋转的舞步,错愕地抚上侧脸,指腹传来湿润的冰凉。
      为什么每次见到他,我的眼泪都会自顾自地留下来呢?就好像终于遇见了愿意品尝它的人。

      我赤足跑下舞乐殿,不顾脚下传来的刺痛,踩过布满砾石的石板路,奔向他,然后停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将身子伏在茶亭的木板上。

      “宿傩大人,请恕我失礼,‘绵绵春雨樱花褪,容颜不再忧思中’,这是母亲想念父亲时时常念诵的和歌,看见满园樱色,我不禁思念起大人。”

      我在心中快速即兴编撰的台词似乎不如我想的那样天衣无缝,他并没有回应我热切的“思念”,而是勾勾手指示意我靠近,然后用两只粗大的手指捏起我的脸颊。
      四只红眸良久地俯视着我的面庞,忽然意味深长地吐出一个高高在上的疑惑: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妾什么都不想要,只要陪在大人身边就好。”
      我学着母亲乞求父亲留宿时的言语和姿态。

      “别再用那种恶心的自称,再这样说话我就割断你的舌头。”
      我瞪大了眼睛,吓得赶紧将剩下的台词咽回去,断手的滋味和血色的帘幕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在我还有心情实现它之前。”
      说着他捻起一缕我的头发,细细把玩起来。

      我努力的搜寻着答案,却发现能从口中蹦出的唯有一些庸常之物而已:
      “我……我……想要上等的胭脂和象牙黛,有樱花刺绣的紫色舞衣,嵌有月光贝和金子的篦子,还有任我挑选的珠宝钗环……我还想,还想要……”

      你还想要什么呢?不知感激的坏孩子——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自由?——这是笼子里的东西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字眼。
      爱?——乞求诅咒之王的爱,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会死吧?

      我感到一阵颤栗,嘴唇开开合合,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他一只手枕上凭几,眼中探究的兴味愈甚。他和我一样保守着这份缄默,直到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还想要大人从今以后同我一起用膳!”
      这种南辕北辙的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后知后觉间我感到懊悔,但却已是覆水难收。

      “为什么?”他跳动了一下眉毛,用逗弄宠物的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因为……因为只要看不到大人就会害怕,害怕被大人就这样丢掉……看不到大人,妾……我实在是寝食难安……”
      和我方才的索取之物一样,我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这样的句子,于是我便把它轻轻吐露了出来,仅仅如此而已。

      “哦?是么?可是里梅说你除了苏全部都吃完了。那么,你们两个究竟是谁在撒谎呢?”
      他好整以待地翘起嘴角,一副很愉悦的样子,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倒涌。

      “那是因为我不想辜负制作料理的人!……毕竟看上去相当用心的样子。”
      我的耳根微微发烫,这是我此生最拙劣的谎言。

      他继续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大笑,用另一只嘴巴开口说话:
      “不错不错,总算是稍微有趣一点儿了。好啊,那我就答应你吧,雅子,既然你都这样乞求我了。”

      他就这样爽快地答应下来,完全不在我的预想之中,我以为他至少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的贪婪,然后好好玩弄我的恐惧,而他却照单全收。

      当我还沉浸在讶异和惊错中时,诅咒之王再一次屈尊降贵地发问:
      “还有呢?雅子,你想要的应该不止这些吧?来吧,好孩子,全部都说出来。”

      他究竟想做什么呢?我有些不明白了。总不会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为我着迷吧?他的言语、神情和姿态全都传递出一种规戒——我和他不存在“我们”,不处于同一个层次的世界,自然也就与人类的爱无关了。
      不,应该说,与爱全无关联的人是“非人”的他,而我倒是极有可能“爱”上这个施舍大度的新主人。毕竟比起眼前这座华美的寝宫,从前他们能给我的实在是显得轻如鸿毛。

      我忽然浮现出一个相当疯狂又愚蠢的念头——我要让他爱上我,让这个藐视一切的怪物像一个男人一样来爱我,然后心肝情愿为我献上一切。

      母亲,我要感激你吗?这是你教会我的生存之道。

      一无所有的雅子,可怜可悲的雅子,除了名为爱的锁链,我已一无所有,那根锈迹斑斑又摇摇欲碎的铁锁能够束缚住这头凶悍的野兽吗?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但我早已陷入最后的执狂,要么给我绝对的幸福,要么让我立即去死。

      从现在起,即便代价是死亡,为了那万中无一的可能,我也要赌上我的全部,只因为我想做凌驾在怪物之上的人类。

      思及此,我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然后凑近他的脸颊,轻言细语道:
      “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我可以亲吻您的嘴唇吗?宿傩大人。”

      他低沉的笑声再一次从宽大的胸腔中震颤出来,伴随着轻巧的答复:“可以啊。”

      我的笑意也更深了。
      双手抚上他的脸庞,我温柔地吻在他的下唇上,回应我的是更为猛烈地暴风和急雨。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执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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