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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个世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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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店内,哪怕听懂宿令口中“我们”的含义,店员也依旧是那副微笑的模样,只是抬起手碰一碰额头,自然弯曲的指甲微微掐进去一点儿。
再放下时,指甲缝里蘸一点已经干涸的血屑。
身上湿漉漉的,看起来像是因为热而流出的汗。但店员知道不是。在不适宜他们的温度里,这副寄生的人类身体会在失衡中一点点融化。
到最后动作间能听见身体内部液体晃荡的声响,用东西切开来看,会发现所有组织内脏都像水一样混合。
玻璃门外的人类在夜里只留下一个模糊背影。店员偏着头,因涣散而无神的双眼,看不出来是在看她还是在单纯看向她的方向。
“欢迎光临~”
店员模仿电视剧里的人类眨眼。由于还不能很好地控制一对眼皮同时升降,他左眼的视野要比右眼慢一步地打开。
玻璃门被推开,语气自来熟地像是打过无数次交道:“嘿,例行大检查。没犯规吧?”
“怎么会呢。”扣在收银台上的手点出月牙形的血痕,“我们是加工厂认定的良性因素,遵守规则是流淌在起源里的行令。”
“是吗。”来者不置可否,“这次检查抽到你们了。虽然没跟中环建交,但都给我老实点。”
店员微笑:“当然。”
“我这次要呆上两周左右,有什么推荐住处吗?”轻车熟路从货架上拿下一瓶汽水,手指一拉就是开罐即饮,“要安静点舒服点的。噢,最好还能有一个本地人。”
店员用干净的手背蹭去血痕:“我们刚降临不久,对此界的了解情况同您一样。”
“朕要你们有何用。”
“不过,如若说本地人。”
他话锋一转,微笑道:“我这里有一个知情的人选。”
从第二家药店带出的眩晕感此时才完全消散。现在的宿令肚子不疼头不昏,除了有点困以外感觉身体倍儿棒。
月光在路灯下不值一提,灯光下的宿令在刷脸机中呈现出习以为常的阴间色调。“活着”的倒影只存在于反射光线之中。小区的铁质栏杆门在她面前打开。
当宿令提着装塑料袋走进单元楼时,电梯恰巧停在一楼。
虽然宿令家就住在三楼,但她也是摊了电梯维修费的。不乘白不乘。
空着的那只手按上上行按钮。
“电梯打开——”
小区电梯给人一种又新又旧的感觉,装修时的木板子规规整整铺满了墙,间或出现几张纸质广告或是手写的电话号码;电梯门又是磨砂过的,映不出清晰具体的人像。
宿令走进其间,点击数字3。
电梯门在她面前关闭,也不知道是谁糊上了一张半米宽的广告页,此时随着平移过来,上面的代言明星笑出标准的八颗牙齿。
“电梯上行——”
宿令避开电梯门上太过模糊的倒影反光,自己给自己默读广告玩。
“电梯上行——”
广告字不多,卖房的。反而是反常的第二遍语音让宿令上了几分心。
“电梯上上上上——”
右上角的语音播报器突然卡了壳,“上上上”的音后迟迟吐不出一个“行”字,又在宿令受不了吵地抬头上望时猛地止了声,像按下了静音键。
电子屏幕上,楼层数字一动不动。
宿令试着按了下开门按钮,无果;再按,还是无果。
要论小众还得是她。前脚刚离开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各种店铺,后脚就走进可以用科学解释的电梯厢,主打一个守恒。
明明就停在一楼,电梯门却始终紧闭。
宿令把塑料袋从右手换到左手,用最快的速度把楼层按钮从低到高全部按了一遍,又拍了两下报警按钮和开门按钮,然后缩到箱体内的一角,半蹲做好所有可能的准备。
一秒,两秒。
“哒。”
像是指甲敲打电梯金属壁的声响,没有阻碍地响在她紧贴墙壁的身后。
哦。
宿令面无表情。
她倒是漏了撞鬼的可能。
电梯里除却自己再无他声。宿令没有回头,抿着嘴,从电梯左侧移到电梯右侧。
刚走一步,敲击声就又响一次。
再一步,“哒”。
宿令没有再动了,倚着电梯壁,心里已经盘算起短短两步里透露出的信息。那看不见的指甲一直都敲在她右耳朵旁,位置不高,差不多是她抬起胳膊反手就能扣到的地方。
但站定不动敲击声也不会停止,每隔三拍心跳就响一次,而且听起来每一次都与上一次的一模一样。
脑袋里的困意随着一声声“哒”一点点消散。反正怎样都会响,她索性又去按了一遍按钮,然后抬起手捂住耳朵,尤其着重按死了右耳。
塑料袋顺着动作划到手腕,手掌心下的耳朵压出一种嗡嗡的空声。
宿令换了种方法,试图通过阻断听觉来打破这一僵局,就像她通过打断视线接触来拒绝倒影寄生那样。
电梯一关就像个几米长宽的封闭盒子,宿舍站在里面,一个人空荡。但她回想起不久前还在18楼运行的电梯,又不是非常确定此时的电梯里真的只有她一人。
“哒。”
物理阻隔没有用,那声音就差直接响在她的大脑。
一股股细密密的疼感从四肢百骸处一点点汇聚在小腹,宿令只当是止痛药压不住紧张状态下神经传导的痛感。
倒影通过视线接触寄生都需要一定时长,更何况是比视觉更间接一些的听觉。
宿令稳下心神,身体不动,视线在电梯里扫荡一圈。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发音?
虽然尖锐,却并不像裸手直接敲打,声音偏闷,更像是隔了层单薄的缓冲布料——手套?
一个戴着手套的敲击姿势?
宿令蓦然想起第一家药店,举着一只手,身体贴着玻璃门。当时她没有多加思考这个姿势,此时拨开记忆,像挥手,又像叩击。
宿令皱起眉。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自从理解了倒影的存在,她就开始惯性地认为自己遇见的所有异变都是由视觉中的倒影产生的。
但,如果不是呢?
现在细想,第一家药店店员虽然手机黑屏,满足视线接触条件,但却是戴着耳机摇摆身体,比其“看”更像是处于“听”的状态;而当她离开时,他既没有礼貌的说辞也没有复制一样的微笑,而是贴着门压出脸颊的形状,完全不同于其他店员的异常表现。
——会是和第一家药店一样的情况吗?
宿令放下手,手腕上的塑料袋一阵簌簌响。封闭电梯里的她阻隔不了传至脑海的敲击声,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被物理控制的敲击对象。
“哒。”
没有目标,也没有出去的途径。
电梯按钮全亮,门却紧锁,语音播报器播不出任何东西。
手边只有两桶方便面和止痛药。
难道她只能任由敲击声把她带向未知的异化吗?
“……啧,这电梯怎么不开?”
眼前是代言明星笑出标准的八颗牙,宿令却在广告后听见电梯门外近似于抱怨的模糊声响。
她还没有说话,混合在身后与脑中的“哒”却忽地戛然而止。
宿令眉眼一扬。
“咚。”
不同于指甲叩击的尖锐,电梯门处传来正常人敲金属的沉声,只一声,像是发现电梯坏后用于发泄不满的小动作。
“你好。”
宿令两三步向前,回敲一下电梯门:“我这里电梯门开不开,帮我在外面按一下按钮可以吗?”
她的声音在电梯厢里扩散出嗡嗡的震动。
门外没有声音。
但下一秒,宿令听见头顶上语音播报器又开始正常运转:“电梯打开——”
紧闭的电梯门松懈下来,随着开门指令露出一条竖缝。竖缝中宿令第一眼看见一缕明黄色,向日葵花瓣般的柔软质地。
下一秒,明黄色忽地染上一种醒目的蓝色,又被一只手猛然攥住。
“等等,谁允你在这里的?”
电梯门刚开一半,莫名而来的蓝色丝线自开口处席卷而来,猝不及防的巨大轰鸣直激出宿令的耳鸣。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只来得及在铺天盖地的蓝线中躲闪一下,双手双脚就被紧接而来的明黄色丝线向外一拽一甩。
“咚!”
身体叩击大理石地面,宿令切身经历一场低空抛物,胳膊肘撑起身子,嘴还没完全张开就先呕出一口血。
电梯外,灰瓷砖地面霎时铺开迸溅的血渍。
痛感要把石块冲刷成沙。宿令抬起头,发黑的视野中出现一双厚底滑板鞋,鞋跟处溅着几点血点子,将将要踩上她面下的血泊。
“你犯规了——”耳畔一片嗡鸣,隐约可以听见属于人类的尖叫,“你只是个代理!你没有资格审判我!那是审判员的事——”
“是吗。”相较于尖叫声,回话的女声要更近也更清晰一些,宿令听出她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冷意,“可是我的权限高于审判员哎。”
“让我看看……你在来之前还吃了一个人?一个卖灌饼的老板?为什么?”听声音只有十二岁的女孩站在她面前。宿令向上看见她一根手指勾着的背包带子和企鹅造型的宽大卫衣,“没想到啊,加工厂也会往未成形世界输出你这种残次品。”
嗓子眼里的血腥浓郁到作呕,小腹处是让她直想生剜去的剧痛。对话还在继续,她却再分不出神去听,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支撑自己慢慢从跪改为坐。
大口呼吸间胸膛涌出嗬嗬鸣响,有点喘不上来气。宿令在女孩身后靠墙坐,一面平复心情,一面看向她身前趴伏在电梯口处的生物。
类人体型,一身白大褂,类似耳朵的位置上还镶嵌一只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