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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逢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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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腥热的血水迸溅在我的面颊上时,我心中并不存在任何异样的感受。
在那些慌乱的家眷和仆从凄狂的哭嚎声里,我只是像母亲教导的那样继续起舞。
挥动的振袖像水波一样起伏,上面用金丝勾成的蝴蝶随之翩跹,温暖的红色一朵一朵地接连绽放在冰凉的丝绸单衣上,和金蝴蝶一起跳起来,越来越欢快,越来越开怀。
接着,我也越发来了兴致,脚下步履愈发急促,厚重的紫色裙摆和柔顺的长发飞扬起来——我在逢魔的红色天空下旁若无人的尽情旋转着。
“小姐,小姐,你在做什么?快跑啊!至少想想办法活下去啊!”
噢,应该是新来的女房…名字…我不记得或者说从来没想过了解。
有一次,我在东边的院子里散步,发现她正躲在池塘的假山后面偷吃主人们剩下的羊羹,她吃得很香甜,双颊因为塞了太多点心而鼓囊囊的,就连裳袴掉进水里去了也没发觉,活像我小时候背着母亲偷偷喂养的雪兔。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她仓皇地抬起头,我们的目光就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羊羹掉在地上,她颤抖地跪伏在地上求我饶恕她。
我捂住嘴巴努力地憋笑,最后为了宽慰因为恐惧而隐隐啜泣起来的她,从泥里捡起她咬剩下的糕点一口吃掉了。
后来我就常常带着我讨厌的和菓子投喂她,每到这样的逢魔时刻,她一定会躲在我们初见的那座山石后面耐心地等待我的出现。
如今,一只兔子遇到野狼竟然还管起了主人的死活吗?我一边继续起舞,一边勾唇嗤笑。
“小姐,雅子小姐,求您了!”
她大声嚷嚷起来,抱住我的胳膊,打断我的舞蹈,把我往通向府邸大门的回廊拖去。
真是扫兴极了啊……但是即便我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推不开她。
只能一口咬在她的肩膀上。她痛得哭了出来。
那个两面四手的怪物就站在不远处,一手提着哥哥的脑袋,一手抓着我那早已被深啃得血肉模糊的幼弟。四周都是大家的残肢和肉块,红艳得和树上的山茶一样糜烂。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死物。
这些死物那么拥挤和喧闹,都长出了嘴巴宣布着:雅子,你彻底地自由了。
捆绑着你的那些手臂,捂住你嘴巴的手掌,困住你的方方正正的院落,这些让你从出生起就恶心得不行的东西,在今天彻彻底底被摧毁了。
我实在太高兴了,望着这传闻中地狱才有的景象,我甚至笑出了眼泪。
我的兔子用惊惧的眼神望着我,连哭泣都忘记了,但是她很快就不再属于我了。
一道红光闪来,四分五裂了啊……
我的兔子,和小时候一样,明明躯壳都已经僵直了,还是用红彤彤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主人。
“真的很扫兴啊,你的舞很有提振食欲的效果,现在被这个蠢女人打断了,这些烂肉又变得难以下咽了起来。不愉快,不愉快。”
“你杀了我的兔子。”我用简单的陈述句回敬他。
“兔子可以再养很多只,但最好不要再养这种聒噪的了。前提是你要跟我走,然后日日为我起舞,届时你想要什么样的宠物我都可以让里梅为你寻来。”
他抖了抖白色女士和服宽大的袖口,四只手抱在了一起,作出一副等待我回应的姿态。
“不要,我宁愿你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杀了我罢,一口气分成多少块都无所谓,你不是诅咒之王吗?请诅咒我永不再为人罢。方才的舞已是辞别之终曲,今后纵有千人起舞,其中也绝无雅子。”
“可以啊,但要先为我跳舞,跳到我厌烦为止,然后我就会如你所愿。”
恼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吐露着羞辱之语——全然无视我最后的尊严宣告,它吸引着我把目光聚焦在他那张分布着奇异纹路的脸上。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出众的面部轮廓,一侧的脸带着诡异的面具,下面是一张有着英挺五官的俊颜。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之间竟忘记了继续祈求我的死亡。我着魔似地朝他走过去,甚至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颧骨上小小的第二双眼睛。
好奇怪……我觉得他很熟悉,就好像我们早已相识了许多年一样。
当我真的触碰到那奇异的纹路,他宽厚的手掌却附上我的手,手背传来湿润的感觉。
好痒……我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却被他紧紧攥住,像一只游蛇吐着信子舔舐猎物,那种触觉让我的血液倒流,心脏突突地跳动了起来。
“你弄脏我了,既然做不到的话就请放开,我会另寻他法的……”
我觉得自己极可能被这个非人之物为非人之所求给盯上了。不过具体所求为何,还尚不可知。
但是很快这就不属于需要我思考的范畴了,因为我想到了其他脱离此间的出路。
我得仔细想想之前藏好的那瓶毒药在哪里……过了很多年我有点记不清了…或者是因为我已经为这种牢笼生活所折服,正在逐渐变成母亲那样的疯女人。
似乎看出我的神思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并渐渐松泄了手上的力气。我自然而然地抽回手往屋子里走去。我能感觉到他正漫不尽心地跟在我身后。
通往卧房的回廊又曲又长,他就静静地跟在身后,一点也没有传闻中的急躁和暴虐,仿佛只是个伺候我的小姓。
因为刚刚经历一场屠戮而变得空旷的宅邸变得静悄悄的,房梁上只回荡着木屐敲打地面的声响——我的又轻又急,他的更重却很和缓。
那些极盛的红色山茶像照亮黄泉的冥火,狰狞地向长廊中的行客伸出爪牙,有些急得掉下来,簌簌地铺在木质地板上,金色的花蕊因为腐烂而发黑,像一地的脓疮让人作呕。我有时会故意从残花上碾过,当然,仅仅是出于一种纯然的恶意。
推开一扇格栅门就是我和母亲居住的地方,作为这座府邸的至深处,一如既往的湿冷昏暗。
母亲早就死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从前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但是,那种作呕的声音有时却是从我的喉咙发出来……
母亲和我,有时我们就像同一个人,有时却又一分为二——她是恐惧着被抛弃的珍稀的鸟类,每天抚镜自怜,对着月亮歌唱,直到声音嘶哑也还是祈求着主人不要抛弃她,既天真又绝望,是令男人们最满意的宠物类型;而我,我只是一只奋力蠕动的蛆虫,为了活下去我可以忍受一起腌臢——就像她教会我的那样对着我的父亲、我的兄弟们露出甜美而娴静的微笑,穿上最体面的衣服在他们面前努力地起舞,使他们记住我,甚至是迷念我,这样房间里就永远有温暖的被褥,用不完的银炭,甚至是精美的首饰和单衣。
后来,我渐渐长大,显露出少女的姿态,父亲渐渐把黏腻的目光投在我身上,可怜的母亲就这样被冷落了。仅仅年近三旬却生出了许多银丝,那张从前保养得当的娇颜上渐渐显出疲态和皱褶,只能用大量的白粉来掩盖。每次父亲从房间离开,她就挥舞起刚才父亲手上的那根bian子,继续chouda我。不过,父亲这样做仅仅是出于快乐的本能,而她则出于一种命运失控的愤恨和被抛弃的恐慌。
母亲和父亲的其他妻子一点也不一样,她的房间——我们的房间位于其他女眷的另一侧,在回廊很深很深的地方,没有得到允许我和母亲也不能和其他家眷一起用饭。
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她终于向我吐露了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癫狂、恶毒的言语:
“雅子,只有雅子还不知道吧,我和你的父亲其实是□□啊!”
我终于知道了我存在的真相——一个来自血亲□□的产物,从出生起就承载着神明的诅咒。而她母亲也笃信这份诅咒在她死之后会继续延续下去,因为她看穿了兄长每次望向我眼神,仿佛无止尽的轮回烙印在了家族的血脉里之中,无法摆脱。
她说完这些便放肆地大笑起来,她的七窍因为毒药发作而不断渗出黑血,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她一边笑一边猛地抓住我的双臂,那张可憎的脸仍然敷着厚厚的白粉凑到我的鼻尖,然而不再带有童年记忆里迷醉的芬芳,只剩下腐烂的恶臭。
那张直到死亡尽头都涂抹着鲜红色口脂的嘴唇像红山茶一样最后一次绽放:
“啊,雅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啊……恶心,好恶心……快要把灵魂都呕出来。这种反胃感比起被他们抚摸来得更盛,使我对此间与此身的厌恶达到了极点。原来我不是渐渐烂掉的,从一开始我就是一坨腐肉啊…
从那时起,我才真的来到了母亲所生活的地狱,已经腐烂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挣扎了。为什么没有即刻去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再也没有力气了,我的手脚都被这座宅邸牢牢地锁住了,我的魂魄就着一根绳索永远附着在了这间偏僻的卧房里。
直到一天夜里,父亲为了差事离开了平安京,长兄敲开了我的门,他屈膝环抱住我的腰,一边把头紧紧地埋进了我的胸口,一边对我诉说着他之于我这位唯一的妹妹持续多年却难以启齿的渴望。
他说,为了得到我他愿意献上一切。
这是真的吗?我亲爱的兄长大人。
哪怕赌上生命也没关系吗?
既然都这样说了,就要有所行动啊。
所以我说:先殺了父亲,提着他的头颅再来见我罢。
后来,父亲回来了。不过是被裹在草席里抬回来的。
他们说是回京的路上遇见了山匪。
可是到了子夜的时候,兄长捧着一个精美的螺钿紫匣敲开了我的屋子,一脸亢奋地要我立刻打开看看,我若有所感地打开,里面赫然就是我所要求的父亲的脑袋。
看到我嘴角绽放的笑容,兄长阴郁却秀丽的脸上浮现出狂热之色,他忽然捏住我的下巴,把嘴唇印在我的嘴角,我微笑着,像抚摸从前那只被他杀掉的小雪兔一样抚摸他的头发,然后用舌尖撬开了他的唇……
哥哥,我亲爱的兄长,我人生的第二个情人,现在他的脑袋正孤零零地滚落在庭院里,和他的躯干隔得很远,正像那时的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