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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催花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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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催花雨
这样看似精美非常的珍馐在前,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被啃食得血肉模糊的幼弟的身体。
胃里一阵灼热的翻腾,背对着里梅,我不自觉地扶着桌角干呕起来。
但很快我就用理智将恶心生生咽了回去。
如果……如果吃下人脍能够成为被这座宫殿里的怪物认可的同类,能够避免被再次残忍玩弄的命运,能够至少体面地苟延残喘下去……
我执起箸子,若无其事地开动了。母亲对我苛刻的教养烙印在我的身体里,我跪坐得很端正,从背面看上去俨然一副闺阁淑女做派。
然而那种生冷的味道却始终萦绕在我唇齿和鼻腔之间,像鬼魅一样缠绕住我的心神。
混合着从脸颊滑落的湿咸,我只能重复地囫囵着。
……
“怎么哭了,里梅做得很难吃?”
感受着脸颊上的湿润被缓慢地舔舐吮吸,我在不知不觉间被高大的阴影包裹。
沉寂的心脏又一次疯狂振跳起来,出自恐惧,抑或是…?
我仰起头,巨大的粗粝掌心包裹着我的脸颊,持续不断的温热透过肌肤穿透血脉直达心口。
睫羽轻颤,接连不断的泪水滑落到他的手心,仿佛下着一场连绵不绝的阴雨。
我忽然鼻头猛地一酸,不受控制地抽噎起来。
母亲交给我的自如收放眼泪的技巧在这个男人面前彻底宣告失效,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掀起眼帘偷看他的神色。
他绝对会生气的吧?这次是会被割掉鼻子,还是被剜去双眼呢?他还会治好我吗?
可是他既没有动手削我的鼻子也没有剜我的眼睛,而是好整以暇地俯望着我,红色的瞳眸里盛满傲慢的戏谑。第二张嘴仍然不知饥饱地吞吃着我的眼泪,偏偏还以一种施舍的姿态。
里梅噗通一声跪倒在两面宿傩的脚边,恭敬地道:“是属下无能,没能让雅子小姐满意。”
“滚下去重做。”
诅咒之王毫不留情地发号施令。
“是。”
里梅从几帐内退出去。
“不,不需要…不是里梅的错…”
“那就是我的错了?让美丽的雅子如此伤怀,我真是罪该万死啊。”
面具之下他仍然漫不经心地笑着,我却感受到强烈的死亡威压。
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匍匐在他的脚边,平静下来的躯体此刻本能地战栗。
“抬起头来,谁允许你跪下了?”
他重重捏住我的下巴,强硬地让我抬起脸。我只能像往常对待父兄一样,摆出期期艾艾的模样,泪眼温驯,含情脉脉地望向他。
“少露出这种令人作呕的表情,那些臭鱼烂虾已经被我切成好几段了,你就这么念念不忘,需要我送你下去陪他们吗?”
调笑之态散去,只剩下森冷的杀意,手上的力气加重,几乎捏断我的骨头。
胸中如同缠绕着不断收紧的铁锁,我的呼吸伴随着灵与肉的双重桎梏而暂停。在不久前我还渴望着死亡的召见,如今它近在咫尺,我却丧失了与它对视的勇气。
我果然还是不甘心啊,母亲。
你的本意也是想要我活下来吗?那么,你希望我迎来痛苦还是幸福呢?你想让我过哪一种人生?
如果一定要活下来,那我想要更多,这个男人可以像兄长一样把一切都给我吗?不过即便得不到全部,只是一部分应当也能满足了吧?对方可是超越一切的诅咒之王。
“开口,说话,否则默认答案为是。”
他的手掌游走到我的脖颈,然后迅速收紧。
突如而来的窒息感使我的神志清晰起来。
在他的喜怒无常间我看到一丝生机——他似乎在确认我是否报有初遇时相同的态度,是出于一只怪物的好奇心,还是其他让人难以想象的目的或情感?倘若只是作为猎物,应当没有回应他的资格才对。
无论如何,我认识到一点,有一种这样令人着迷的可能——只要牢牢攀附住眼前人,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不用再屈服于那些让人作呕的面孔…
是结束屈辱的一生,还是用尽全力死死咬住命运为我精心准备的最后的饵料?
我已有决断。
“不!不要,雅子愿意伺候大人,但凡妾身有的,大人皆可拿去。请饶妾一条性命。”
我立即做出恐惧又臣服的姿态,表明我的立场。
“哦?之前不是还嚷嚷着要我不得好死吗?”
那时我一心求死,并且认定自己癫狂的行径必然迎来和府中其他人相同的结局,在平安京还没人能在激怒诅咒之王的情况下保全性命。
“那是...那是因为妾孤陋寡见,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景象方才犯了癔症,冒犯了大人,妾这便以死谢罪。”
说罢我一头撞向身旁的丸柱。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可我偏偏窥见了他对我不同寻常地在意,眼前这强大无比的诅咒之王不厌其烦逗弄我的样子似乎和其他迷恋我的男子没什么不同。
不出所料,手臂被人死死钳住。
“就这样想死么?可惜这次万万不能如你所愿了。”
“我不会杀你,现在也没人能杀得了你。雅子,你是只目光短浅、不知轻重的猫,但是这一次我会看好你的。”
“不是愿意为我献上一切吗?那么来吧,尽你所能讨好我,心情好的话,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就像误入蛛网的蝴蝶,我已别无选择,惟有将自己作为食物心甘情愿地呈上。
颤抖的双手覆上宽阔的胸膛,感受到强劲而规律的振动,源源不断的热意汇聚到掌心,我意识到,传说中无所不能的诅咒之王也不过凡人之躯。
就这样,我圈住他的脖颈,送上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不再露出矫揉造作的神色,我只是专注地望着眼前这个被神明格外眷顾的男人,宛如待哺的跪乳羔羊。
柔软的唐绫从肩膀滑落,冰冷的空气笼上肌肤,身体不自觉地一阵激灵。
仿佛看穿我的窘迫,他嗤笑一声,一只手附上失去阻隔的柔软,一只手勾起一缕瀑丝漫不经心地赏玩着,在我愈发紊乱的呼吸声里,他突然掌住我的后颈,俯下身来粗鲁地啃咬我的嘴唇。
一只毒蛇撬开了我的牙关,还来不及发出惊呼,氧气就要被它掠夺殆尽,而我所能做的只是闭上双眼,享受它的恶劣和贪婪。
紧紧抓住他宽大的衣襟,我们一同坠落进柔软的茵垫里。
在那份窒息到达顶点时,思绪如墨一般晕染开来,我绷直脊背,坠向更深的黑暗——有时我躲藏在画屏营造的阴翳里,耳畔是母亲柔媚的嘤咛和父亲粗笨的喘息声;有时是闭塞的指物橱柜里,兄长说很快就会回来找我;有时沉浮在水中,四周都是鬼魅的幻影,过了许久终于听见模糊的喊叫,雅子,雅子……
“很不专心呐,雅子。”
似乎为了惩戒我的分神,他咬在深处那颗隐秘的小痣上,留下残留的刺痛和一圈分明的红痕。
终究还是从深潭来到岸上——像一只渴水已久的鱼,我感到意志昏沉。
似乎触碰到我背部起伏不平的陈旧的疤痕,我能感到那强壮的肌体僵硬了一瞬。
“很丑,把灯灭掉罢,不然,你就直接杀掉我……”
到了这种时刻,我不再使用敬称,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从心底升起:给他看看吧?把真正的我拿给他看。
他会怎么做呢?
是像f u q in一样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镜子前,然后发出由心而生的喜悦的赞叹:“太美了,雅子,真的太美了!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罢!”;还是像兄长一样,露出那种痛心疾首的目光,然后向我发誓:“你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雅子,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不是疯子,就是骗子……
那么,你呢?你会怎么做?
两面宿傩,此间最强大的存在,看见这样的我,你会作何反应?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好奇呢,与此相伴相生的,还有心里升起的微弱的火芽。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我辨别美丑了?”
他既没有熄灭灯火也没有做出任何评鉴,粗粝的指腹沿着瘢痕的纹路游走,游走,向下,再向下……
听摆他戏谑的反问,我面上不显,那道初生的火苗却很快暗淡了下去。
我在心中暗暗嗤笑,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外,到了强大到不可名状的力量眼前,不论美丑还是黑白,常人的审判都丧失了准则和效力。
或许在诅咒之王眼中,世间一切只有食物与玩具之别而已。
我究竟在希冀些什么?明明已经完全了解此世的宿缘,我却还在苦苦寻觅着连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身外之物。
似乎不满于我游离的神色,那张大掌停在了那最深的地方,不按常理地缓缓施力。
“这样可不行啊,不是说要把一切都奉上吗?”
随着蛊惑而低沉的一句调笑,我不由自主绷直了脚背,蝴蝶漫不经心挥动轻盈的翅膀,一阵飓风席卷而来,使我的身与心一同堕入无边的战栗与迷雾中。
我的手脚牢牢抓紧着水上唯一的浮木,指尖深深扣入肌理之中,凡与神的距离被彻底抹去,交融,交融,然后化为一体。
他像不知饥饱的野兽致力于将软弱的猎物吞吃干净,而我则继续荡漾在水中,渐渐又离岸远去了。
濡湿腥咸的空气勾进伽罗的馥香里,窗外下起细雨,沾湿了飘飞的紫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