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无念》初冬已寒

6、城门送别

　　青莲几人汇合后，便一同回到城中的客栈，收拾好行囊也就早些歇息了，毕竟转天还要赶路。翌日清晨，众人拿起行囊离开广陵城，刚走到城门口，便见到春和堂的谢筠谢掌柜，身后还跟着医馆的伙计零榆，青莲一行人连忙快步走过去，正准备行礼，没想到年过古稀的谢筠就先拄着拐杖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几人见状也赶紧回礼，青萱直不好意思地笑着客气道：
　　“谢掌柜怎能先行礼，您老人家真是折煞我们这些小辈们啊。”
　　谢筠闻言则是摆了摆手，满不在意地捋着长髯呵呵笑道：
　　“就凭小友这几日为了广陵城忙前忙后的，老朽也要先行这礼不可。”
　　谢筠虽年事已高，但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依旧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有神，头脑也明朗得很，甚至有时候还会在自家医馆坐堂接诊，说话也是口齿清晰、稳稳当当的，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还发现他偶尔还喜欢开个玩笑，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古板威严，青莲见老者慈祥又顽皮的模样，语气柔和地谦虚道：
　　“您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也只不过是帮帮忙而已。”
　　谢筠听完这话反而摇了摇头，正当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烈夏的骄阳刺痛了眼睛，他微微蹙眉眯起眼睛，伸手到眼前遮了遮，目光却不由得被澄澈的天空所吸引，于是仰头远望，额头和眼尾的皱纹也更深了几许，嘴角却勾起笑意，散落的几缕花白碎发和着热风而动，老者只觉得好久没见过这么明媚的天了，思绪也不禁随之飘到了往昔，就这样沉默良久，直至身后的零榆轻声喊了句“掌柜的”，他才恍然回过神来，长长地叹息一声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让小友见笑了，这人一老了，总是容易触景生情，回忆起一些往事......小友有所不知，老朽在这广陵城生活了快一辈子，也算是黄土埋到脖颈的人了，遇到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洪灾，严重时甚至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人心惶惶，即使在朝廷的赈济下来之前，历任的知府大人每次都会号召城里的医馆富商和一些名门望族，组织自发的救济来帮助和医治灾民，缓解灾情带来的影响，可由于人手不足再加上资源和能力有限，总是不能达到理想的成果，唯独今年，终于不同了，这半个多月多亏有小友相助，再加上那些被你们所影响而自发帮忙的百姓，每天才能这么快分发完药剂，施粥棚那边也井然有序，另外城外的义诊又有像小友这样医术高明的人鼎力相助，治好了不少灾民中的风寒风热病和疑难杂症，也降低了灾疫的传染风险，更是稳定下了广陵城的民心，小友真是帮了广陵城一个大忙了。”
　　青莲闻言不好意思地说道：
　　“谢掌柜，您言重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谢筠只是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
　　“唉，哪里来的应该不应该，而是你们心地善良，心怀慈悲之心，往年从未有过这么多人参与到这种义举之中，或许正是你们的善心感染了人们，让他们意识到灾难面前帮助别人也是在拯救自己。”
　　他说完便从袖中拿出一个造型奇特的小铁环，形状倒有点像平安扣，大小不过两三寸，铁环外侧开口，里面中空放置着不会漏出的铁丸，他摩挲着手里的物件，慈眉善目的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连皱纹都稍稍舒展开来，让人也随之感觉心里暖暖的。
　　“春和堂是谢家祖传的医馆，老朽的祖辈靠着做走方郎中来维持生计，四处游历精进医术，最终在广陵城开了这家医馆，得以在这里扎根立足，老朽手里这个虎撑便是谢家祖辈做走方郎中时曾用过的一个物件儿，以此来吆喝行医，如今老朽便将它传给莲丫头你，一方面你们可以此作为走方郎中治病救人，另一方面在这世间给人看看病还能赚些盘缠。”
　　青莲听了这虎撑的故事，也就明白这小小的物件便是谢家传家之物，只觉得它意义非凡，哪里是他们可以轻易收下的，于是她连忙摆手道：
　　“这是您祖辈留下的，不合适啊......”
　　谢筠只是笑呵呵地摆摆手，打断她的话：
　　“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这又不是什么神仙的宝贝，况且，器物就是要发挥它的作用才能体现其真正的价值，否则放在那里也只是一块废铜烂铁罢了，而老朽也相信你们一定能物尽其用，不单单因为你们有着精湛的医术，更因为你们都有着一颗悬壶济世之心，这是作为医者最难能可贵的一点。”
　　青莲听了这番话也不再推辞，而是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她看着手中被称为虎撑的物件只觉得心里涌上一股暖意，原来这就是被信任、被认可的感觉啊，之前所发生的不开心的事情瞬间就被抛诸脑后，她现在只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青竹和青萱也凑近了些，青萱看了半天也没搞懂这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便看向谢筠，好奇地问道：
　　“谢掌柜，这虎撑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呀。”
　　“这虎撑啊，又称作药铃，是四处游历的走方郎中用来替代吆喝的发声物件，这个东西要像这样使用，“谢筠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虎撑演示，他把食指从铁环中心穿过，转圈摇晃，铁环缝隙内的铁丸随之在其中环绕发出的清脆响声，”就像这样放在胸口前摇晃，附近的人们若是听到这铃音，便能知晓有走方郎中来了，不过，若是遇到同行和药铺可不能摇晃它，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咱们要尊重同行和药王爷啊。”
　　三人闻言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表示记在心上，青莲回答道：
　　“原来如此，我们一定会妥善使用，不辜负您的期望。”
　　“老朽相信你们。”
　　谢筠说完，又将虎撑重新递回，青莲将其妥善放在随身的荷包里，而她心里也清楚了一件事，这小小的物件所蕴含的价值，绝对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谢筠把这东西传承给他们，代表着一个老者对后辈所寄予的深厚信任与期望，相信他们是正直善良的，能够以此在这世间行善而不是行恶或招摇撞骗。
　　谢筠看着面前的三位少年少女，甚是满意地点点头，慈祥地微笑着，他又抬了抬手，候在一旁的零榆见状连忙上前，递给青莲一个包裹，青莲接过后只觉得沉甸甸的，便疑惑地看向谢筠，问道：
　　“谢掌柜，这是？”
　　“其实老朽听闻小友们今日就要出城，特来相送，这包裹里都是广陵城的大家委托老朽带来的一点心意，有一些银两、干粮和常用药，都是路上能用得上的东西。”
　　青竹闻言心里感觉过意不去，直推辞道：
　　“谢掌柜，使不得使不得，干粮和药品还好说，可是银两就算了，我们堇理山弟子下山游历，意在救死扶伤，而并非求取钱财。”
　　“那......老朽说这其中还有知府赵大人的一片心意呢？赵大人可是委托老朽务必带到的呀。”
　　谢筠说完故意叹了口气，露出为难的神色，青竹见老者这般失落，顿时于心不忍，心想谢掌柜也是一片好意，可不能让他左右为难啊，而且既然是知府大人的心意也确实不好推辞。谢筠见状捋了捋长髯，继续推波助澜，说道：
　　“傻孩子，你们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啊，你们游历江湖，这些银两盘缠都是用的上的，一路上要吃饭住店，总不能靠喝露水生活吧，况且若是真遇到事情也是需要用钱来打点的。”
　　“......青竹明白了，那就多谢谢掌柜、知府大人还有广陵城各位的一片心意了。”
　　见青竹如此回答，谢筠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看着面前眸光纯净如水的三个年轻人，心里很是欣慰，忽而想起自己是前来送行的，心头不禁涌上了一股淡淡的离愁，他自认此生已见过太多的别离，这把年纪或许心海再也无法激起什么波澜，但是此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久违的、无法平复的离别愁绪，沉默许久，老者才又缓缓开口道：
　　“今日一别不知将何日再见，小友，路上多保重。”
　　“谢掌柜，保重。”
　　三人拱手深深地给谢筠行了礼，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十步一回首，渐渐出了城门，谢筠就这样愣愣地望着他们远去，直至那些身影消失在远方的山林中，才回过神来，只是脸上那温和慈祥的笑容里夹杂着些许难以察觉的惆怅。
　　青莲一行继续向东南方向赶路，在一片山林之中沿着小路行进，不知不觉已至下午，偶见空中飘过几缕炊烟，青萱摸了摸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才发觉自己有些饿了，便想从行囊里拿出干粮吃，却被青竹伸手阻止。
　　“姐姐，先别在这里吃东西。”
　　说着青竹指了指不远处树下的一处隆起的坟包，青萱会意便收起手里的干粮。众人因为这几个月的四处游历，对这些随意垒起的坟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出于好奇心走上前看了一眼，坟包前歪着块布满尘土和蛛网的木牌，隐隐约约能看出上面的漆字写着“赵老三之墓”，地上也只摆了一个灰陶碗，里面盛着些山中常见的野果当做祭品，上面还放了几朵新鲜的野花。恰巧一只小蜘蛛爬上了陶碗在边缘用触肢踟蹰着探索，青莲见状伸手轻轻将它拂回地面上，然后接着赶路，毕竟他们需要在太阳落山前找到这附近的梓树村来落脚，所以路上不能耽搁太久。
　　几人继续沿着山路行进，没走多久，突然，青莲觉得眼前的景色闪了一下，仿佛时间凝固了一瞬，恍惚之间她感觉自己刚刚迈出的那一步，像是踏入了某种结界，能够清晰感受到那如丝线般轻盈无形的斥力，可在她踏入的瞬间，那股斥力便随之消失了，她不知道这种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结界究竟有何用处。青莲现在只觉得周围弥漫着某种强大而浑浊的妖力，浓郁得让她感到眩晕，她低下头，隐隐约约看见脚边好似爬着刚才那只蜘蛛，她定住神，蜘蛛却又消失不见了，她抬起头慌忙环顾四周，可周围的景色与刚刚并无二致，草丛和树上传来的虫鸣，飞鸟拍打羽翼的扑棱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依旧随风而动，一切如常，也并无怪异之处。
　　青竹先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他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低声说道：
　　“青莲姐，这周围的妖力不对劲。”
　　青莲也点头回答：
　　“总之，咱们小心行事吧。”
　　见两人如此警惕，青萱则是一脸懵，反而有些不解地问：
　　“妖力？奇怪，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
　　青竹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心累，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解释道：
　　“感受不到......这正是说明你的修为还不够啊，我的傻姐姐。”
　　这时，青萱肩膀上的斑斑却竖起耳朵，它跳到地上，弓起背炸着毛，冲着不远处发出警惕又不安的“嘶嘶”声。
　　“呜呜呜呜……”
　　不知从哪里传来小孩子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青莲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来，不能把这份恐惧传染给别人。
　　“师姐，这一片不太对劲，小心些。”
　　青竹说着，手也搭在剑上。
　　“是啊，我可听过传说，这荒郊野外的有专门扮作小孩吃人的鬼怪呢。”
　　青竹听了青萱这话，无奈地叹了口气，警示道：
　　“萱姐，你这会儿就别开玩笑了。”
　　青莲点了点头，继续领头向前走，她明明想远离那声音，可没走几步就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背着小竹篓，蹲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她听见有人接近，抬起头，露出一张稚嫩可爱的小脸，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只是那脸上满是泪水，眼睛和鼻子也都哭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吸了吸鼻子，连忙用手背胡乱擦擦脸。
　　青莲一行人只觉得这孩子看起来好可怜，也便忘却了刚刚的不安，只是快步上前，青莲蹲下身，向那小姑娘轻声询问：
　　“小姑娘，这是怎么了？”
　　“哥哥姐姐？”
　　小女孩背着个小竹篓，手里拿着些新从土里刨出来药草，青莲一看就认出了，那是柴胡。小女孩抬头看到众人哭的更厉害了，她边哭边说：
　　“哥哥姐姐，你们知道哪里有药吗？我娘病了。”
　　青莲听了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了，那么小的孩子出来给自己生病的娘找草药，她的心里该有多么地不安，青莲有些担心地问道：
　　“病了？小姑娘，你知道你娘是什么样的病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只是委屈极了，继续道：
　　“不知道，我娘病了，她全身都很烫很烫的，我害怕......”
　　青竹连忙柔声安慰道：
　　“别怕，哥哥姐姐们会医术，可以给你娘看病。”
　　“可是......可是我没有钱给你们......”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有些犹豫，青莲则是宽慰道：
　　“救死扶伤不需要钱，小姑娘你就带路吧。”
　　小女孩闻言眼睛亮晶晶，她弱弱地又问了一句：
　　“真的吗？”
　　青萱也点了点头，走上前，刚想伸手摸摸小女孩的头，就被斑斑咬住了手，它只是带着警示意味地用尖牙衔着她的手，并没有咬破，青萱不明所以地被咬了一口，有些恼怒：
　　“斑斑，你干什么呀！”
　　她说完就把斑斑抱在怀里，紧紧禁锢住，怕它继续伤到别人，她又看向小女孩，笑着说道：
　　“小姑娘，你就放心吧，有哥哥姐姐们在，还怕什么。”
　　小女孩点了点头，年纪不大却显得非常乖巧，她有礼貌地向众人行礼：
　　“我叫巧儿，哥哥姐姐们的恩情，我会记住的。”
　　巧儿说完便带领着众人走山路，青莲原本想着很快就能走到巧儿的家，却没想到这山路像是走不完似的，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路才算看见尽头，青莲渐渐觉得心里没底还有些发怵，毕竟之前是计划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梓树村，可没想到会耽搁到这么晚。巧儿领着他们出了林子，只见眼前的空地立着个破旧小院，进了院子，便瞧见那院落中有一茅草屋，一石磨，一棵枯树，还有一小块荒废的菜地，旁边摆放着零零散散的农具，这里的一切都看上去灰扑扑的，青莲不禁微微蹙眉，如此荒凉破败的地方，真的有人住在这里吗？
　　巧儿推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门随之吱呀地惨叫了一声，众人随着巧儿走进了茅草屋里，青莲又突然感觉到跟之前同样的眩晕，但很快就消失了，屋里很昏暗，布置得也很简单，就像很久都没住过人似的，一张破木桌上落了些灰，一些零散的农用器具，和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位妇人，她只是朝青莲一行人虚弱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巧儿拉着青莲的手，十分焦急地说：
　　“这是我娘，姐姐快点给我娘看病吧。”
　　青莲被巧儿拉着走过去，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坐在布满灰尘的床边，轻轻将手搭在那妇人的手腕，却触不到丝毫脉搏，一丝冰冷顺着指尖传递到全身，青莲一惊，这人怎么会冰冷得像具尸体？她感觉不对劲，想要抬起手，却发现自己被什么牵制住了，手腕上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缠上了细细的蛛丝，她感觉有些恍惚，忽然大腿上隔着衣服被什么烫了一下，是之前李松烟给她的纸符在荷包里发热，纸符倏地发出一阵白光，打破周围的幻术，她这才缓过神来，再定睛看那床上的妇人，竟是一具早已挂上尘网的白骨，她急忙转头向青竹和青萱喊道：“快跑！”
　　未及那二人反应过来，木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伴随着愉快又诡异的童声，唯一的烛火也被熄灭，只剩下一缕白烟悠悠飘散开，屋内瞬间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