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解药 ...
-
第二章解药
那些由兄长从各处绞尽脑汁得来的珠宝首饰被随意地塞在妆匣里,一些珠串从里面掉出来垂到妆台上。
啊,对了,那瓶毒药——母亲临死前塞给我的宝贝,现在就静静地躺在这些珠光宝气的最底部,被死死地压住了。
是因为怠惰还是恐惧?藏起来的东西就再不愿让它重见天日,至少在我身旁这个怪物出现之前,我一直都找不到那种决心。
现在我的脑子里全是母亲死前最后的狞笑,她染血的红唇轻启:
“这是我为人母尽到的最后的责任啊,务必要送雅子你这样的孽障去死…”
“所以啊,我的雅子,你还能坚持几时呢?坚持不住的时候就打开它吧。”
脑子里好乱,有时是母亲癫狂的笑声,有时是父亲和兄长滚动的头颅,还有血,满院子的血和尸体,有时又是那只被分成几块的兔子捧着果子对我感激涕零着,最后是那个怪物温热而宽大的掌心…
我的手掌又被包裹住了,这次很紧很紧。
他低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
“这次你又想做什么呢,雅子。别再想那种蠢事了。”
又?为什么这样说?这应该还是我有生第一次下定这样的决心呢,这个怪物还真的奇怪。
我用力地挣脱了他,把妆匣掀翻在地上,那些红的绿的、镶金鎏银的…(随便什么,反正我不再需要了。)通通散落出来,各式的珠子在我的拉扯下断裂迸溅开来,声音莫名的悦耳。最后,只剩下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被我紧紧攥在手里。
掌管我生死的钥匙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我跌坐在地,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抖,不知道是为终于可以了结这失格的人生都感到兴奋不已,还是出于人类对死亡的无知而理所当然地惊惧恐慌。
要在这里吗?结束一切。
从降生到死亡,就像是我的命定之所。
没时间感到悲哀了,现在我要做的只是遵循母亲的遗命而已啊。就像他们教我的,谦卑、温良、恭驯,只需要听从主人的话,就可以继续不痛不痒地“幸福”下去了。
对,我要做的就是听话,听话…我听话…
我马上就来找您,母亲,您现在在地狱的第几层呢?
我神色专注,嘴角挂起温柔的笑意,丝毫没注意到身后这个男人森冷的表情。
然而,当我拔开瓶口的木塞时,笑容凝滞了。
因为我发现那把决定我命运的钥匙根本不存在。
这瓶子里空无一物。
啊啊啊啊,不……不要!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
脑海中母亲怨毒的脸上突然就浮现出了嘲弄的神色,她那双淬满鬼火的幽深的瞳孔从刚开才开始就已经注视着我了,得逞的诅咒的烈焰几乎要烧穿我的皮肤。
忽然一阵晕眩,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好像母亲涂着红色丹蔻指尖已经扎入我胸膛,此刻正收紧我的心脏。
“……啊!”
随着瓷瓶破裂,碎片飞溅的声响,我终于撕心裂肺地哀叫起来。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作弄我呢?
就因为我的皮肉里流着肮脏的血,是超脱人伦降生的劣种吗?哪怕这一切根本不是出自我的本意?
在我的身侧,绘着樱花与桧扇的几帐前供着一件黑漆佛龛,里面跌坐着三面四臂的不空罥索观音菩萨,他正轻合着眼帘,带着慈悲的笑意温柔地注视着我,旖旎的宝相花生硬地挤入我的眼帘。
我想起母亲与父亲赤裸着身体在这尊见解脱观音前媾和的景象,他也是带着一副悯怀天下的神情淡淡地注视着他们。
啊,母亲,我最敬爱的母亲!
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要怎么做,我才是你眼里的乖孩子?
我已经按照你的话没日没夜地跳舞了,也按照你地吩咐对那些男人笑脸以待,不论他们用什么眼光看待我,我都用看向情人的眼神回应。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用你生存的方式继续我的人生,因为是你的孩子,你们的孩子,所以我只能这样活着…就像永不见光的蛆虫,一只装点着华丽翅膀的蛆虫。
我用力撕扯我的头发,指甲尖利地刺进我的头皮,但是根本不够,一点也不够,一点也不痛,根本不能让我从怨恨中醒来。
我该怎么办,事到如今连我的死路都断绝了吗?
一位母亲竟然如此竭尽全力地仇视着她的女儿。
在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我瞥见了一丝“生机”——那白色的女士和服上别着一柄武士刀,就藏在鱼皮装贴精美的香木鞘里。
我发了疯地扑上去,在触碰到刀柄之前,我的眼前一根长长的血柱喷涌而出,粘稠又滚烫的液体迸溅到我的眼睛里。
我的手掌就这样无知无觉地离开了我的身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这个疯子!
“两面宿傩,你不得好死!”
在昏死过去之前,我用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诅咒了他。
在一片腥红之间,我只看到了一双淬血的瞳眸,此刻丝毫没有先前屠戮无辜者残酷的的雀悦之情,更像是两汪绝望又孤立的深潭,在昏暗的内室里倒映出满身血污的我。
随后,是漫无边际的漆黑。
但是,我坠落到了一片温热之中。
……
“花の色は
うつりにけりな
いたづらに
わが身世にふる
ながめせしまに
……”
(绵绵春雨樱花褪,容颜不再忧思中……)
耳畔传来熟悉的吟诵声,这是母亲最喜爱的和歌。我睁开眼,一个窈窕的身影正端坐在一面嵌着金珠宝相花边的六棱唐镜前缓缓梳理着乌亮如瀑的长发,铜镜里赫然倒映出母亲模糊却艳丽的脸庞。她似乎在镜子里窥见了我为之着迷的神色,红唇勾起,柔声地呼唤我的名字:
“雅子,雅子……快过来,让母亲为你梳妆吧。”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撞进她的怀里,鼻尖充盈着空熏物和母亲常用的伽罗油的香气,这种糜烂的馥郁几乎贯穿我的前生。
我依恋地磨蹭着母亲的衣襟,渴望被她的味道紧紧包裹住的我好像回到了孩提时代,回到了能够肆意向她撒娇,无限靠近她的年纪。她捧起我的头发,用栉轻轻地整理,黛眉下是一双潋滟温情的柳叶悬珠。
母亲的手指今天格外的冰冷,先是轻轻地抚过我的耳廓,再划过我的眉目,鼻子,嘴唇,最后停在脖颈,激起一阵颤栗。
“呃……!”
那双柔荑突然施力,紧紧扼住了我纤细的喉咙,温柔的脸庞也变得扭曲起来,眼神里流淌着怨仇的毒液。
“雅子,你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还不去死!”
凄厉的质问声就要刺穿我的耳膜。
“母亲!”
发出一声小兽般委屈的嘤咛,我悠悠转醒。
“你醒了,大人已经等你很久了。若是再不转醒,只怕大人要在下一起陪葬呢。”
清越如泉水的少年声响起,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冷硬和嗔怪。
在我看来,一切早就应该结束了。
那个两面四首的怪物一直以来都活在能止小儿夜啼的传说里,我也只在孩提时难以熟睡的深夜从母亲口中得知过他的名讳。而如今我用尽全身力气激怒了他,应当如传闻所言被他千刀万剐致死才对,我应当来到了母亲身边,来到了专管堕落亡灵的地狱之间。
可是少年的声音如此悦耳而鲜活,我的世界逐渐真实清晰起来。
我意识到我仍然留在比地狱尤甚痛苦的人间。
周身黏腻的血污和腥咸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香木伽罗冷沉的幽香。厚重的十二单衣不见了,只有一件温暖精美的藤色丝绸打衣包裹住我的身体。
我躺在寝台上,柔软的茵垫四周高悬着幄帐,薄紫色纱帘随风轻轻鼓动,紫云飘飞。
光晕之间,如坠迷梦。
利落的雪白短发落入我的视野,紧接着是一张雌雄莫辨的秀丽的脸庞。看上去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年人,但是神情冷寂,整个人好像一块长年浸润在冰雪里的透明的琉璃。
我看呆了,神情似乎变得有些痴笨。
好像……兔子……我的兔子……
她(还是他?这么漂亮,想必是个女孩吧,我在心中笃定)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我是里梅,以后我会负责你的起居,大人让我随你吩咐。”
啊,真是惹人怜爱啊。
死的决心此时在我的脑海逐渐隐退,取而代之的是对于纯白事物的无限疼惜之情。
我缓缓伸出手,想要揉一揉雪白的绒毛。
“你做什么?疯了吧,你这个女人。”
精致的面具上浮现了裂痕,兔子像遇见毒蛇一样蹦开了,一脸警觉地盯着我。
啊,被躲开了,我的心中不自觉地染上淡淡地失落。
但是很快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的手居然还完好无损的衔接在我的手腕上。
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不住发颤的双手,我浮现出惊疑和恐慌之色。
那个怪物一样强壮又嗜杀的男人竟然还会这种妖法吗?竟然能将残缺的肢体施以再造之术。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不免对我的境遇感到不安和担忧。落在他手里,毫无反抗之力的我还能得到善终吗?
如今的我和曾经的我没有任何不同,仍然是仰人鼻息的在泥潭里苦苦挣扎的蠕虫罢了。我很清楚,这该死的人生没有迎来任何转机,我就像弟弟们赏玩的蝈蝈儿,不论是被交易,还是被斗死,命运的走向都取决于主人的神魔一念之间。
是了,是了。
我明白,我明白,我一直都很明白啊!
我,雅子,可怜的雅子……
雅子?呵呵,多么高贵又庸俗的名字——这是主人一时心血来潮的赏赐,我要感恩戴德并且永生永世地佩戴它。作为一个玩具,我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挑剔。主人给我什么,我理应用全然的感动来承受啊!就和从前那些落在我身上津液、耳光和鞭子一样。
“喂!喂!你怎么了,怎么露出这幅神经兮兮的表情?你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我准备了食物,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他打开一个莳绘漆盒,第一格是一大碟切片规则的生食,红白相间,散发着大理石一样的光泽。他又提出一壶梅子茶,摆放好玉箸和碗碟,示意我开动,然后退至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