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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露水情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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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终于我愿抬头看,你就在对岸等我勇敢。——陈粒《走马》
在这一天,云霄庄严地宣布:“我在和金明冷战。”
汪洋问:“你们什么时候没在冷战?”,徐雨泽问:“你们什么时候谈恋爱了?”,而陈教练说:“滚。”
云霄刻意猛烈地咳嗽了两声,接着坐下来若无其事地说:“金明,他在躲着不见我。”
今天是云霄策划向某个人表白的第二天。对于云霄来说,表白是一场持久战,应该徐徐图之,于是他决定先从399页的《海涅诗选》中挑出一句适合表白的情诗,至于什么时候去和金明搭讪,那是以后的事了。
然而在他今天早上假装不经意路过金明班级门口,意欲例行视奸时,好巧不巧在楼道里撞上了视奸对象。而金明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失去了平素的锐利,慌乱地躲开,然后肢体不协地逃离了现场。
这太反常了。如果说在平时他走路和金明撞了个满怀,那后者一定会对他的小脑神经展开猛烈的抨击,这就是金明的性格,谁也没办法。
可他为什么偏偏躲开了?
汪洋边转笔边听完了云霄的故事,他眯起眼睛思忖片刻:“他是不是发现你暗恋他?说实话,你爱得实在有点大张旗鼓。”
“不可能吧,”云霄迅速反思自己是否在荷尔蒙作用下做出了什么神经质的蠢事,“如果他知道,应该会追着我挖苦才对。”
汪洋的笔有点漏油,转笔甩了一校服的墨水,他边擦边说:“那不也挺好,实现了让他倒追你的梦想。”
云霄无言以对。其实他也明白,向这几个人咨询情感问题对他的爱情大计没有丝毫裨益,毕竟全星海队上下的感情经历加起来就一条——离婚一次。
离开公共教室后,云霄决定暂时无视金明的不良反应,继续自己的计划。
然而爱情的风波令人始料不及,他的计划在第一步就惨遭力挫——这世界上适合读给金明的情诗到底在哪里?
每一次云霄走到校园里那片小湖旁,他会边检查自己的倒影,边搜肠刮肚地思索这个未解的难题。
如果他对金明念《你就像一朵鲜花》:“你像一朵鲜花
这样娇柔艳丽纯洁;
我一凝视着你,不禁心里暗自悲切。”
那么鲜不鲜花的不谈,反正届时对方一定视他为牛粪。
如果他对金明念《他们俩倾心相爱》:
“他们俩倾心相爱,
可是不肯相互承认,
一见面就像仇敌,
还说爱情真烦死人。”
那么倾不倾心的不谈,反正届时对方一定会不耐烦地说,爱情确实烦死人。
这个人真是一块顶顶难啃的硬骨头,决能抵御他柔情的唇舌。
爱情的风波同时短暂而易逝,尤其是在中学。当月考轰轰烈烈地糊了人一脸时,心底那些细腻的微澜便被强压下去,缩成一潭死水。
考试当天的清晨,云霄来得有些早,晕乎乎的脑子撞上凉风,大概是为了逃避数日以来的焦虑,他的腿不由分说地自己往人工湖拐。
大概是福至心灵,湖对面……
湖对面走过一个瘦高的学生,像一棵风中摇曳的、新生的芦苇,在一群青年人中显得格外湿润而柔韧。
虽然实际上云霄只能勉强看清他的容貌,但他那颗猛烈撞击着胸腔的心脏甚至能看清那个人在阳光下半透明的睫毛,和微微沁汗的鼻尖。
金明。他轻微地动着嘴唇,小心地,无声地用牙齿研磨着这个名字,仿佛想要把它咬碎了、哏化了,吞进腹中,再也不吐出来。
湖对岸的人目光浅浅掠过自己,像疾飞的鸟儿轻点水面,紧接着便若无其事地和同伴走向另一个教学楼,只留下一道窄窄的背影,暴露在初秋透明的阳光中。
直到汪洋从背后拍了他的肩膀,云霄才从一种不可形容的迷怔中苏醒,湖面只倒映着一片青灰的云海,仿佛刚才温暖的秋阳是错觉。
不是错觉。只有在那一个人身上,他才能体会到那如露水般易逝的、喧嚷的青春。如果不是要考试,云霄想,他一定会在那里站很久。
风划过湖面,云影碎得很凌乱。
大片的芦苇青苍苍,清晨的露水变成霜。我所眷念的心上人啊,他就站在对岸湖边上。
***
冷冷的秋风提醒着云霄,深秋已经渗进华北的土地,在这之后,大概还会有一个漫长的冷冬。
这一年又要过去了,他的爱情就像买房买到了烂尾楼,时刻攥着他的心,又永远没结果,最后只能黑洞洞地蜷缩在这个伤心的城市。
云霄又站在湖边,望着湖边的芦苇,它们真的已经长得和金明一样高了,而他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的爱情争得一线生机。
他想起月考那天早上在湖边发呆,汪洋还以为他临近考试精神紧张得要自沉人工湖,他又想起了之前汪洋说的话,或许金明那双被镜片映得发紫的眸子,真的看到了自己的恋慕,怨恨和窘迫——
但云霄更愿意相信,金明的躲闪和慌乱,只是自己的错觉。
这段感情太过猛烈和虚浮,以至于他自己还不敢相信这一切。
云霄在欢快的放学铃声中紧了紧衣服,不论是诗歌还是生活,他的爱情就是这样多灾多难。
为什么产生这样的想法?因为他还要赶在明天早自习前还书,《海涅诗选》,连《海涅诗选》也要离开他了。
天是一片浩大的绛紫色,像一枕黑甜的梦。黑褐色的树影拼命地伸展抖动,唱出一首来自世界之初的古老歌谣。
青年的心沉睡了。而当金明快步走过云霄身侧,暖玉一样的胳膊擦起他浑身的热情时,他像是大梦初醒,心里乱得像学校门口那家早餐店煮沸了的八宝粥。
金明站定在离他三步的地方回过头,小冤家这张脸让夜风修饰得太柔和,就连那昂扬的眉毛和挑衅的眼睛都温情得有些假了。
还有头发丝。
还有嫩柳叶一样的两瓣嘴唇。
还有那一截光洁的脖颈。
云霄很深地低下头,好掩饰自己不自觉滑动的喉结。
“我也要回图书馆还书。”金明瞥了他一眼,很小声地说,落在云霄耳里则像是深秋夜曲里最甜美的音符。
说完这句话后两个人又恢复了沉默,只是胳膊蹭着胳膊地往图书馆很慢地走着。云霄有许多话想说,但最终都淤堵在喉头,只能用一如往昔的沉默搪塞这段早知易逝的好时光。
教学楼的黑暗仿佛能把人吞噬,只有图书馆的灯还大亮着。屋子空荡荡的,一个学生会干部边哼歌边整理书籍。
云霄无所适从地从金明身边一点点挪开,边走边心不在焉地用手拂着书架上的书。
金明站在门口用充满讥诮的口气嘟囔道:“不知道还以为您是来这擦灰的呢。”没等云霄气鼓鼓地挤出一句无力的反驳,那个学生会的先吓了一跳,险些从梯子上摔下来,她估计才发现有两个不速之客登堂入室,听到了她随口哼的歌谣。
那个女孩尴尬地逃离现场,可是云霄还不能逃。金明抬着下巴,高傲地绕到他身边:“你要找什么书?”
云霄拘谨地揣着手,讷讷地说:“那就《诗经》吧。”
接着金明朝他眨眼睛,云霄顿感不妙,反应了半天才往下看,只见金明一直揣在怀里的那本书正是一本精装彩页的诗三百,紧紧贴着他的身体。
云霄:“……”
今晚的故事过于曲折,可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反问他:“…那你要什么?”
对方听了这话,忽然热乎乎地贴过来,没等云霄回过神来就从他怀里抽走了劳苦功高的《海涅诗选》。
“…你为什么不早在路上交换呢?”云霄没话找话。
“刚才那个学生会的,她哼的是《乘着歌声的翅膀》,改编自海涅最著名的情诗之一。”金明已读乱回,接着把诗经往云霄怀里一丢,风风火火地走出了图书馆。
云霄稀里糊涂地跟上去,与金明始终保持着大约五步路的距离。直到他独自坐上最后一班校车,冰冷的秋风从车窗灌进来,他才感受到那本《诗经》迟来的温度,金明的体温正细水长流地渗进他的身体。
***
暮秋,正是一个天又冷又没供暖的当口,冻得人连骨髓里都能结出冰碴子。受到书桌位置的影响,金明写字的左手靠近窗户,冷风避无可避地透进来,让他的手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烦躁地撂下笔,扑在狭窄的床上,还好死不死地被什么东西硌到了腰,是云霄钟爱的那本诗集。宝蓝色的硬书皮,绘着浅浅的暗纹。
心里的烦闷被吹灭了,金明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开始遵循一种人类最原始也最高级的行为模式。
好吧,他不得不咬牙切齿、头痛欲裂地承认的两个字——
“爱情”,这么朴素的两个字,却是串联起整部诗歌史的线索。
金明具体什么时候知道云霄的心,很难说得准,但大概是要比云霄自己早得多。
至于他自己的心,大概就是在今晚彻底明了了吧。
自从他们考进同一所高中,他总能在某些时刻感受到一道像火一样的视线。
要说具体是什么火的话,那应该是鬼火,幽幽地烧穿了二人之间仅剩的那层窗户纸。
他当然知道那道视线来自谁,所以才有了今晚放学时的故事。当金明看见云霄低着脑袋,远离人群,快步向前走时,一种令他羞耻的力量把他驱赶到那个人身边。他认为他很厌恶屈从于本能的自己,然而那时他心里却充溢着他无法忽视的欢欣。
金明目不斜视地从云霄身边刮了过去,又在恰到好处的几步外转过头,不会远到看不清他的眼睛,也不会近到能拽住他的胳膊。
他笃信那一刻他看起来很不错。
然后云霄就轻而易举地被他拐跑了,那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但金明觉得他们想说的话像星星般就写在天上,何必再费口舌呢?
所有的一切都在金明的计划之内,只有在图书馆时,云霄想要的书为什么正是他怀里的那一本,这委实不在他的编排中。可见要说世上最伟大的编剧,只有爱神承担得起。
金明不由得捏紧床单,思绪渐渐绕了回来,他啪地关了灯。
明天,他有预感,北半球的黎明也会是爱情的黎明。
***
翌日一大早,云霄的头脑在他看到摆在窗外的那盆花时不知怎么一下子清醒了,花瓣上的露珠暗转流光——有点像某人眨动的眼睛——仿佛冥冥之中提醒着他今天会发生什么。
所以从他这样想,到他跑进地铁站,总共用了不到五分钟。云霄甚至还冲进校门口的理发店自己动手修了个刘海,再进校时人还是很少,甬道上的学生稀稀落落稀稀落落,多的是绿地上晨练的足球生。
幸好乒乓球不用晨练,云霄后来这样想,否则他恐怕会错过此生唯一一次爱情的花期。
当他任由双腿把他拽到湖岸上时,湖面上还笼罩着一层甜美而蒙昧的,纱一样的白雾,他连自己的倒影都很难看清。
那一瞬间云霄是后悔的,等一个从未约过的人是一件很荒谬的事,随便一个正常人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大概是想要压下心里潮起潮落的怀疑,他心烦意乱地翻着昨晚随口说想读的《诗经》:
翻一页,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再翻,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再翻,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最后是《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听到有人悄悄地绕到他身后,他回过头,金明唰地捧出一束玫瑰,有些蔫了,但依旧红得很新鲜。
金明的动作太急了,露珠飞溅到云霄的眼角。
那是青春的,闪烁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