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豢养末日》三月烟花

3、第一个世界（三）

　　“欢迎光临～”

　　货架间，闻声倒退着出现的店员额上还带着被磕出的血，面对着宿令露出一个标准八颗牙齿的微笑：“您好，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电子音的欢快余韵还在店里游荡。宿令手还落在门把手上，心里却突然回神，为自己的冲动而感到一点懊恼。
　　宿令：“呃。”
　　宿令：“我随便看看。”
　　店员：“好的，有需要请随时呼唤我。”

　　24小时便利店里的设施足够齐全，背景音是空调运转的嗡嗡声，露在外面的手指觉察到比店外稍浅一层的冷意。
　　作为一个正常消费者，宿令一边慢慢走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议：“店里也太冷了，空调温度能不能调高一些？”
　　“好的。”店员在另一边的货架说，紧接着滴滴两声，宿令估摸着他把温度上调了2℃，“这样对你们来说太冷了吗？好的，我们知道了。”
　　又来了。
　　言语中毫不掩饰的你我之分。

　　“2℃不够。”宿令语气平静，“现在空调温度是多少？”
　　这次店员的应声较之之前要慢上几秒：“现在是一二摄氏度。”
　　……12℃？牛逼。宿令接着说：“这个温度是不行的，至少要25℃才可以。”
　　“……好的。”

　　滴滴滴的空调音在店里响起，宿令一边分心默数一边随意走动。巧克力、薯片、饼干、方便面……商品摆放的次序位置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宿令意思意思地往购物篮里放了两桶方便面，然后便朝下一个商品区域稳步走去。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店员刚好就在下一个区域里摆货。

　　滴滴滴滴滴——店员的声音响起：“好的，空调已经调到25℃。”
　　可她怎么听着滴滴声只响了十下？宿令不动声色地靠近，嘴里说着：“是吗？谢谢了。”
　　“不客气。为你们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宿令捕捉到话语中一点。当她提出只针对个人的要求时，这些古怪的店员一口一个“您”；但当她以人类身份提出普遍诉求时，他们的指代对象则会成为“你们”。
　　以及，在只有他一人的店里时，他用于指示自己的代词却是“我们”。

　　什么意思？
　　除了他，这里还有其他与他相同的存在？

　　宿令没有问，晃着购物篮一副漫步闲游的姿态。无论是货架还是地板都呈现出一种亮到刺眼的白，灯光一照，余光就能瞥见其上清清楚楚跟人走的倒影。
　　这是在细节处增加她与倒影对视的概率？
　　脚步声被碾在明净地板上。明明是独自行走其间，她却生出一种与人同游的相伴感。
　　哦，妈的。

　　下一区域是日用品类，一转弯，入目满是牙刷牙膏洗面奶之类。
　　店员就在身侧的货架之后。

　　宿令放慢脚步，佯装无意地将视线从货架商品上来回扫视。
　　商品摆放并不密集，足够她从缝隙中窥见货架的另一方。

　　缝隙中，宿令先是看到一双手，圆珠笔在记账本上胡乱地写画。她怀疑他只是在模仿着人类动作瞎写。以她的视角高度再结合店员的大致身高，能看到笔尖的走动，只能说明一架之后的店员呈一种将笔本举至脖颈处书写的奇怪姿势。
　　宿令在心里想象着模仿一下，那是一个很紧绷的记录姿势。
　　以及……
　　如果他的两只手都用于拿本写字，那他是怎么推着小推车的？用腿踹着走吗？
　　可小推车的车轮滚动声均匀，是被合适力度实时控制着才能走出的声音。

　　突然，圆珠笔下的鬼画符停止。

　　在像恐怖片里那样猛地看见一双眼睛前，宿令比他更快一步地偏过头，从另一侧的货架上取下两款牙膏，沉着眉装模作样地比较。

　　“您好。”

　　听到声音后宿令方转头，对上货架后略显无神的双眼。
　　她这才醒悟为什么总觉得店员的笑容一个比一个的不舒服。他们的嘴角是扬起的，面颊肌肉是牵动的，唯独那双眼，离得近了，能看见他们已然涣散的瞳孔。
　　瞳孔一散，对外表现就是无神。

　　宿令只一眼就瞥开视线，牵扯肌肉动动嘴角：“怎么了？”
　　“我注意到您似乎在观察我。”店员的语气中有着没有规律的起伏，“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噢，是有一点。”宿令说，“我看你天天熬夜值班，眼皮子底下却没有黑眼圈，想问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店员：“……”
　　店员：“我也不是非常清楚。”
　　宿令：“是吗，太可惜了，还以为之后可以无痛熬夜呢。”
　　店员：“……很抱歉没有帮助到您。”
　　宿令：“没事，我也就随口一问。”
　　店员：“好的，有需要请随时呼唤我。”

　　那双无神的眼隐去，圆珠笔在纸面上重新划出沙沙声响。

　　宿令却举着两款牙膏没有移开眼。她突然有些好奇，如果刚才的回答暴露出什么，面前的店员又会如何反应。
　　但她懒得作死，施施然把牙膏放回原位。

　　回想刚才的对话。对话中，由于宿令的问题是针对“店员”本身，所以他在接下来的回答中统一自称为“我”。
　　“我”与“我们”的区别是什么？就像“您”与“你们”那样吗？

　　还有一点，“观察”。
　　人在说话时会不知不觉带出自己的内心想法。如果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店员”，那么他刚才一番操作属于是自曝“我一直在观察你”。
　　观察谁？观察“宿令”，还是观察包括“宿令”在内的“人类”？
　　以及这句话中，究竟是“我一直在观察你”，还是“我们一直在观察你”？

　　方便面在红色购物篮里摩擦，身侧货架上的人影随着她走动而走动。
　　突然间，宿令脑中灵光一闪。

　　会不会这个“我们”，是指包括倒影在内的存在？

　　已知倒影会通过某种途径将与之对视的正常人转变成其他生物。如若转换后的生物与倒影仍隶属同一方，也就是说，即使不具备任何生物理基础，仅仅是被光反射出的虚幻倒影，也在此时拥有了普遍意义上的“生命”。
　　有了生命，当然可以被归为“生物”。
　　被归为“生物”，也就成了店员口中的“我们”。

　　哦。原来如此。

　　脚步一转，宿令来到了店员所处的货架夹道之中。
　　这一排摆放各种品牌的餐巾纸和卫生纸，宿令先前购买的卫生巾也在此列。
　　货架不长，很快两人便相逢。

　　“你好，让一下。”
　　宿令面色如常，拎着购物篮与店员擦肩而过。

　　果然，无论是货架还是地板，都映不出店员的倒影。

　　所以，倒影影响人类的手段，就是通过间断或不间断的视线接触，从而以某种方式寄生到人体身上吗？

　　走出几步后，宿令突然听闻身后店员的声音：“您好，请问您在找什么？”
　　脚步顿一下，宿令没有回头，随口反问一般：“为什么这么说？”
　　“是这样的。”店员说，“我见您从进店到现在只取下两件货物，猜想您此次的购物已经结束。但您一直没有离去，所以我想您或许还有其他事项没有完毕，因此询问您。”

　　好人机的一段话，英译中都译不出的美感。
　　宿令：“难道我没有想买的就不能在店里逛逛吗？”
　　“……您随意。”

　　背对着店员，宿令无声笑一下。

　　墙上的钟表无声走动，宿令把整座便利店都逛了一遍。货架、地板、镜子类商品、表面光滑的金属包装盒……所有能反射出人影的地方都被宿令有意避开。纽扣、餐匙、店员无神的双眼……哪怕再小的点都被宿令注意。
　　秒针转过一圈，三点三十一分。
　　宿令把购物篮中的两桶方便面摆上收银台：“劳烦结个账。”
　　“好的。”
　　店员扫过方便面二维码，又在操作一番后示意她付款。全程宿令的目光都绕过银白反光的柜台。滴的一声后，店员用双手将小票和盛了方便面的塑料袋一同奉过：“欢迎您下次光临。”
　　宿令接过来，突然问一句：“你很热吗？”

　　店内温度在空调运转下回升。裹着厚重衣物的宿令只是微微出汗，短袖工作服的店员却浑身透湿，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那样。

　　问句一出，店员自然地抬头，又在眼神交汇的前一瞬被宿令偏个头躲开。

　　“为你们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他脸上的标准笑容淡了些，嘴角弧度中有了人类的情感韵味。
　　这是宿令第二次从他嘴里听见这句话，相较于最开始，语句的停顿起伏显然更富有人性。

　　一句“你们”，宿令想，就算她下一秒离开，除却店员本身外便利店里再无一人，他也不会因为“热”而调低空调参数。
　　他，他们，会因为“为人类服务”的理由而永远保持身处一个不适合的温度里。除非人类死绝，或者全部被倒影寄生。

　　图什么呢？

　　宿令原本以为倒影的出现是异形的迅速入侵，现在看来更像是某种融入，一种手段温和的缓慢融入。
　　寄生人类，观察人类，模仿人类，融入人类。
　　以倒影及被倒影寄生后的“店员”表现来看，迟早有一天，人类会和他们共处于同一空间，且分辨不出彼此种类。

　　宿令最后看一眼店员。
　　她推开门，在骤然响起的“欢迎光临”中甩下一句：“把头上的伤口处理一下。我们不会这样任由伤口裸露。”
　　没等店员回话，宿令头也不回地关门就走。
　　“欢迎光临”的电子音被隔绝在玻璃门后。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三点三十五。她要在早上八点之前赶到兼职处，如果现在回家，她也许可能大约还能睡上四个小时左右。
　　其实要是这么想，目前她所见到的所有被倒影影响的都是正处在上班时期的工作人员。说不定八点一看，兼职店已经不再有正常人类，而她也会在工作过程中因为某个疏忽而被潜移默化地同化。

　　无所谓。

　　如果倒影愿意帮她上这个逼班，把身体让给它也不是不可以。

　　这也是她对倒影印象不那么恶劣的原因之一。