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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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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噩梦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一开始我正在幽深的林荫里奔跑,黑暗中缠绕着银色的雾霭,前路茫茫。
不能停止,我的一生只勇敢这一次,一定要逃掉,没有爱的幻觉,我也可以活下去。
我离开了诅咒之王为我编织的华丽的牢笼。
赤脚穿过荆棘丛,那些尖刺勾坏了单衣上的蝴蝶刺绣,然后染上我的鲜血。
风声中夹杂着野兽的呼嚎,恐惧使我加快了脚步。
当来到黑暗的尽头,眼前浮现灯火和炊烟,一座村落在月光下静静地矗立着。
隐隐记得有人告诉过我,这里就像世外桃源一样美好,如果要逃跑,就到这里来。
那人的样子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雾气,隐退到记忆的边界之外。
我只记得自己相信了他。
如今我如蒙大赦。拖着虚浮的脚步,在高耸的鸟居前终于耗尽所有力气,再一次陷入黑暗之中。
“大姐姐,大姐姐……”
“母亲,她醒了!”
在迷蒙之中,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横梁和板天井。
“这是哪儿?”
“大姐姐,你晕倒在村子门口,是我发现了你哦,我叫田中次郎,你呢?”
眼前的男孩和拾捡豆袋的孩子重合在了一起,梦中的他尚未死去。
“雅子,我叫雅子……”
“姐姐是哪里人?家在何处?”
家?那是什么?闻所未闻。
“我没有家,也无处可去……”
“哎呀,真是失礼,次郎。”
小田中君的脑袋被母亲狠狠敲了一下。
“雅子小姐,没关系的,就在这里住下吧,这个家只有我和这孩子,实在寂寞,你就留下吧。”
眼前这个裹着麻布头巾的女人拉住我的手,对我露出慈爱的笑容,和童年时代母亲温柔的脸庞交织在一起,惹得我心头一颤。
“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次郎也想让姐姐留下吧?”
“嗯!嗯!姐姐好漂亮,留下和我一起玩吧!”
“那么……打扰了。”
在这个僻静的山村我渡过了人生中最平静的时光。
没有华服宝簪、精美佳肴,只有布衣蔬食,我随着田中一家过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一开始我什么也不会做,田中夫人很细心地教会了我简单的编织,还宽慰我只用承担简单的清扫工作就可以了。闲暇之余,我会跟次郎和他的其他伙伴一起玩扔豆袋或“鬼抓人”的游戏。
田野间的日落很美,随风起舞的作物、红色蜻蜓和淡淡的霞光,这些是我此生未曾见过的景致。
过去种种,如同水中泡影随着新的涟漪消逝。除了恬淡,那些恐惧、惊惶不再,心中的沟壑也停止了叫嚣填不满的欲望,惟有一丝浅淡的不详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为什么?仇恨着我的命运很快给了我答案。
一天傍晚的时候,我和孩子们照例玩起“鬼抓人”,我抓阄抓到了“鬼”,于是大家纷纷躲藏起来。
“次郎,次郎,你在哪里?”
找了很久,大家就像消失了一样,踪迹全无。
终于在供奉土地神的石祠里看见了正行跪拜礼的次郎的背影。
“找到你啦,次郎。”
没有回应,他一动也不动。
“好了,次郎,别闹了,回家吃饭吧。”
我轻拍他的肩膀,他没有起身,而是倒在石墙上,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次郎,别开玩笑了,次郎!”
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没有了,他的手也很凉。
那张光洁的脸庞上布满坑坑洼洼的孔洞,像是被什么怪物啃噬过。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还以为我终于可以幸福了,我还以为神明终于可以听见我了……
那天,这些和我一同玩耍的孩子全部都死了,死相都惊人的一致。
田中夫人没有责怪我,只是变得很沉默,她不再和我说话了。
只要我走到路上,就会听见大家的窃窃私语:
“都是她害的吧,我早就说过不要收留异乡人,田中不听,现在好了吧,害死了孩子……”
“偏偏生得如此容貌,莫非真的是什么妖邪所化?故意要来残害我们?”
“嘘——她听得到吧?”
……
我应该逃跑吗?这次又能逃到哪里去?
而且田中夫人并没有赶我走,她还是需要我的,对吧?
直到有一天清晨,我看到田中夫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七窍里涌出鲜血,脖子无力地扭到一边。
“啊啊啊啊啊啊——”
结束了,美梦。
我的惊呼声引来了邻里,他们看见田中太太的惨状和瘫坐在地上的我,开始大声地叫嚷,有人走上前给了我一耳光,抓住我的头发,诘问我:“你都做了什么啊?白眼狼!”
一开始我被关进了柴房。
但是从来以后,每天夜里我都能听到外面的尖叫声,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了。
“我就说她是妖女,你们不信,必须杀了她,必须杀了她,这些死法根本不像是人能做出来!”
“你们看不到吗?真的看不到吗?她周围那些黑色的东西!源源不断啊!究竟是什么怪物?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必须马上处理掉!”
……
然后是水牢。这次我真的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了,
散发恶臭的死水没过我的脖颈,只要低头就会溺毙其中。
不要,不要,不要!
不想这样屈辱地结束,我好不容易才从笼子里逃出来的,现在却要死在最寒酸的一个里。
好冷,真的好冷……
每当那种浸透骨髓的寒温使我的意志难以为继时,我就怀念起那个两面四手的怪物滚烫的胸膛。
我做错了吗?从他身边逃跑。
如果一定要腐烂在笼子里,果然还是在他身边比较好吧?
为什么要逃跑呢?梦中的我想不起前因,只隐隐感受到关于他的爱的迷梦幻灭了。
我真的好累,连眼泪也没有力气流。
会走到这种田地,应该责怪谁呢?
到了最后,我的胸中居然像浸没我的死水一样平静,竟连一丝恨意也察觉不到。
……
“雅子,出来吧。”
这时候我被拉了上去。
“你被选中了。赎罪的机会到了。”
我不明所以,他们把我身上的水清理干净,又套上白色的新衣。
到了日落以后,村子中央竖起一根木桩子,周围堆满薪柴。
原本无悲无喜的心灵被莫大的恐惧席卷、包裹,我终于意识到那个在我脑海中不停泣唳着的鬼魂的前因——她原本可以迎来平静的死亡,可是这些愚民将她最后的念想也摧毁了。
她当初踏上的根本不是什么桃源之路,而是地藏王的陷阱,冥冥之中她成为了桃源之下众多白骨养料中的一具。
“今年收成欠佳,又怪事频出,唯有同往年一样献上活祭祈佑山神庇护,这是你的造化啊,雅子小姐。”
我被推到中央,两个强壮的男人上前来三下两下将我捆绑在木桩上。
逃不掉了。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结局,我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遭致这样可笑的境遇。
那个穿着白色直垂的神主拿着我叫不上名字的神具,嘴里正念念有词。
我咧开嘴笑出了声。
“没用的!献上再多东西牠们都听不到,什么山神、天神、土地神?不管你们求的是哪一个都没用!”
愚昧之人,我会在地狱里等着你们。
神主接过点燃的火把向我靠近,我的笑声一刻也没有停止。
很快,我的眼中再一次绽放出优美的红莲。
在地狱的业火将我吞噬之前,我的眼中迸发滔天的恨意:
“我在此诅咒你们,我所受的痛苦,你们必须十倍偿还!你们将要在这样的烈火中无数次轮回!”
“啊啊啊啊啊——”
伴随极度的灼痛、□□烧焦的声音和滚滚浓烟,我的呼吸越来越短促,一切定格在熊熊的红色帷幔之中……
“咳咳咳——”
猛地弹起身,又回到了熟悉的寝台上,肺腑里还充斥着被浓烟熏灼之感。
“哎呀,看样子是清醒了嘛。雅子,真让人担心啊。”
“你是谁?”
眼前这个身着巫女服的女人让我觉得相当古怪,但是却说不出所以然。
“我啊,我叫羂索啦,你的宿傩大人让我来看看你。”
她长相姝丽,一双眼睛弯弯地望着我,饱含温柔的笑意。
“我没事,只是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哎呀,所谓梦啊,有时搞不好就是人前世的回忆哦。”
她亲昵地拉过我的手。
“不过没关系啊,雅子,人还是要着眼现世,你说是不是?你真是太可爱了,太完美了……快了,快了,就要成功了……怪不得让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这个怪物上辈子死之前说不定心里想的全是你哦,雅子酱。”
她脸上的狂热之情让我心中的怪异加剧。
“上辈子?”
“对啊,上辈子,上上辈子……也不一定。听不懂也没关系啊,雅子,到时候你就能明白了。”
这样说,难道我前世是被烧死的?明明是前世,为什么还会与两面宿傩相关呢?
“别想那些啦,呐,呐,来吧,和我一起出去逛逛吧。”
她把我从寝台上拉起来,按在妆奁前。
“我们来当好朋友吧,雅子,我可是一直以来都非常、非常喜欢你呢。”
那种狂热中透露出一丝迷恋之情。
“我们……认识吗?”
“当然了,你会想起来的。”
“好了,你喜欢哪个颜色?这个老气横秋的,不要,这个……咦……真俗……这个吧。品味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土啊,两面宿傩。”
与我在镜前对坐,她伸出白皙的手指将一抹蕉红涂抹在我的嘴唇上,又为我细细描绘起眉毛。
“你的头发真漂亮,雅子。”她一边用篦子轻轻抚弄我的头发,一边发出真诚的喟叹。
我忽然发现她的嗓音很美,特别是结合那种温柔的语调,宛如溪流一样潺潺地在我耳畔流动。
梳理完我的头发,羂索把脸凑上前来与我额头相贴,她身上好闻的冷香在鼻尖弥漫开,然后她捏住我的下巴,把视线转向镜子,我们的目光在镜中交汇。
“真想把你抢走啊,不过快了……”
“快点想起来吧,雅子,然后我会帮你了结这份痛苦。”
她总是用那种看情人的眼神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令我不自觉地像猫一样绷起身体。
“羂索姐姐,你捏痛我了。”
“你叫我什么?”
“羂索姐姐?”
我歪了歪脑袋,应该是姐姐吧?她比我更高大,那里……也更丰盈。
“太可爱了,好孩子。”她把我按进怀中,那种芬芳更加深入我的鼻腔。“怎么办呢?你让我有点舍不得了。”
“给你一秒,把手松开。”
伴随熟悉的命令语气,一道红光劈过来。
羂索立刻推开我,但是手腕上还是露出了森森白骨。
“啧,这有点太失礼了吧,两面宿傩大人,有求于我的人好像是你吧。”
“正是因为你还有点用处,所以才只是手。”
“真是霸道啊,不愧是诅咒之王。”
“那就下次再见了,雅子酱。我保证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说完她飞快吻了一下我的侧脸,然后在两面宿傩再一次使出斩击之前,使出奇怪的术式消失不见了。
随着微风鼓动的御簾后面,只剩下了我和两面宿傩。
气氛变得凝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